到學校去,你嶄新而殘損的站立(呂志軍)
作品欣賞
到學校去,你嶄新而殘損的站立
到學校去,邁着雄赳赳氣昂昂的正步,占領那座已經擁擠了半個世紀的空闊操場。那裡有橘色的跑道場圃草綠色的平整,有鋼筋的籃架和玻璃鋼的籃板。陽光在早晨的雲藹里穿透出來,也穿透那面透明,然後從血色的圍牆後面躲進一片黑暗。跌落在校園叢林的有朗朗的書聲,還有一片接一片堆疊起來的歌唱和有時無憂無慮有時充滿藍色的銅管。它們把頭埋進一滴夜晚爬上草葉的露珠,露珠眼睛一樣渴望也穿透藍架上的透明,穿透圍牆之外那幕遮蓋一切的黑暗。太陽不在月亮不在星星也不在。歌聲和讀書聲,黎明和光亮仿佛穿上了隱身衣,隱藏在那片透明之下,窺探着在它之下在綠色之上在橘色之間走動的所有。沒有例外。
花衣的小鳥在枝頭開始一天的第一聲鳴囀,叫響了嘰嘰喳喳書包或擁擠或井然地向校門移動。那些打掃枯枝敗葉和宵夜啤酒阿姨與大爺的掃帚,應和着晨曦從雲縫裡探出腦袋。哨子的聲音總是清脆而透徹,間雜着一絲歡快和亢奮,把窸窸窣窣衣服的摩擦踢踢騰騰膠鞋的灰塵攪拌成一個黎明。圍牆和大門恰好擋住了黑色的眼睛,飄過那附着在水泥牆頂水泥灰面上的玻璃渣和摺疊大門吱吱扭扭滾動的沉重,光景落在牆根細小的草葉和草葉間的蟋蟀身上。那裡曾經是魯迅的公園和童年,他把藤野先生落葉和遊戲交給蟋蟀,用草葉的葉綠素染亮身上的褲褂,順便在一個一個傳說與故事裡給自己編織一次驚喜。我從鄉間帶着兩手的夢囈和一群夥伴,踩着磚牆立柱敲出的豁口或者圍牆與教室相連處砸出的腳窩,把書本翻開在一支鉛筆中間,在空出的座位里盛放我們沒有看到過的藤野先生。
其實成年之後我最喜歡駐足的地方不在圍牆裡面。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仍然願意去看那些牆外的草葉和磚縫裡的時光。我們在書頁里數着的北斗七星期待欣賞的嫦娥月宮,有時會燃燒成夾在嘴角的裝模作樣的紙煙,有時會吟唱成一首說不出詞牌的宋詞或者並不清楚意思的唐詩。或者,也會演繹成一處你來我往的罵架和鬥毆,分不清彼此勝敗輸贏有時中間人也不德高望重。在僅隔百米之外的另一所學校逼仄之下,那些衣服補丁一樣的衛生分區,在必不可少的爭執或者隱忍里,被打掃成一個又一個歷久彌新的故事,有鼻子有眼地在兩個圍牆上空飄蕩,痒痒着一群懵懂驛動的心和一封又一封桌兜里見不了人的情書,和祖沖之張騫司馬遷王羲之李時珍,哥倫布亞里士多德凱撒馬可·奧勒留但丁達·芬奇昆德拉,混合成色彩斑斕學生時代。圍牆之外是學校。圍起來的學校都死在牆外的草里死在蟋蟀的屍體上。
班主任的假條可以通過的地方其實還有一堵難以逾越的牆。他們戴着紅袖章敲着戰場上搬運回來的叫做鐘的炮彈片,他的眼睛有時大得可以吞噬無數對外嚮往的好奇,有時小得裝不下外面進來一角遺忘了紅領巾的乞求。他們的強壯可以抵擋匕首投槍和血淋淋的斧頭,有時未必能擋得住一句開門關門的凜凜威風。我總是在他們身上感受着人的張力和教育的本質。不管是蘇霍姆林斯基還是陶行知,在眼眸里閃過的卑微和傲嬌都成為學校的標記。暴戾抑或是溫柔,也成長見證着從上至下的校訓和掛在胸前的徽章的成色。現在,這個崗位成為一種身份和學校獨特的烙印,從門口的過道可以看見校長教導主任教師以及千千萬萬的孩童。歌聲嘹亮還是書聲嘶啞。
有個特別的記錄歷史和痕跡的處所。它沒有在圖書館讀書角和檔案館。它夾在幾頁卷折揉皺跑步匆匆的紙里。生命總是在生命的出口彰顯上蒼的指派,人的故鄉從來就與世俗相連而非與高雅共舞。乒乓球檯足球綠茵鋼琴鏗鏘,都只不過用汗水和一雙溫柔的小手澆灌觸摸內心,當着面的親切和教養時時在把另一個人遮進一幅幕布。就如那副籃球架板的透明一面連着籃框一面連着虛無,就如草葉上的露珠有時候清澈圓潤有時候含混而污濁。那些從嘴角滑落躺進一條水槽的煙和身體器官用語,在揉皺的紙里若隱若現。我總是懷念貧窮的日子一個家庭的喧鬧,買不起的奢侈和一罐炒菜一罐豆瓣醬的乾淨。在母親烙的黑麵餅里卷着乾菜的樸素,在自家用蜘蛛網罩着的醬盆裡面舀出卻芳香了一間宿舍一個教室的共享。然後在課間休息的當口卸載身體腸胃的累贅。那時的紙堅硬而粗糙,但親手打掃的水槽乾淨得能照出內心的單純水靈。現在,保潔阿姨用現代化的機器,從黎明掃走了一個個家庭掌上明珠們的遺穢,在黃昏又把家庭和掌上明珠們潔淨的自私完整收集。仿佛嘩嘩流水整日不休哀鳴不已的水槽。觀察是一面青銅鑄就的鏡子,寫在棟棟矗立的新樓和先進的電子設備上,卻未必需要仔細查看每個教室的角落每位講台的教者,那面透明之上,可能恰巧遮蔽了細小凹陷而我們常年沒有擦拭的浮塵和陳垢。我們請人勤於清掃的是那隻鋥亮而膚淺的水槽。
歲月磨礪的刀鋒遠比事情的本身精彩,就如一名警察開着警車拉着警笛呼嘯而來。他碾壓過閃閃發光摺疊門的厚重和尊嚴,把一隻掛了半個世紀的徽章瞬間撕得粉碎坍塌進一堆塵埃。徽章的一半鑲嵌着稚嫩或者焦慮的臉龐,稚嫩在二十一世紀厚厚的眼鏡框裡,焦慮躲藏在城市鴿子籠般的臥室每一寸地板和每天的晨送晚接。在一間間教室和培訓班的窗戶上,不斷映照出浮躁和暴戾的自以為是,那些以人民幣的名義綑紮起來的桌椅腿腳,刻滿了不信任和為我服務的裹挾。老子不再是老子孔子墮落成孫子整天殘損地站立,那把千年的戒尺銹跡斑斑淚痕點點。徽章的另一半懸掛在莊嚴的門楣突出在眼眶之外,它往往被裝進手提包大衣口袋或者一隻漂亮精緻的lv錢夾,在酒宴和霓虹下招搖得如同從洗腳房各種會所拉出的花姑娘閃亮的大腿。它裸露在刺眼的陽光里從保衛的門楣華麗轉身,成就課堂里的抽煙喝酒划拳和無所顧忌。當一雙拳頭在閃光燈下砸落在師者身上臉上頭上之時,一段奇異的視頻傳遍各種手機的微信,那種不曲而抱的古老道術隨同戒尺戰慄不已。從此,宏大的信仰和憧憬都再難收進一汪忘情之水,隱藏在佝僂的腰身里下跪的膝蓋上和不能再脆弱的心臟。
一隻公章帶着衛生扶貧安保防疫環保戲劇防災足球保險發行秩序到學校去。小小的籃筐裝着花皮的橘色籃球和那支瘦弱投籃的胳膊,無法迎接這枚公章帶來的龐大類似商務團政務團警務團的尊貴賓客。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小時六十分鐘三千一百五十三萬六千秒的每一年,填滿了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的課表里每一個空格,也把挺直的腰背一頭的長髮壓榨進艱於呼吸的綠皮罐車。教案寫作作業批改家庭訪問個別談心陌生作一張張失卻血色的臉龐,仿若遙不可及的天外來客想要在夢中一親芳澤。那位戴着眼鏡的老先生睜開驚恐的眼眸,在迎面撲來的萬狀中打斷深邃的思考,那位靚麗的小姐姐鏡子前的曼妙舞姿被揉搓進一張又一張橫平豎直的表格。校長手裡攥着兜里揣着包里裹着一張張出租車票,把各種親自出席的會議通知和門票以及講話精神蓋在公章之下。學生的書包打包了童年的輕鬆和繞着迴廊樹林花草間的追逐嬉鬧,他們迅速老成紅的綠的白的鋪在桌面掛在牆頭的草稿紙。他們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格言暈倒在早起的跑操和無休無止的周考月考排名下。老先生小姐姐在校長的無暇思慮中早早寫好了墓志銘。
權力就像牆頭爬着的那隻壁虎,尾巴斬斷一次又會快速地長出。壁虎嚴厲地緊盯着教室之門的開開合合收聽門軸吱扭的聲響,而蚊子蒼蠅的叮咬使它可以甩掉可憐的尾巴而金身得以保全。它因此高居牆頭千年不倒百年不腐。它大搖大擺地穿過有眼色的門衛和知冷暖的草坪,在透明的頂端俯瞰足球籃球排球的滾動以及各種球鞋和鞋中包裹的卑微腳趾。其實它看到的不僅僅是每一隻球體在洋溢着刺鼻味道的塑膠上的滾動,它的目光能夠穿透透明的籃板和已經透明了的球鞋,但它寧願把雙眸隱藏在那副與生俱來的暗灰色的皮囊下面,讓雨淋漓出各種物體上濺射的美麗絢爛水花。那些水花從地面牆面桌面溢出各種改革的名義,爬上更高領導龍飛鳳舞的簽字筆下和花花綠綠的榮譽證書,然後它心滿意足地爬到另一處去看風景。
這隻籃架就挺立在陽光的明媚里嶄新而殘損。它囿於一圈圍牆而無法接通牆外的藍天和白雲。它接納來自孩童沙啞的呼喊以及亘古的道義,但它也只站立在綠色的那方塑膠之上而無法凝視遠方甚至無法呼吸當下的戰慄。它太小了無力自拔沉重的喘息而接通天空的湛藍悠悠的詩韻,它自嗨在一種荷爾蒙瀰漫資本泛濫所製造出的喧囂和功利,然後把滿身的灰塵也掃進盛裝寶貝的筐兜。
籃架依然站在風雨交加的清晨嶄新而殘損,這裡警察來過街道辦來過家長來過官員來過,唯獨喜氣洋洋的學生和幸福欣悅的教師以及教育所蘊含的陰晴圓缺缺席。教室的燈亮了滿屋子刺眼的光照花了人的眼,因而在燈光還未熄滅的時候人已經變盲。裴斯泰洛齊的愛與要素堙滅在簡單的分數里,平民身亡於校門口蹲着獅子的利齒獠牙。順從孩子天性的盧梭從各種活動中退隱,成為掛在牆壁之上仰人鼻息的觀瞻。 大班額猶如一把巨斧吞噬了孔夫子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理想,海量的做不完的習題把蘇霍姆林斯基飽脹進教育商人的私囊,哪裡還剩哪怕一丁點給予師生的思考時光?那些誘人的口惠就像雙十一商場門口的標語,又如懸吊在跑狗眼前的餌兔,在大街小巷和一些人物口中長久的濫觴。我們膚淺的主義是把折騰渲染成眼花繚亂的多維vr,以便在三五年的契約之期燦爛開花狂歡收割。而那些花朵里有多少草葉上的露珠和蟋蟀的歡快鳴叫無人問津。師者正踏着荊棘皮肉淋漓櫛風沐雨,他們哀慟的哭泣在之後殘損得透明,如那些凹陷深處的塵埃被無情的風一次次敷衍呼嘯而過不留絲絲痕跡,猶如孩童的稚嫩童真辜負在紙卷下面暗啞無聲一代一代。
安靜吧!安靜吧!請支起耳朵去傾聽牆根下蟋蟀無憂無慮的歡叫和樹梢鳥兒千迴百轉的撲翅,請邁開雙腿去田野迎接熟稔的麥浪和碧綠的菜畦,請敞開敏感的心靈之窗去感知天地宇宙的砰砰跳動和遠古而來奔騰而去的神秘呼喚。請解開那把似乎纏繞千層萬層的鎖鐐把功利和焦躁放逐吧,救贖沉淪日久的安靜於校園之內圍牆之外,重新安放你嶄新而透明的籃架讓強壯的胳臂開始投籃,因為那籃框裡裝着籃球也裝着名字叫中華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未來。[1]
作者簡介
呂志軍,男,陝西洋縣人,現居西安,陝西教育報刊社副總編輯,陝西省教育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