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女兒(老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欣賞
我與史沫特萊初次會面是在一九四六年九月里,以前,聞名而不曾見過面。
見面的地點是雅門(XADDO)。雅門是美國紐約省的一所大花園,有一萬多畝地。園內有松林、小湖、玫瑰圃、樓館,與散在松蔭下的單間書房。此園原為私產。園主是財主,而喜藝術。他死後,繼承人們組織了委員會,把園子作為招待藝術家來創作的地方。這是由一九二六年開始的,到現在已招待過五百多位藝術家。招待期間,客人食宿由園中供給。
園林極美,地方幽靜。這的確是安心創作的好地點。當我被約去住一個月的時候,史沫特萊正在那裡撰寫朱德總司令傳。
客人們吃過早飯,即到林蔭中的小書房去工作。遊園的人們不得到書房附近來,客人們也不得湊到一處聊天。下午四點,工作停止,客人們才到一處,或打球、或散步、或划船。晚飯後,大家在一處或閒談、或下棋、或跳舞、或喝一點酒。這樣,一個月里,我差不多都能見到史沫特萊。
她最初給我的印象是:這是個烈性的女人。及至稍熟識了一點,才知道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烈性男兒,可又善於體貼,肯服侍人,象個婆婆媽媽的中年婦人。趕到讀了她的自傳,《大地的女兒》,我更明白了她是既敢衝破一切網羅束縛的戰士,又是個多情的女子。因此,她非常的可愛,她在工作之暇,總是挑頭兒去跳舞、下棋、或喝兩杯酒。這些小娛樂與交際,使大家都願意接近她;她既不擺架子,又不裝腔作勢。她真純。她有許多印度親戚與朋友。趕到他們來到,她就按着東方的習俗招待他們,拿出所有的錢給他們花,把自己的床讓給他們睡,還給他們洗衣服、做飯。她並不因為自己思想前進,而忽略了按照着老辦法招呼親友。
雖然如此,她卻無時無地不給當時的中國的解放區與蘇聯作宣傳。在作這種宣傳的時候,她還是針對着對象,適當的發言,不犯急性病。比如,有兩次她到新從戰場上退役的士兵里去活動,教他們不要追隨着老退伍軍人作反動的事情,她就約我同去,先請我陳訴蔣介石政權是多麼腐爛橫暴,而後她自己順着我的話再加以說明。她並不一下子就說中國的解放區怎麼好——那會教文化不高的士兵害怕,容易誤認為她要勸他們加入共|產|黨。同樣的,她與一位住在雅門的英國作家討論世界大勢的時候,她也留着神,不一下子就趕盡殺絕。那位英國作家參加過西班牙內戰,痛恨法西斯主義。可是,正和許多別的英國文化人一樣,他一方面反法西斯,卻一方面又為英國工黨zheng府的反動政策作辯護,反對蘇聯。史沫特萊有心眼,知道自己要是一個勁的說蘇聯好,必會勞而無功,或者弄得雙方面紅耳赤,下不來台。她總先提:蘇聯的建設是全世界的一個新理想,新試驗,他就是人類的光明。因此,我們不能只就某一件事去批評蘇聯,而須高瞻遠矚的為蘇聯着想,為全人類的光明遠景着想。我們若是依據着別人的話語去指摘蘇聯,便會減低了我們的理想,遮住了人類的光明。這種苦口婆心的,識大體的規勸,對於可左可右的知識分子是大有說服力量的。
可是,她並不老婆婆媽媽。當她看到不平的事情,她會馬上冒火,準備開打。有一次,我們到市里去吃飯,(雅門園距市里有二英里,可以慢慢走去)看見鄰桌坐着一男一女兩位黑人。坐了二十多分鐘,沒有人招呼他們。女的極感不安,想要走出去,男的不肯。史沫特萊過去把他們讓到我們桌上來,同時叫過跑堂的質問為什麼不伺候黑人。那天,有某進步的工會正在市里開年會,她準備好,假若跑堂的出口不遜,她會馬上去找開會的工人代表們,來興師問罪。幸而,跑堂的見她聲色俱厲,在她面前低了頭;否則,那天會出些事故的。
後來,她來過紐約,為控訴麥克阿瑟。可惜,我沒有見着她。據說:麥克阿瑟說她是紅偵探,所以她一怒來到紐約起訴。她一點也沒看起占據日本的加料天皇。
也因為她,雅門後來遭受檢查與檢舉,說那裡窩藏危險人物,傳播危險思想。雅門招待過不少前進的藝術家,不過史沫特萊是最招眼毒的。
在雅門的時候,我跟她談到那時候國內文藝作家的貧困。她馬上教我起草一封信,由她打出多少份,由她寄給美國的前進作家們。結果,我收到了大家的獻金一千四百多元,存入銀行。我沒法子匯寄美金,又由她寫信給一位住在上海的友人,教她把美金交給那時候的文協負責人。她的熱心、肯受累、肯負責,令人感動、感激。
從她的精力來看,她不象個早死的人。她的死是與美國在第二次大戰後,日甚一日的走向法西斯化,大有關係。單是這個惡劣傾向,已足使許多開明的知識分子感到痛苦,而史沫特萊又是身受其害的人,就不能不悲憤抑鬱,以至傷害了她的健康。我不大知道她臨死時的情況,但是我的確知道這幾年中,美國人被壓迫病了的、瘋了的、自殺了的,也不在少數。
在她去世以前,我知道,她曾有機會到印度去。可是她告訴我:要走,我就再到中國去!
美國zheng府不允許她再到中國來,她只能留下遺囑把屍身埋葬在她所熱愛的中國去。她臨死還向那要侵略中國的美國戰爭販子,與誣衊新中國的政客財閥們抗議——她的骨頭要埋在中國的土地里。她是中國人民的真朋友。
在她的心裡,沒有國籍的種族的宗教的成見。她熱愛世界上所有的勞苦大眾,她自己就是勞苦出身。她受過勞苦人民所受的壓迫、饑寒、折磨,所以哪裡有勞苦人民的革命,她就往哪裡去。她認識中國人,同情中國人,熱愛中國人,死了還把屍骨託付給中國人,因為她認識了中國的革命是人民的革命。安眠吧,大地的女兒,你現在是睡在人民革命勝利了的地土中!
載一九五一年五月六日《光明日報》 [1]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姓氏一拆為二)。滿族,北京人(正紅旗)。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傑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老舍的作品很多,代表作有《駱駝祥子》、《趙子曰》、《老張的哲學》、《四世同堂》、《二馬》、《小坡的生日》、《離婚》、《貓城記》、《正紅旗下》,劇本《殘霧》、《方珍珠》、《面子問題》、《龍鬚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戲劇集》、《柳樹井》、《女店員》、《全家福》、《茶館》,報告文學《無名高地有了名》,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出口成章》,短篇小說集《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火車集》、《貧血集》及作品集《老舍文集》(16卷)等。北京市政府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的稱號。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範」。
筆名來歷,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另有絜青、絜予等筆名。因為老捨生於陰曆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後,自己更名為舒舍予,「舍予」是「舒」字的分拆:舍,捨棄;予,我。含有「捨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老舍」這一筆名,是他在1926年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時首次使用的。在「舍予」前面添「老」字,而後面去掉「予」字,便成了現今人們熟知的「老舍」。這個「老」並不表示年齡大,而是含有一貫、永遠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一貫、永遠「忘我」。他用「老舍」這一筆名發表了大量文學作品,以致不少人只知道「老舍」而不知舒慶春是誰。「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 [2]
他於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