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权房(滕德刚)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小产权房》是中国当代作家滕德刚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小产权房
壬寅年阳月,省城按照常态化疫情防控三天一检的要求,核酸检测发现若干阳性病例。杨柳同那些社交活跃的有点身份的人一样,不得不减少应酬,实行从家到报社两点一线上下班,不再每天晚上辛苦地赶饭局。他终于有时间同妻子柳丝一起在家里吃饭了。
晚餐中间,杨柳手机有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他迟疑了一下接起来。电话里的声音粗放洪亮,对方介绍自己是杨村物业管理员杨三,看到他房屋招租广告,问他那房子卖不卖,他侄子结婚想买下。
杨柳一边以不标准的普通话同电话那边“嗯、嗯”地应对着,一边习惯性地将询问的羞涩目光脉脉地投向餐桌对面的妻子。半老徐娘的妻子柳丝是杨柳大学同庚同学,天生一付美人坯子,脸庞之端庄皎美,皮肤之白皙细腻,丹凤眼波之流转顾盼,发型之新潮得体,以及握着银雕红木筷子的食指轻轻扣动、以此回应丈夫问询的那份自然优雅,依然让共同夫妻生活三十多年的杨柳感到温暖幸福。
杨柳得到妻子的“手”肯,便回应对方电话说:“原本只想着出租,要是价格合适也可以卖,但要一次性付款。”
对方问卖多少钱,杨柳说不知道。对方说了个数,杨柳不同意。最后双方约定再考虑再商量。
杨村的房子属于小产权,是杨柳十年前从村委会买下的,起名“道居”。妻子柳丝老早就主张把这“小产权”卖掉,因其不受法律保障,担心会出状况。前年,在上海工作的儿子要买房结婚,鉴于他们家的经济能力,全家挑来选去,最后在高桥附近买了个100平米总价500万元的“老破偏”。上海的房价高得吓人,他们掏尽了所有的积蓄才够儿子交首付,剩下的250万元都是儿子从银行按揭贷款。当时,儿子也主张把“道居”卖掉。杨柳有自己的小九九,不同意妻子和儿子意见。 如今情况有了变化,在卖与不卖的问题上,杨柳同妻子柳丝取得了一致,决定把“道居”卖了。卖下的房款帮儿子还月供。房价多少合适呢?由于是小产权,政府不动产登记中心和二手房交易网查不到相关的价格信息。于是,夫妻俩四处托人打听。
杨柳打听到,有人半年前卖过杨村小区的房子,房价4500元/㎡上下。如此算来,“道居”100平米能卖45万。杨柳心里有了底,坚持不主动给杨三打电话。杨柳从事记者编辑三十年,采访过无数官员老板,编辑审阅了大量有关商战方面的稿件,他知道买卖双方在这个时候是最较劲的,暗暗地比耐性比韧劲,看谁能沉得住气。往往是谁主动了谁将在价格上陷入被动。过了半个月,果然买方杨三打来电话,问杨柳价钱考虑好没有。杨柳说,房子原本不想卖的,既然你想买就先报个价吧。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将交易价格谈定在40万元。买方先付10万元预付款作定金,其余30万元待筹集好在半月内付清。届时,双方签个协议,杨柳把房子钥匙、电卡和当年购房协议、房款票据移交买方。接着,两人互相加了微信。
杨柳在报社担任编辑部主任,是处级领导干部。他把妻子柳丝的银行卡号,微信发给买主杨三。
第二天,柳丝接到一个陌生妇人的电话,说看到她杨村小区租房广告,问她房子多少价格可以卖。柳丝说,房价行情是4500元/㎡,她的房子100平米又是三楼,最少卖45万元。陌生女人“嗯”了一声说“谢谢”。柳丝待要问对方姓名,对方没有再说什么便摁了电话。
柳丝将此事告诉了丈夫杨柳。杨柳认为陌生妇人疑似杨三说的嫂子,是真正要买“道居”的买主,可能对房价不放心,或是对妹夫不放心,想再作一次询价。
第三天,手机银行通知杨柳有10万元到帐。片刻,杨三打来电话,问预付款收到否,提出可否先把钥匙给了他。杨柳见到买主很痛快地支付了预购款,便放下了此前所谓的顾虑担心,表现出男人们骨子里那种大方爽快的样子,说:“此前为便于租客看房子,给对门大娘留下一套钥匙。我现在给大娘打电话,你去拿。”说罢,杨柳便告诉对门大娘,说房子卖给杨三的嫂子了,可以把“道居”钥匙给了他。
此后两周,省城疫情骤然严重起来。杨柳所住的小店区和杨村所在的晋源区政府相继实行一周静默管控。一周过去了,封控无定期延长,何时解封要看社会面动态清零。杨柳和妻子柳丝被封控在家。杨柳担任报社编辑部主任,静默居家还要连夜审阅报纸清样,坚守舆论阵地。疫情煎熬和工作压力让他焦燥不安,像个女人家同妻子絮絮叨。一会儿后悔不该把“道居”卖了,说杨村近郊乡野,比市里空气好,退休了可以过去住住,享受田园生活;一会儿报怨上海的房价高得离谱,同样的100平米二手房,同样地处郊区,为什么儿子在高桥买的房子500万,而太原杨村的房子仅值40万?一会儿又说眼看着两个十天过去了,杨三也不说说余下的30万元准备好没有。后悔自己不该一时豪爽,过早地把“道居”钥匙给了杨三。今年这疫情闹得封控了三次,何时是个头?小产权房不受法律保护。担心杨三是本村人,夜长梦多生出变故,迟迟不愿付房款怎么办?他要妻子给杨三打个电话问问,说自己大男人抹不下脸面。
柳丝在中医学院教中医理论,一周讲2次网课,静默居家反倒是轻松。柳丝好像长反了似得,生是漂亮女人身,却是豪爽男儿心,做事大大咧咧,最烦丈夫唠叨,当下怼了回去,说:“男人的脸是脸,女人的脸不是脸了。这个电话我不打,劝你也不要打。遇事要沉得住气。”
杨柳解释说:“约定好的半个月已过去二十天了。同村里人打交道,我有焦虑和担心也属正常。那就听你老贺的,沉得住气,越沉得住气越能强有力地代表我们有底气不怕邪。”
“老贺”是杨柳在特定时候对妻子柳丝的特定称谓。只要夫妻之间产生龃龉,杨柳一声“老贺”就能烟消云散、风清柳明。“老贺”源于他们在大学初恋之时。他们作为大学同届校友,最初相识是共同为在学校操场举办的“五一篝火晚会”排演节目。当时,兼作大学广播站播音员的柳丝作为节目女主持人,兼任校报编辑的杨柳作为晚会主持词撰写者,需要进行反复的排练修改。柳丝出生医学之家经济优越,性格像男孩子活泼爽快,大大咧咧。第一次见面彼此介绍姓名、专业、年级。柳丝听闻“杨柳”两字,心想着人家可能是把父母姓氏放在一起起名的。她介绍自己“姓柳名丝,万条垂下绿丝绦的丝。”接着好奇地问杨柳:“你妈姓柳?”
杨柳从农村出来,生性腼腆,尤其见到漂亮女孩,一时语无伦次,回答道:“我爸姓杨,我妈不姓柳。”
柳丝禁不住笑出声来。杨柳明白自己慌不择言的回答引发歧义,脸胀得通红。此后,柳丝常常拿“我妈不姓柳”开杨柳玩笑。杨柳回击柳丝,称其“老贺”。出自贺知章的《咏柳》,柳丝听了倒很享受。
那次篝火晚会办得非常成功,同学们开玩笑说主持人和主持词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美女对佳文。篝火点燃了他们的爱情之火。尽管杨柳中等个子、瘦削身子算不得高大英俊,一付架在高挺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衬托出大同人那种圆形脸、薄嘴唇、深眼睛的长相,倒显得有若干羞涩几份才气。大学四年,柳丝之所以能够断然拒绝那些比杨柳更优秀家庭更优越的众多男生追求,欣赏的正是杨柳这种羞涩的男人眼睛和妙笔生花的文学之气。大学毕业后,新闻专业的杨柳分配到报社当记者编辑,直到年过半百才升职为编辑部主任。学中医专业的柳丝分配在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初始在消化科搞临床。医生看病人命关天,柳丝觉得自己大大咧咧的性格不适合,后来主动要求从临床一线转到教学岗位。
《易经》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从婚姻家庭讲,杨柳和柳丝在他们同学中,是郎才女貌、男柔女刚、粗细和合的美妙绝配。从工作事业看,杨柳有才华又心细,从编辑记者升任编辑部主任,也是人岗相适、成之者性也。
可不,疫情封控在家,一般是杨柳系着围裙围在灶前做饭,柳丝戴着橡胶手套在水池里洗碗。家有千般事,往往是杨柳絮絮叨先讲大堆意见,最后是柳丝“就这么办”一句话定于一尊。
二
杨柳对杨村的认识、并买下村委会开发的小产权房,是缘于十年前的一次民间外事采访活动。
杨村地处汾河之阳龙山之阴,距市中心广场30公里,距晋祠风景名胜区3公里,距后来修复的古县城1.5公里,可谓省城近郊的风水宝地。杨村同城郊大多数农村类同,人多地少,好点的人家办苗圃、搞运输,差点的做小买卖、打零工,温饱无忧达小康,但手头余钱不多。好容易勤俭节约积攒一点钱,还要供孩子读书上学买房娶媳。读书上学的花费,这些年国家能降则降能免则免,还能负担得起。结婚娶媳妇,这些年忽然时兴起女方不住平房要楼房。买楼房动辄几十万,对村民来说就像是村西头的龙山,压在头上喘不过气来。
杨村不富裕,但村里的药王庙很有名。药王庙座北朝南始建于唐重修于明。相传药王孙思邈曾寓居于此,奉诏编撰《唐新本草》。药王离开前造出一付“药王签”留给庙里。这些年,药王庙香火隆盛,靠得就是奇特的治病灵应的“药王签”。当然,现在庙里的“药王签”不是唐代传下来的,是现任住持道长随身带过来的。
药王庙建有药王殿、三皇殿、娘娘殿、普济殿及厢房、配殿、道舍、神库等。药王殿前的隋柏唐槐,古朴遒劲,代表了寺庙的历史。住在东道院的住持孙罗和道长,鹤发童颜,银须飘逸,有仙风道骨之气。道家不问年龄,看长相估摸国杖之年。孙道长自称是药王孙思邈53世孙,精通医道,在“药王签”治病开方制药方面堪称一绝,在省城内外包括港台地区拥有一批信众。常言道富和尚穷道士。药王庙自80年代由孙道长驻锡后,庙里香火一下旺了起来,经济状况明显好转,每年可以拿出一些布施为村里做公益。药王庙与村委关系,相处的和谐融洽、积极健康。
村委会是村民自治组织,原来三年后改成五年一次换届大选。谁能把准村民的脉搏,帮助他们解决急难愁盼问题,谁就能在竞选中赢得支持。十年前,村里一名叫王武斌的25岁后生,在竞选中推出“有儿娶妻不用愁,村委给你盖大楼”的施政纲领,顺利地当选为村委主任。
村西头旧机械厂倒闭多年,属于可供开发的农村建设用地。新主任王武斌上任伊始,便找设计单位垫资对旧厂区作了测绘勘探和规划设计。设计完成后,“两委”讨论予以通过,又找施工单位开始垫资施工。根据设计,3亩地可以开发建设3栋6层的住宅楼72套。当时,村集体帐上没有钱。两委商议,为尽快筹措建设资金,决定分村民1500元/㎡、非村民2000元/㎡的价格,拿出25套以小产权房形式面向社会预售。村民多有自建房,自己算算帐不合算,也有的吃不准,购买积极性不高。面向社会预售的进展也不顺利,城乡二元结构,市民对农民因隔阂产生畏惧心理,担心小产权没保障。销售问题一时成为新一届两委施政的关键。
村主任王武斌来到药王庙,请求孙道长在他信众中作宣传,帮助村里推销小产权房。筹不到建楼的钱,施工单位要停工的。孙道长说,政府批准今年在咱们这里举办“两岸三地药王诞辰庙会”。这种民间外事活动来人多,到时候村里作个宣传好了。
农历三月二十八这天,报社应台办邀请,派杨柳专程到杨村药王庙会作采访报道。台办给出的任务是,从两岸民间共同的药王信仰,深度挖掘两岸一家亲、同是中国人的时代意义。杨柳站在药王庙前广场,西望眼前的龙山,在仲夏的阳光照耀下,9龛石窟绵延山腰。其从盛唐时开凿,断断续续经过北齐直到元太宗时,由道士宋德方付诸大成,成为全国现存最大的道教石窟。杨柳由此想到,山下药王古庙与山上道教石窟遥相呼应,正所谓阴阳交汇道生万物。看来,杨村是一块上乘的风水宝地。
按照庙会组委会分工,记者由村委主任王武斌负责接待。王武斌个头小,但长得精爽,精明强干,充满精气神。尤其那双澄澈深邃、摄人心魄的眼睛,让人看一眼就能记得住。尽管来的记者很多,也许是省报名头的原因,王武斌对杨柳倍加热情,互相留了电话,还把村委开发住宅小区、对外销售的事乘机作了介绍,并陪同杨柳一一采访了海外嘉宾,有台湾省道教会、台南药王庙、香港道教会的道长及随从弟子。通过对他们的采访,杨柳才清楚是港台人士向上面提出申请,提议召开两岸三地药王诞辰庙会的。他们来的真正动机是,借动之名来药王庙参学在台湾失传已久的“药王签”。
这是杨柳第一次听到“药王签”的说法,赶快上网百度,但网上的介绍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于是他见缝插针,通过杨武斌走后门采访到孙道长。孙道长故作神秘地说:“一会儿现场观看。”杨柳赶紧给妻子柳丝打电话,让对中医素有研究的妻子帮他搞明白“药王签”何以能治病,简直是匪夷所思。
庙会活动参照世俗做法,先在庙前广场举行开幕式。无非是致词、讲话、剪彩、放气球之类。一个小时后,便转入杨柳所期待的下一阶段:移场药王殿,举办药王签诊病活动。
这时柳丝独自驾车赶到庙会现场。夫妻俩汇合一处,在村主任王武斌帮助下,进入药王殿抢占到孙道长身旁一个位置,可以对求签治病现场尽观眼底。只见孙道长一身蓝色道袍,道貌岸然地站立在药王像前,轻轻在磬上敲出一声响。由小道士引导从殿门外进来一位约六十多岁精神萎靡不振的老者,谦恭地跪在药王神像前,悄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孙道长烧些纸钱、线香,在摆好香茶供品的供桌上,拿起竹卦,口念真言请神降方,随之将竹卦抛在地下打出一阴一阳之卦。孙道长依卦交给老者三道符,嘱咐分三次服用。老者道谢退出。
第二次磬声响过,小道士引进一位面黄肌瘦的妇女,40岁左右年纪。孙道长打出两个阴卦,嘱咐妇女三天后再来求取药签,届时请求药王降方。
依例进来第三位病患,面色阴暗,腹有鼓胀。孙道长打出两个阳卦,告患者药王神不答应诊疗,请他别处求治。患者说,医院告诉他肝硬化引起肝腹水,叫他回家调养,想吃想喝别再委曲自己了。他不甘心,来求药王开恩诊治。小道士将患者劝出。
杨柳低声问柳丝,真是神了,三个患者病情各异,药王签能断出来?孙道长又是怎么知道的? 柳丝悄声说,这就是药王签的神秘所在。神秘产生法力,法力降服病魔。我看明白的一点是,道长通过望闻问作出初步诊断,在进行初诊分流。
第三天,杨柳和柳丝又观看了药王神答应医治、求取药方环节。同样在药王殿药王神像前,孙道长拿起供桌上的竹筒摇动几下,从签筒掉下一签。孙道长据签号对照签书录下药方,交给求治者。事后,柳丝跟踪访问这些患者,喝了按方抓取的药,病情均见好转。
对孙道长的绝活药王签治病,不仅港台来宾感到神奇,就是大学中医临床毕业、从业20多年的柳丝也感到困惑不解。她发誓探究药王签治病奥秘,一定要拜孙道长为师。起初孙道长推说年纪大了不再收徒,架不住柳丝再三地软磨硬缠,又有村委主任王武斌在旁帮腔,方才收为关门弟子。
杨柳和柳丝夫妻俩为此付出了代价,就是答应帮助村委推销5套小产权房,以使其尽快筹集到建设资金。
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帮助村委向朋友同事介绍推销小产权外,杨柳自己也想买上一套,好让他在外地的哥哥姐姐来省城有个住处。小产权房比大产权价格低下一半,按照他和妻子两人的收入是能够负担得起的。
杨柳15岁时父亲病世,靠已经成家的哥、出嫁的姐帮衬周济,才得以读高中、考大学,顺利地完成能够改变农村学生命运的基础学业。哥是同煤井下矿工,姐和姐夫是橡机厂工人,都是最最普通的工人家庭,生活并不宽裕。但是哥、姐两家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一点,贴补可怜的弟弟完成学业。否则,他没有钱读书,可能在老家农村待一辈子,更不可能有今天人模狗样的省报编辑部主任身份,更不会有一个如花似玉的中医教授作妻子。他的事业、收入和家庭在兄弟姐妹中是顶尖的。子欲养而母不在。自母亲坚决不拖累儿女独自在老家生活、突发疾病去世后,他最为牵挂、想着报恩的是日渐老去、日子并不富裕的哥和姐。
对于小产权房,杨柳之前是事不关己略知一二,现在是其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自己也想买上一套。必须搞明白小产权房在法律上是怎么规定的,现状和趋势是什么,政府是什么态度?这就是知识分子的秉性,也可以说是毛病,遇事总喜欢探究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所谓三思而后行,行事之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患得患失畏首畏尾,搞不明白睡不寝席。不像他老家的小老板同学戴号,高中都没读完,办事那叫一个痛快。说买就买,毫不犹豫,买下的小产权房已经住了十年平安无事。
杨柳上网查了,翻阅了《土地法》,问了国土局、房地局朋友,咨询了律师,最后又给在同济大学上学的儿子打电话,要他问问导师江浙沪的小产权房是个什么情况。儿子在校读建筑专业,几天后回复他说,江浙沪经济发展好,各方面运行相对规范,小产权房问题不突出。小产权房主要集中在北方省份。儿子建议他想买就痛快地买了,别搞得像季文子,做事迟疑不决。
季文子是春秋时鲁国正卿,为人谨小慎微,三思而后行。孔子听闻后批评说:“再,斯可矣。”杨柳自嘲与季文子可有一比。他性本懦弱,这些年媒体岗位更是磨得胆小如鼠了。他发誓要作一次豪迈,改变一回自己。
房子是用来住的,管它什么大产权小产权。他咬咬牙决定了,坚决先不同妻子商量,自己作主买上一套。他同妻子说得很硬气。杨柳向报社同事推荐卖出两套,同事夸奖他是兄友弟恭姐弟情深。但四套中剩下的两套,还是离不开妻子帮忙,推荐医院的同事买了。这些年,中医院新招聘进的医生、护士比较多,小产权房价格低,他们买下有的自己住,有的想把农村的父母接过来生活。他由此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的经典语录,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个个有个难圆的梦。
杨柳和妻子柳丝带领购房的同事们来到杨村,先查看施工现场。只见三栋楼的地基开挖完毕,正在起建地下一层。看来,施工进展顺利。大家心里有了底,便来到村委。王武斌正在同村干部忙于村务,热情接待了他们,指导他们选了房号,交了房款,与村委会签了购房协议。王武斌一再表示房屋交易公开透明,接受群众监督。协议书盖有村委大印,村委会坚决保护购房者权益,请他们放一百个心。在村委办过手续,一行购房者又在王武斌陪同下,来到药王庙上了香,拜见了孙道长。道长说:“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杨村人讲求信仰,你们大可放心。”道长一番话又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鉴于药王庙因缘,杨柳为自己在杨村购买的小产权房起名“道居”,寓意神明保佑,有道者居之。
此后一年来,杨柳发现柳丝经常去药王庙,并不是礼道烧香,而是同师傅孙道长研学道医。她从事中医临床,研究中医理论,越深究越感到中医博大精深很难掌握,千百年来似乎有个天花板顶在头上,一直突破不了,就像《三体》小说所描述的外星人用智子锁住了地球文明。为此,柳丝同孙道长作过探讨。孙道长认为,中医的天花板很多,其中之一是以易经为代表的中医理论,而我们绝大多数中医师并不懂易经。在同孙道长的深入研修中,柳丝进一步发现道医相比较中医,以易经为基本理论,更讲究阴阳五行六淫七情,更讲究相生相克相畏相杀。尤其像药王签、祝由术中符箓治病等,借助人们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心,产生强大的心理暗示,激发患者肌体自愈能力,这是现代医学所不及的。由此,柳丝更加坚定了探究药王签治病的秘密。
第二年金秋十月,买下的杨村小产权房子完成施工验收。杨柳夫妇约同事一起到村委会办了后续手续,拿到新房钥匙。他俩找到称作“道居”的所在南楼三层西户,打开房门看新房。看看小产权与他们现在所住的大产权房究竞有啥不一样?小产权“道居”一厅三卧一厨一卫,无论在建筑面积,还是在结构布局上几乎与他的大产权一模一样。只是南向两间卧室的阳台连在一起,更宽大更敞亮。阳台外面,蓝天白云下,是村民栽种多年的树苗,挺拨钻天的白杨,婀娜多姿的垂柳,遒劲龙盘的爪槐,修剪成翘枝迎客和宝塔式样的松柏,还有结着红灯笼般的柿子树、玛瑙样的枣树,郁郁葱葱,一望无际。零零星星几块菜田,长出喜人的秋白菜,像满载翡翠白玉的几叶孤舟漂浮在森林的海洋中。远处是绵延逶迤的龙山,重峦叠嶂巍峨壮丽,昊天观如海市蜃楼隐约其中。
杨柳夫妇对小产权“道居”非常满意。给哥姐打电话说了情况,邀请他们来太原住住。哥说,他还在上班,这几年走不开。姐说最近身上浮肿肾脏不好,在看蒙医吃蒙药好像有些效果,一时去不了。
杨柳同妻子商量,鉴于“道居”眼下没人去住,决定暂不作装修。这样,他们的小产权房闲置了起来。孙道长批评柳丝说,“房无人烟,是为造业。大几十万的房子空着闲着,租金少些也要租出去,做到物有所用。”造业,又名造孽,指佛道教讲的造恶业。如果一个人时常造业,会产生不好的业力,损害德行。柳丝点头称是。
这天,柳丝又到药王庙同孙道长学医道。屋内,坐着一位俊俏的青年。孙道长介绍说,这位是本村张小小,打小体弱多病,为了好养活送到庙里认他作师父。当师父的想着张小小帮你把房子装修了结婚借住,住够5年退还给你们。装修费算作5年租金。
张道长这样说,柳丝不好驳了面子,心想房子长期空着也是个浪费,便表示同意。因为中间有张道长,双方用不着写合同签协议什么的,只是相互留了电话。柳丝便把“道居”钥匙给了张小小。在农村,金钱如粪土,信誉值千金,熟人之间讲究的就是个彼此信任。
这样过去了三年,又到了村“两委”换届季。没想到,杨柳夫妇所熟悉的村主任王武斌落选了。落选意味着在父老乡亲面前丢大面子,王武斌没脸面再在村里待下去,便受孙道长指点,接受了当年开发杨村小区那家建筑公司的再三邀请,担任公司项目部副经理,负责某处工地的施工。新上来的村支书一肩挑村委主任,他们不认识。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向健康硬朗的孙道长突发心梗,来不及交待后事便羽化登仙,享年76岁。
村委会协助药王庙管委会,依照道教仪轨举办了庄重的羽化登真法会。因孙道长精通医术,清净化人,经其手医治的患者甚多,前来祭拜者几千人。中国道教协会和各省道协、各大宫观,以及港台道教宫观组织发来唁电,或派人前来悼念。法会现场玄妙清远,庄严肃穆。一干道众依科演教,香烟缭绕,法音悠扬。
法会期间,柳丝每天来到庙里,帮助办理师傅后事。张小小痛失师父,哭得像泪人似的,柳丝看着小师弟心疼,不便再提什么。
王武斌落选出走,孙道长突然仙逝,让杨柳夫妇心里顿时觉得空空落落,像是失去了什么。一者,孙道长精湛的医术由于时间短促她仅窥得皮毛,而从此失传,药王签治病奥秘未解,柳丝心有不甘?另者,“道居”与张小小之间失去张道长这个中介人,也没签合同协议什么的。小产权房得不到法律认可和保护。张小小是本村村民,担心住久了出现纠纷。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忆。于是夫妻俩商议,以家人要住为借口,把装修费付给张小小将房子收回。但装修费是多少,俩人心中没底。当时,张小小也没有对他们说装修“道居”花了多少钱,他们也没操这个心。可能孙道长知晓,但老人家已魂归仙界。柳丝埋怨自己做事一向粗枝大叶,有的苦头吃。
杨柳安慰说:“不要紧的。当时村里买房的人家都同时作装修,问问王武斌不就知道了。在同张小小谈判时,请王武斌出面会更好些。” 柳丝回嗔作喜,夸奖丈夫虑事周全,做事靠谱,不像她粗枝大叶。
结婚三十年来,柳丝尽管对杨柳一惯的谨小慎微时有不满,但夫妻感情像珍珠般圆润珍贵。杨柳对妻子的表扬很是受用,随之拿起手机翻出王武斌电话拔过去。王武斌接了。杨柳先关心似地问了对方过得可好。
王武斌说:“好着呢。那次村委换届落选对我是人生重大转折。想起当年孙道长开导的话,'一花一世界,万千大世界。走出去世界就在眼前,走不出去眼前就是世界。’回过头来看,还真得庆幸当年,要是没有那次落选,我定不会下决心走出杨村这个小世界,更不会从最初的项目部副经理升任为经理,最近又被提为公司的副总经理,年薪长到50万元。深得董事长信任放手,干得风生水起。无心再回村里去了”。
接着说到正题。王武斌答应出面,说农村人做事喜欢跟风,各家的装修标准大体相近,约在五六万。杨柳问,像张小小装修我家的房子估计用了多钱?王武斌说,差不多也是那个数。杨柳心里有了底,依计先给张小小打了招呼。
这天晚餐,杨柳夫妇做东,在饭店订了包间,请担任建筑公司副总经理的王武斌约上张小小,商谈收回“道居”使用权问题。有精明强干、已然磨练成熟的王武斌出面,并没有出现之前他们所担心的变故。谈判出奇地顺利,杨柳夫妇表现出高风亮节,补偿张小小5万元装修费,张小小一个月内搬出“道居”。杨柳似乎吃点亏,但他们认为张小小当初装修房子劳心费力,亏的那点钱算是劳务补偿吧。棘手问题能很顺利地得到解决,真是烧了高香。
饭后回家路上,柳丝问杨柳对此事有何感想?杨柳摇摇头,双手一摊,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本该是这样的。” 柳丝说:“我们是不是想多了,把人往坏处想?”
杨柳说:“老贺,古人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小心为上!”
四
谈判后第20天,杨柳从张小小手里接收下“道居”。房子装修后张小小一家住了三年,初装时那种呛人的气味已然散尽,正是最好住的时候。杨柳夫妇择个双休日,自己动手作了清洁消毒,将损坏的地方修修补,雇搬家公司把家里退下的沙发、衣柜、床、桌椅等旧家具搬往“道居”。一切收拾停当,杨柳给煤矿退休的哥打电话,盛情邀请哥和嫂子来省城住。 哥说,他在矿山自建的棚户房拆了,政府在大同城边建下大片楼房,照顾矿工800元/㎡,他和儿子各分了一套,下个月拿钥匙,不去你们那儿住了。
杨柳真为哥嫂一家高兴,在退休之年终于可以搬离矿山那种缺水少电、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的山坡简易房,住到城市水电气暖网齐全的楼房里。感谢国家对煤矿工人的关怀! 杨柳又给内蒙的姐打电话作邀请。姐回话说,所患的肾病重了,每周作两次透析。跨省医保全国还没有联网,不方便去太原了。过去透析病人一年医疗费十多万,现在纳入医保,个人付的少了。自姐患有这难缠的病,杨柳每年给姐资助1万元,可谓姐弟情深。
哥姐都明确表示不来太原住。“道居”空下了。“房无人烟,是为造业。”孙道长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仙人已去,道音犹存。想起这些,柳丝打了个激灵,指示丈夫既然哥姐他们暂时不来住,还是要抓紧租出去,租金可以低些。杨柳遵妻子吩咐,在“道居”门上、小区告示栏内张帖了出租广告。很快,有租客联系杨柳。
“道居”先后均以每月700元的低价出租给两户人家。
第一家是文水来太原打工、在邻近村木器厂做木工的小李。小伙子在老家办过婚礼,舍不得歇下来度蜜月,便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来木器厂打零工。据小李讲,省城各大家具店展销的某品牌橱柜,就是他们制作的。后来,由于环保问题木器厂关了门,小李退房后便断了联系。
第二家租户是东关村老周。政府为打造古城旅游,对明代太原古县城东南西北关四个村进行拆迁改造,有文化价值的古屋修缮保留,与古城不协调的农民自建房和乱搭建的简易房拆除后,按明代风格予以规划和重建,还一并恢复了城墙、城门和护城河。老周在东关村一处五间正房带院子,被拆除后获得两套安置房和60万元货币补偿。
杨柳在与老周签租房协议时,看到老周身份证是1960年生人,仅比杨柳大5岁却老面许多,紫色脸膛长满皱纹,不像杨柳白白净净。老周精神矍铄,也很健谈,说这房子两大一小三间卧室,正适合他同老伴以及待婚的儿子住,出嫁的女儿来了也能住得开。他们打算租用到拆迁安置房盖好了,估计得三年。
老租户自然免不了来往。老周儿子博士毕业在大学当教师,长得一表人才,三十大几还没有对象。柳丝看着喜爱,便牵线把医院她带的女硕士生介绍给小周,竞然谈成了。结婚的新房设在“道居”,杨柳夫妇随了礼,参加了喜宴。 喜宴上,老周和老伴恭敬地向杨柳夫妇敬酒,说他们看得起村里人,还帮助介绍对象,让他们感动。老周敬过一圈酒,又拉把椅子坐在杨柳夫妇身边,打开他的话匣子。老周说,他村里有3亩承包地,原先自己种。村子拆了,不方便再去种地便租出去了。他闲不住,同老伴一起打零工,挣点钱够生活了。他的女子没念成书嫁到临近南关村,日子能过得去。儿子争气,把书念到顶了,还娶了个女医生当媳妇。以后他和老伴看病再不用发愁了。他把拆迁补偿款交给儿子在市里买了精装房。明年交工,晾上几个月儿子儿媳可以搬过去了。
听着老周的絮叨,杨柳思绪泉涌。他想到,太原近郊的农村比之市区,究竟差在哪里?是差在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是差在人文素质和知识技能?还是差在教育培训和劳动就业?在市场化城镇化大潮中,失地的农民、脱离开土地的农民将越来越多,像杨村的王武斌、张小小,租他房子的老周、小李等等千千万万的劳动力,如果没有足够多的劳动就业岗位,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中央反复强调,发展是最大的政治,就业是最大的民生。可总有杂音瞎鼓噪胡扯淡。他作为报人喉舌,必须守正道守良知,为促发展保就业摇旗呐喊。他又想到逝去的父母,一辈子当农民生活在农村,没享受到改革开放的红利,没享福到儿女长大成人后的孝道,比起眼前的老周可是薄福之人。这样想着,杨柳眼睛潮湿,似乎有泪珠要掉下来,忙用餐巾纸擦了。柳丝问怎么了?杨柳说看到老周儿子结婚高兴。说着,夫妻俩端起酒杯,向老周祝贺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恭喜老周儿子新婚志禧!”
老周一家在“道居”住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拆迁安置房的钥匙。在搬离前,老周老两口将房间玻璃擦了,旧家具擦了,灶台擦了,地砖擦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老周搬走后,“道居”空了下来。十年前,杨柳买这个小产权房,一心想让哥姐来住。但煤矿退休的哥嫂一家有了自己的楼房,同中国千万个家庭的爷爷奶奶一样,接送孙子孙女上学,不会再来太原住。去年,住在内蒙患肾病的姐,由一周两次透析发展到三次,透析到第九个年头,引发并发症撒手而去,更是不可能来太原住了。
世事无常,人生无常。杨柳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在“道居”门上又贴出招租小广告,但半年过去了,无人问津。省城经过大规模城中村改造,新近开发出大量楼盘。房产供给有所过剩,与世纪疫情、经济下行交相叠加,省城房价横着两年不动,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五
时间到了壬寅年冬月,随着奥米克戎毒株致病性减弱,省城疫情防控按照调整后“+9条”“新10条”,由过去间断性静默封控转向有序放开,社会面阳性感染者骤然增多。杨柳所在报社编辑部,8名员工核酸查出6例阳性。柳丝所在学院,也出现不少“阳”人。
柳丝在刚放开时以医生的职业敏感,对缓解阳性感染症状的药物布洛芬、扑热息痛等,作了必要的家庭储备。这波疫情蔓延开来,相关药物一下子断了货。柳丝将备用之药分发给阳了的亲友邻居,还每天接听十几个电话、微信,为阳性患者提供咨询指导。她再三叮嘱杨柳,注意做好自身防护,注意核酸检测阴性再去杨村,千万不可把病毒带到村子里。
在“阳性”大流行中,杨柳这些天更忙了。为宣传好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报社安排推出专家解读,宣传中央“保交楼、保民生、保稳定”要求,向市场传递新的房地产政策基调。杨柳看到,经济会议明确房地产管理由过去严厉严紧,转向全面稳定市场、促进复苏,实现向新发展模式平稳过渡。政策转调意味着省城楼市将走出横盘两年的困局,迎来稳步复苏。由于编辑部多人染“阳”居家康复,杨柳不得不亲自上手,经过几天的忙碌,终于将所约稿件编审、初审完毕,交由主编审签。 杨柳在几天的忙碌中坚持连续做核酸,当确认自己没有阳了,便约杨三在今天上午10:00在“道居”碰面。杨柳驱车,提前10分钟到达杨村小区。他将放在车里的N95口罩和手术手套佩戴好,下车上楼打开房门,见屋内陈设同以前没有多大变化,客厅多了个坐便器,包装完好。卧室里多了张单人床,被褥铺放齐整。看来是买家已经有人暂住了。他看手机显示10:00,便给杨三打电话提醒说到了。不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杨柳打开门,进来的是一位穿一件黑色夹克上衣、黑色布裤的中年男子,他自我介绍叫杨三,是他侄子买房结婚用。依旧是之前电话里的那样大嗓门,说起话来声若药王庙里的洪钟。又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位头发斑白、衣着简朴的老妇,尽管戴着口罩仍能看出眼角皱纹深深,估摸70岁多岁年纪。杨三介绍说这是他妻嫂郝贵珍,房子的买主。杨柳便简单寒暄几句,带他们看了屋子,并说屋里所有的东西不要了,都给他们留下。实际上,“道居”钥匙疫情封前就给了他们,再看只是象征性的。看到阳台墙面贴的瓷砖鼓起,郝贵珍说,装修工做活不认真。看到作厨房的阴面阳台窗户台有一小条瓷砖脱落,郝贵珍说装修工干活不仔细。杨柳说这房子装修快十年了,墙体变化导致瓷砖开裂是难免的,不要紧的,找人修补修补就可以了。
三人看过屋子,便聚在客厅准备签协议。郝贵珍冒然提出前面的租户有278元的水费没有结清。杨柳听了很不高兴,轻蔑地说:“不就是278元嘛,我还好意思追前租户去要?这房子本来能卖45万,便宜下的那5万是多少个278元,还有屋子里的东西。不想买算了,我把预付的10万退给你。我还真的不想卖了,刚开过经济工作会议,省城房价肯定会上长的。” 杨三见杨柳真动了气,忙解释说:“别误会,我嫂子不是那个意思。我大兄哥瘫痪在床,嫂子她不容易。请多理解。” 郝贵珍坚持说:“凡事讲个理。278元水费确实不该我们出。”
杨三见嫂子这样说,便打圆场对杨柳敲响宏钟:“房屋买卖我算个牵线人,总该抽一条中华烟吧?那水费权当是感谢我的。”
话糙理不糙。钟响到这个份上,杨柳从上衣兜里掏出钱夹,取出500元扔在茶几上,一付置气的样子,说“够了吧!”
随后,杨柳和郝贵珍分别在协议上签了字。杨柳把“道居”钥匙、电卡以及十年前交房款村委开的收据一并交给郝贵珍。比起大产权房来,小产权进行交易不需要交纳税费、办理过户什么的,只要双方认可,签个协议就算完成交易。
杨三安顿杨柳开车,拉上郝贵珍去银行办理余下的30万购房款。他安排郝贵珍坐在副驾位,以方便指路。
从杨村到所在区址的工商银行,需要20分钟车程,要途经古城外环路。车刚出杨村口,郝贵珍又提起278元的水费问题,嗫嚅道:“我是要前面租房户出那278元水费,不是要你出的”。杨柳哼了哼,表示知道了。一会儿,车到了古城外环路,只见巍峨高大的城墙矗立在环路左侧,排排垛口显出岁月苍桑。城墙上座座谯楼像一个个年老的将士,守护着脚下城池。这时,郝贵珍老人再次提及278元的水费,说每年的水费是年终结算,应该由前租户来出,我真得不是让你出钱。杨柳心中一惊,扭头看到老妇眼里噙着浑浊的泪水,他终于明白老人反复强调那278元水费,究竟想表达什么。这是一个农村老人在反复地坚定地表达自己做人的尊严,人穷不亏理,人穷不穷志。他想起毛泽东主席对所谓卑贱者与高贵者的观点,一针见血深入骨髓。他官并不大,仅是一个编辑部主任,谈不上高贵,常年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指挥着一干人马,掌握着报纸版面,这些年已经很少下到基层调查研究联系底层百姓了。长期脱离群众的思维惯性,助长了自己愚蠢地想当然地惯以长官姿态对待下层,惯以多疑阴暗之心揣度他人。他回想刚才在“道居”自己所说的话和说话的态度,丝毫不顾忌别人感受,无意中伤害了老人而毫无察觉。他感到非常惭愧,忙向老人道歉说:“刚才是我态度不好。这个水费确实不应该由你出。”
车子过了古城外环,在前面岔口转向区址道路。杨柳较之前热情了许多,主动与郝贵珍搭讪,话语有了温度。他问起郝贵珍家里的情况,种多少地。老妇说,村人没有耕地可种了,都在外面打工。她家老汉瘫痪多年,自己腿脚也不好,是村里最最的贫困户,靠政府低保生活。她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然成家不用她再操心了。小儿子今年32岁还没有对象,在市里打零工。买下楼房准备着让媒婆给小儿说媳妇。现在村里女孩子找对象都要男方买楼房,太现实了,不像我们年轻的那个时候了。 杨柳说:“我孩子和你小儿子同岁,前年结婚贷款买了个旧房子,同你这套一样大。孩子们这代人赶上高房价,都在啃老。父母不帮衬点,孩子小肩膀是扛不动的。”
老妇说:“有奈无奈瓜皮当菜。老的啃不动啃小的,买房款是他姑、姨、哥七拼八凑出来的。众人帮衬着让小儿子成个家,不然就打光棍了。与你联系的那个杨三是他姑夫,同他姑姑一起热心地为侄子张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当牛做马再好好回报他们。”
杨柳同郝贵珍这样一路聊着,不知不觉来到区址工商银行门口。两人先后下了车,前后走着进入营业大厅。之前可能是陌路相逢视而不见而有所忽略,经过一路聊天深入交流,杨柳方才注意到老妇背有点佝偻,脚有点跛,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他触景生情想起过世的母亲。自父亲早逝后母亲一人倔强地扛起养育儿女的重担,一年四季打理老家的几亩承包地,也是佝偻着背,走路颤歪歪的。母亲积劳成疾,但要强地死撑着不告诉儿女,终在某个当午日明时分,陨命在洒满她心血汗水的庄稼地里。那时,杨柳分配在报社当记者新婚不久,闻听母亲去世的噩耗,肝肠欲断,悲悼不已。他咬破手指,血书“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借慈禧太后为其母富察氏所作诗句祭奠母亲。
眼前的郝贵珍和杨柳母亲一样,承担着家庭变故所带来的沉重苦难,无私奉献出作母亲的十大恩情。看着郝贵珍,联想到自己苦命的母亲,杨柳想着一定要为老母亲做点什么。于是他告诉老妇,将原先谈好的40万房价降到35万。尽管在上海的儿子等着这笔钱还月供,但他还是决定用这点钱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2022年12月于太原[1]
作者简介
滕德刚,男,1963年生,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