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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產權房(滕德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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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產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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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產權房》中國當代作家滕德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產權房

壬寅年陽月,省城按照常態化疫情防控三天一檢的要求,核酸檢測發現若干陽性病例。楊柳同那些社交活躍的有點身份的人一樣,不得不減少應酬,實行從家到報社兩點一線上下班,不再每天晚上辛苦地趕飯局。他終於時間同妻子柳絲一起在家裡吃飯了。

晚餐中間,楊柳手機有一個陌生電話打來。他遲疑了一下接起來。電話里的聲音粗放洪亮,對方介紹自己是楊村物業管理員楊三,看到他房屋招租廣告,問他那房子賣不賣,他侄子結婚想買下。

楊柳一邊以不標準的普通話同電話那邊「嗯、嗯」地應對着,一邊習慣性地將詢問的羞澀目光脈脈地投向餐桌對面的妻子。半老徐娘的妻子柳絲是楊柳大學同庚同學,天生一付美人坯子,臉龐之端莊皎美,皮膚之白皙細膩,丹鳳眼波之流轉顧盼,髮型之新潮得體,以及握着銀雕紅木筷子的食指輕輕扣動、以此回應丈夫問詢的那份自然優雅,依然讓共同夫妻生活三十多年的楊柳感到溫暖幸福。

楊柳得到妻子的「手」肯,便回應對方電話說:「原本只想着出租,要是價格合適也可以賣,但要一次性付款。」

對方問賣多少錢,楊柳說不知道。對方說了個數,楊柳不同意。最後雙方約定再考慮再商量。

楊村的房子屬於小產權,是楊柳十年前從村委會買下的,起名「道居」。妻子柳絲老早就主張把這「小產權」賣掉,因其不受法律保障,擔心會出狀況。前年,在上海工作的兒子要買房結婚,鑑於他們家的經濟能力,全家挑來選去,最後在高橋附近買了個100平米總價500萬元的「老破偏」。上海的房價高得嚇人,他們掏盡了所有的積蓄才夠兒子交首付,剩下的250萬元都是兒子從銀行按揭貸款。當時,兒子也主張把「道居」賣掉。楊柳有自己的小九九,不同意妻子和兒子意見。 如今情況有了變化,在賣與不賣的問題上,楊柳同妻子柳絲取得了一致,決定把「道居」賣了。賣下的房款幫兒子還月供。房價多少合適呢?由於是小產權,政府不動產登記中心和二手房交易網查不到相關的價格信息。於是,夫妻倆四處托人打聽。

楊柳打聽到,有人半年前賣過楊村小區的房子,房價4500元/㎡上下。如此算來,「道居」100平米能賣45萬。楊柳心裡有了底,堅持不主動給楊三打電話。楊柳從事記者編輯三十年,採訪過無數官員老闆,編輯審閱了大量有關商戰方面的稿件,他知道買賣雙方在這個時候是最較勁的,暗暗地比耐性比韌勁,看誰能沉得住氣。往往是誰主動了誰將在價格上陷入被動。過了半個月,果然買方楊三打來電話,問楊柳價錢考慮好沒有。楊柳說,房子原本不想賣的,既然你想買就先報個價吧。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將交易價格談定在40萬元。買方先付10萬元預付款作定金,其餘30萬元待籌集好在半月內付清。屆時,雙方簽個協議,楊柳把房子鑰匙、電卡和當年購房協議、房款票據移交買方。接着,兩人互相加了微信。

楊柳在報社擔任編輯部主任,是處級領導幹部。他把妻子柳絲的銀行卡號,微信發給買主楊三。

第二天,柳絲接到一個陌生婦人的電話,說看到她楊村小區租房廣告,問她房子多少價格可以賣。柳絲說,房價行情是4500元/㎡,她的房子100平米又是三樓,最少賣45萬元。陌生女人「嗯」了一聲說「謝謝」。柳絲待要問對方姓名,對方沒有再說什麼便摁了電話。

柳絲將此事告訴了丈夫楊柳。楊柳認為陌生婦人疑似楊三說的嫂子,是真正要買「道居」的買主,可能對房價不放心,或是對妹夫不放心,想再作一次詢價。

第三天,手機銀行通知楊柳有10萬元到帳。片刻,楊三打來電話,問預付款收到否,提出可否先把鑰匙給了他。楊柳見到買主很痛快地支付了預購款,便放下了此前所謂的顧慮擔心,表現出男人們骨子裡那種大方爽快的樣子,說:「此前為便於租客看房子,給對門大娘留下一套鑰匙。我現在給大娘打電話,你去拿。」說罷,楊柳便告訴對門大娘,說房子賣給楊三的嫂子了,可以把「道居」鑰匙給了他。

此後兩周,省城疫情驟然嚴重起來。楊柳所住的小店區和楊村所在的晉源區政府相繼實行一周靜默管控。一周過去了,封控無定期延長,何時解封要看社會面動態清零。楊柳和妻子柳絲被封控在家。楊柳擔任報社編輯部主任,靜默居家還要連夜審閱報紙清樣,堅守輿論陣地。疫情煎熬和工作壓力讓他焦燥不安,像個女人家同妻子絮絮叨。一會兒後悔不該把「道居」賣了,說楊村近郊鄉野,比市里空氣好,退休了可以過去住住,享受田園生活;一會兒報怨上海的房價高得離譜,同樣的100平米二手房,同樣地處郊區,為什麼兒子在高橋買的房子500萬,而太原楊村的房子僅值40萬?一會兒又說眼看着兩個十天過去了,楊三也不說說餘下的30萬元準備好沒有。後悔自己不該一時豪爽,過早地把「道居」鑰匙給了楊三。今年這疫情鬧得封控了三次,何時是個頭?小產權房不受法律保護。擔心楊三是本村人,夜長夢多生出變故,遲遲不願付房款怎麼辦?他要妻子給楊三打個電話問問,說自己大男人抹不下臉面。

柳絲在中醫學院教中醫理論,一周講2次網課,靜默居家反倒是輕鬆。柳絲好像長反了似得,生是漂亮女人身,卻是豪爽男兒心,做事大大咧咧,最煩丈夫嘮叨,當下懟了回去,說:「男人的臉是臉,女人的臉不是臉了。這個電話我不打,勸你也不要打。遇事要沉得住氣。」

楊柳解釋說:「約定好的半個月已過去二十天了。同村里人打交道,我有焦慮和擔心也屬正常。那就聽你老賀的,沉得住氣,越沉得住氣越能強有力地代表我們有底氣不怕邪。」

「老賀」是楊柳在特定時候對妻子柳絲的特定稱謂。只要夫妻之間產生齟齬,楊柳一聲「老賀」就能煙消雲散、風清柳明。「老賀」源於他們在大學初戀之時。他們作為大學同屆校友,最初相識是共同為在學校操場舉辦的「五一篝火晚會」排演節目。當時,兼作大學廣播站播音員的柳絲作為節目女主持人,兼任校報編輯的楊柳作為晚會主持詞撰寫者,需要進行反覆的排練修改。柳絲出生醫學之家經濟優越,性格像男孩子活潑爽快,大大咧咧。第一次見面彼此介紹姓名、專業、年級。柳絲聽聞「楊柳」兩字,心想着人家可能是把父母姓氏放在一起起名的。她介紹自己「姓柳名絲,萬條垂下綠絲絛的絲。」接着好奇地問楊柳:「你媽姓柳?」

楊柳從農村出來,生性靦腆,尤其見到漂亮女孩,一時語無倫次,回答道:「我爸姓楊,我媽不姓柳。」

柳絲禁不住笑出聲來。楊柳明白自己慌不擇言的回答引發歧義,臉脹得通紅。此後,柳絲常常拿「我媽不姓柳」開楊柳玩笑。楊柳回擊柳絲,稱其「老賀」。出自賀知章的《詠柳》,柳絲聽了倒很享受

那次篝火晚會辦得非常成功,同學們開玩笑說主持人和主持詞是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美女對佳文。篝火點燃了他們的愛情之火。儘管楊柳中等個子、瘦削身子算不得高大英俊,一付架在高挺鼻樑上的近視眼鏡,襯托出大同人那種圓形臉、薄嘴唇、深眼睛的長相,倒顯得有若干羞澀幾份才氣。大學四年,柳絲之所以能夠斷然拒絕那些比楊柳更優秀家庭更優越的眾多男生追求,欣賞的正是楊柳這種羞澀的男人眼睛和妙筆生花的文學之氣。大學畢業後,新聞專業的楊柳分配到報社當記者編輯,直到年過半百才升職為編輯部主任。學中醫專業的柳絲分配在中醫學院附屬醫院,初始在消化科搞臨床。醫生看病人命關天,柳絲覺得自己大大咧咧的性格不適合,後來主動要求從臨床一線轉到教學崗位。

《易經》講:「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從婚姻家庭講,楊柳和柳絲在他們同學中,是郎才女貌、男柔女剛、粗細和合的美妙絕配。從工作事業看,楊柳有才華又心細,從編輯記者升任編輯部主任,也是人崗相適、成之者性也。

可不,疫情封控在家,一般是楊柳繫着圍裙圍在灶前做飯,柳絲戴着橡膠手套在水池裡洗碗。家有千般事,往往是楊柳絮絮叨先講大堆意見,最後是柳絲「就這麼辦」一句話定於一尊。

楊柳對楊村的認識、並買下村委會開發的小產權房,是緣於十年前的一次民間外事採訪活動。

楊村地處汾河之陽龍山之陰,距市中心廣場30公里,距晉祠風景名勝區3公里,距後來修復的古縣城1.5公里,可謂省城近郊的風水寶地。楊村同城郊大多數農村類同,人多地少,好點的人家辦苗圃、搞運輸,差點的做小買賣、打零工,溫飽無憂達小康,但手頭余錢不多。好容易勤儉節約積攢一點錢,還要供孩子讀書上學買房娶媳。讀書上學的花費,這些年國家能降則降能免則免,還能負擔得起。結婚娶媳婦,這些年忽然時興起女方不住平房要樓房。買樓房動輒幾十萬,對村民來說就像是村西頭的龍山,壓在頭上喘不過氣來。

楊村不富裕,但村裡的藥王廟很有名。藥王廟座北朝南始建於唐重修於明。相傳藥王孫思邈曾寓居於此,奉詔編撰《唐新本草》。藥王離開前造出一付「藥王簽」留給廟裡。這些年,藥王廟香火隆盛,靠得就是奇特的治病靈應的「藥王簽」。當然,現在廟裡的「藥王簽」不是唐代傳下來的,是現任住持道長隨身帶過來的。

藥王廟建有藥王殿、三皇殿、娘娘殿、普濟殿及廂房、配殿、道舍、神庫等。藥王殿前的隋柏唐槐,古樸遒勁,代表了寺廟的歷史。住在東道院的住持孫羅和道長,鶴髮童顏,銀須飄逸,有仙風道骨之氣。道家不問年齡,看長相估摸國杖之年。孫道長自稱是藥王孫思邈53世孫,精通醫道,在「藥王簽」治病開方製藥方面堪稱一絕,在省城內外包括港台地區擁有一批信眾。常言道富和尚窮道士。藥王廟自80年代由孫道長駐錫後,廟裡香火一下旺了起來,經濟狀況明顯好轉,每年可以拿出一些布施為村里做公益。藥王廟與村委關係,相處的和諧融洽、積極健康。

村委會是村民自治組織,原來三年後改成五年一次換屆大選。誰能把准村民的脈搏,幫助他們解決急難愁盼問題,誰就能在競選中贏得支持。十年前,村里一名叫王武斌的25歲後生,在競選中推出「有兒娶妻不用愁,村委給你蓋大樓」的施政綱領,順利地當選為村委主任。

村西頭舊機械廠倒閉多年,屬於可供開發的農村建設用地。新主任王武斌上任伊始,便找設計單位墊資對舊廠區作了測繪勘探和規劃設計。設計完成後,「兩委」討論予以通過,又找施工單位開始墊資施工。根據設計,3畝地可以開發建設3棟6層的住宅樓72套。當時,村集體帳上沒有錢。兩委商議,為儘快籌措建設資金,決定分村民1500元/㎡、非村民2000元/㎡的價格,拿出25套以小產權房形式面向社會預售。村民多有自建房,自己算算帳不合算,也有的吃不准,購買積極性不高。面向社會預售的進展也不順利,城鄉二元結構,市民對農民因隔閡產生畏懼心理,擔心小產權沒保障。銷售問題一時成為新一屆兩委施政的關鍵。

村主任王武斌來到藥王廟,請求孫道長在他信眾中作宣傳,幫助村里推銷小產權房。籌不到建樓的錢,施工單位要停工的。孫道長說,政府批准今年在咱們這裡舉辦「兩岸三地藥王誕辰廟會」。這種民間外事活動來人多,到時候村里作個宣傳好了。

農曆三月二十八這天,報社應台辦邀請,派楊柳專程到楊村藥王廟會作採訪報道。台辦給出的任務是,從兩岸民間共同的藥王信仰,深度挖掘兩岸一家親、同是中國人的時代意義。楊柳站在藥王廟前廣場,西望眼前的龍山,在仲夏的陽光照耀下,9龕石窟綿延山腰。其從盛唐時開鑿,斷斷續續經過北齊直到元太宗時,由道士宋德方付諸大成,成為全國現存最大的道教石窟。楊柳由此想到,山下藥王古廟與山上道教石窟遙相呼應,正所謂陰陽交匯道生萬物。看來,楊村是一塊上乘的風水寶地。

按照廟會組委會分工,記者由村委主任王武斌負責接待。王武斌個頭小,但長得精爽,精明強幹,充滿精氣神。尤其那雙澄澈深邃、攝人心魄的眼睛,讓人看一眼就能記得住。儘管來的記者很多,也許是省報名頭的原因,王武斌對楊柳倍加熱情,互相留了電話,還把村委開發住宅小區、對外銷售的事乘機作了介紹,並陪同楊柳一一採訪了海外嘉賓,有台灣省道教會、台南藥王廟、香港道教會的道長及隨從弟子。通過對他們的採訪,楊柳才清楚是港台人士向上面提出申請,提議召開兩岸三地藥王誕辰廟會的。他們來的真正動機是,借動之名來藥王廟參學在台灣失傳已久的「藥王簽」。

這是楊柳第一次聽到「藥王簽」的說法,趕快上網百度,但網上的介紹似是而非不得要領。於是他見縫插針,通過楊武斌走後門採訪到孫道長。孫道長故作神秘地說:「一會兒現場觀看。」楊柳趕緊給妻子柳絲打電話,讓對中醫素有研究的妻子幫他搞明白「藥王簽」何以能治病,簡直是匪夷所思。

廟會活動參照世俗做法,先在廟前廣場舉行開幕式。無非是致詞、講話、剪彩、放氣球之類。一個小時後,便轉入楊柳所期待的下一階段:移場藥王殿,舉辦藥王簽診病活動。

這時柳絲獨自駕車趕到廟會現場。夫妻倆匯合一處,在村主任王武斌幫助下,進入藥王殿搶占到孫道長身旁一個位置,可以對求籤治病現場盡觀眼底。只見孫道長一身藍色道袍,道貌岸然地站立在藥王像前,輕輕在磬上敲出一聲響。由小道士引導從殿門外進來一位約六十多歲精神萎靡不振的老者,謙恭地跪在藥王神像前,悄聲細語地說着什麼。孫道長燒些紙錢、線香,在擺好香茶供品的供桌上,拿起竹卦,口念真言請神降方,隨之將竹卦拋在地下打出一陰一陽之卦。孫道長依卦交給老者三道符,囑咐分三次服用。老者道謝退出。

第二次磬聲響過,小道士引進一位面黃肌瘦的婦女,40歲左右年紀。孫道長打出兩個陰卦,囑咐婦女三天後再來求取藥籤,屆時請求藥王降方。

依例進來第三位病患,面色陰暗,腹有鼓脹。孫道長打出兩個陽卦,告患者藥王神不答應診療,請他別處求治。患者說,醫院告訴他肝硬化引起肝腹水,叫他回家調養,想吃想喝別再委曲自己了。他不甘心,來求藥王開恩診治。小道士將患者勸出。

楊柳低聲問柳絲,真是神了,三個患者病情各異,藥王簽能斷出來?孫道長又是怎麼知道的? 柳絲悄聲說,這就是藥王簽的神秘所在。神秘產生法力,法力降服病魔。我看明白的一點是,道長通過望聞問作出初步診斷,在進行初診分流。

第三天,楊柳和柳絲又觀看了藥王神答應醫治、求取藥方環節。同樣在藥王殿藥王神像前,孫道長拿起供桌上的竹筒搖動幾下,從簽筒掉下一簽。孫道長據簽號對照簽書錄下藥方,交給求治者。事後,柳絲跟蹤訪問這些患者,喝了按方抓取的藥,病情均見好轉。

對孫道長的絕活藥王簽治病,不僅港台來賓感到神奇,就是大學中醫臨床畢業、從業20多年的柳絲也感到困惑不解。她發誓探究藥王簽治病奧秘,一定要拜孫道長為師。起初孫道長推說年紀大了不再收徒,架不住柳絲再三地軟磨硬纏,又有村委主任王武斌在旁幫腔,方才收為關門弟子。

楊柳和柳絲夫妻倆為此付出了代價,就是答應幫助村委推銷5套小產權房,以使其儘快籌集到建設資金。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除了幫助村委向朋友同事介紹推銷小產權外,楊柳自己也想買上一套,好讓他在外地的哥哥姐姐來省城有個住處。小產權房比大產權價格低下一半,按照他和妻子兩人的收入是能夠負擔得起的。

楊柳15歲時父親病世,靠已經成家的哥、出嫁的姐幫襯周濟,才得以讀高中、考大學,順利地完成能夠改變農村學生命運的基礎學業。哥是同煤井下礦工,姐和姐夫是橡機廠工人,都是最最普通的工人家庭,生活並不寬裕。但是哥、姐兩家硬是從牙縫裡擠出一點,貼補可憐的弟弟完成學業。否則,他沒有錢讀書,可能在老家農村待一輩子,更不可能有今天人模狗樣的省報編輯部主任身份,更不會有一個如花似玉的中醫教授作妻子。他的事業、收入和家庭在兄弟姐妹中是頂尖的。子欲養而母不在。自母親堅決不拖累兒女獨自在老家生活、突發疾病去世後,他最為牽掛、想着報恩的是日漸老去、日子並不富裕的哥和姐。

對於小產權房,楊柳之前是事不關己略知一二,現在是其主動找上門來,而且自己也想買上一套。必須搞明白小產權房在法律上是怎麼規定的,現狀和趨勢是什麼,政府是什麼態度?這就是知識分子的秉性,也可以說是毛病,遇事總喜歡探究是什麼、為什麼、怎麼辦?所謂三思而後行,行事之前瞻前顧後左顧右盼患得患失畏首畏尾,搞不明白睡不寢席。不像他老家的小老闆同學戴號,高中都沒讀完,辦事那叫一個痛快。說買就買,毫不猶豫,買下的小產權房已經住了十年平安無事。

楊柳上網查了,翻閱了《土地法》,問了國土局、房地局朋友,諮詢了律師,最後又給在同濟大學上學的兒子打電話,要他問問導師江浙滬的小產權房是個什麼情況。兒子在校讀建築專業,幾天後回復他說,江浙滬經濟發展好,各方面運行相對規範,小產權房問題不突出。小產權房主要集中在北方省份。兒子建議他想買就痛快地買了,別搞得像季文子,做事遲疑不決。

季文子是春秋時魯國正卿,為人謹小慎微,三思而後行。孔子聽聞後批評說:「再,斯可矣。」楊柳自嘲與季文子可有一比。他性本懦弱,這些年媒體崗位更是磨得膽小如鼠了。他發誓要作一次豪邁,改變一回自己。

房子是用來住的,管它什麼大產權小產權。他咬咬牙決定了,堅決先不同妻子商量,自己作主買上一套。他同妻子說得很硬氣。楊柳向報社同事推薦賣出兩套,同事誇獎他是兄友弟恭姐弟情深。但四套中剩下的兩套,還是離不開妻子幫忙,推薦醫院的同事買了。這些年,中醫院新招聘進的醫生、護士比較多,小產權房價格低,他們買下有的自己住,有的想把農村的父母接過來生活。他由此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的經典語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看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個個有個難圓的夢。

楊柳和妻子柳絲帶領購房的同事們來到楊村,先查看施工現場。只見三棟樓的地基開挖完畢,正在起建地下一層。看來,施工進展順利。大家心裡有了底,便來到村委。王武斌正在同村幹部忙於村務,熱情接待了他們,指導他們選了房號,交了房款,與村委會簽了購房協議。王武斌一再表示房屋交易公開透明,接受群眾監督。協議書蓋有村委大印,村委會堅決保護購房者權益,請他們放一百個心。在村委辦過手續,一行購房者又在王武斌陪同下,來到藥王廟上了香,拜見了孫道長。道長說:「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楊村人講求信仰,你們大可放心。」道長一番話又給大家吃了顆定心丸。 鑑於藥王廟因緣,楊柳為自己在楊村購買的小產權房起名「道居」,寓意神明保佑,有道者居之。

此後一年來,楊柳發現柳絲經常去藥王廟,並不是禮道燒香,而是同師傅孫道長研學道醫。她從事中醫臨床,研究中醫理論,越深究越感到中醫博大精深很難掌握,千百年來似乎有個天花板頂在頭上,一直突破不了,就像《三體》小說所描述的外星人用智子鎖住了地球文明。為此,柳絲同孫道長作過探討。孫道長認為,中醫的天花板很多,其中之一是以易經為代表的中醫理論,而我們絕大多數中醫師並不懂易經。在同孫道長的深入研修中,柳絲進一步發現道醫相比較中醫,以易經為基本理論,更講究陰陽五行六淫七情,更講究相生相剋相畏相殺。尤其像藥王簽、祝由術中符籙治病等,藉助人們對神秘力量的敬畏心,產生強大的心理暗示,激發患者肌體自愈能力,這是現代醫學所不及的。由此,柳絲更加堅定了探究藥王簽治病的秘密。

第二年金秋十月,買下的楊村小產權房子完成施工驗收。楊柳夫婦約同事一起到村委會辦了後續手續,拿到新房鑰匙。他倆找到稱作「道居」的所在南樓三層西戶,打開房門看新房。看看小產權與他們現在所住的大產權房究競有啥不一樣?小產權「道居」一廳三臥一廚一衛,無論在建築面積,還是在結構布局上幾乎與他的大產權一模一樣。只是南向兩間臥室的陽台連在一起,更寬大更敞亮。陽台外面,藍天白雲下,是村民栽種多年的樹苗,挺撥鑽天的白楊,婀娜多姿的垂柳,遒勁龍盤的爪槐,修剪成翹枝迎客和寶塔式樣的松柏,還有結着紅燈籠般的柿子樹、瑪瑙樣的棗樹,鬱鬱蔥蔥,一望無際。零零星星幾塊菜田,長出喜人的秋白菜,像滿載翡翠白玉的幾葉孤舟漂浮在森林的海洋中。遠處是綿延逶迤的龍山,重巒疊嶂巍峨壯麗,昊天觀如海市蜃樓隱約其中。

楊柳夫婦對小產權「道居」非常滿意。給哥姐打電話說了情況,邀請他們來太原住住。哥說,他還在上班,這幾年走不開。姐說最近身上浮腫腎臟不好,在看蒙醫吃蒙藥好像有些效果,一時去不了。

楊柳同妻子商量,鑑於「道居」眼下沒人去住,決定暫不作裝修。這樣,他們的小產權房閒置了起來。孫道長批評柳絲說,「房無人煙,是為造業。大幾十萬的房子空着閒着,租金少些也要租出去,做到物有所用。」造業,又名造孽,指佛道教講的造惡業。如果一個人時常造業,會產生不好的業力,損害德行。柳絲點頭稱是。

這天,柳絲又到藥王廟同孫道長學醫道。屋內,坐着一位俊俏的青年。孫道長介紹說,這位是本村張小小,打小體弱多病,為了好養活送到廟裡認他作師父。當師父的想着張小小幫你把房子裝修了結婚借住,住夠5年退還給你們。裝修費算作5年租金。

張道長這樣說,柳絲不好駁了面子,心想房子長期空着也是個浪費,便表示同意。因為中間有張道長,雙方用不着寫合同簽協議什麼的,只是相互留了電話。柳絲便把「道居」鑰匙給了張小小。在農村,金錢如糞土,信譽值千金,熟人之間講究的就是個彼此信任。

這樣過去了三年,又到了村「兩委」換屆季。沒想到,楊柳夫婦所熟悉的村主任王武斌落選了。落選意味着在父老鄉親面前丟大面子,王武斌沒臉面再在村里待下去,便受孫道長指點,接受了當年開發楊村小區那家建築公司的再三邀請,擔任公司項目部副經理,負責某處工地的施工。新上來的村支書一肩挑村委主任,他們不認識。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一向健康硬朗的孫道長突發心梗,來不及交待後事便羽化登仙,享年76歲。

村委會協助藥王廟管委會,依照道教儀軌舉辦了莊重的羽化登真法會。因孫道長精通醫術,清淨化人,經其手醫治的患者甚多,前來祭拜者幾千人。中國道教協會和各省道協、各大宮觀,以及港台道教宮觀組織發來唁電,或派人前來悼念。法會現場玄妙清遠,莊嚴肅穆。一幹道眾依科演教,香煙繚繞,法音悠揚。

法會期間,柳絲每天來到廟裡,幫助辦理師傅後事。張小小痛失師父,哭得像淚人似的,柳絲看着小師弟心疼,不便再提什麼。

王武斌落選出走,孫道長突然仙逝,讓楊柳夫婦心裡頓時覺得空空落落,像是失去了什麼。一者,孫道長精湛的醫術由於時間短促她僅窺得皮毛,而從此失傳,藥王簽治病奧秘未解,柳絲心有不甘?另者,「道居」與張小小之間失去張道長這個中介人,也沒簽合同協議什麼的。小產權房得不到法律認可和保護。張小小是本村村民,擔心住久了出現糾紛。他們自己也說不清,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憶。於是夫妻倆商議,以家人要住為藉口,把裝修費付給張小小將房子收回。但裝修費是多少,倆人心中沒底。當時,張小小也沒有對他們說裝修「道居」花了多少錢,他們也沒操這個心。可能孫道長知曉,但老人家已魂歸仙界。柳絲埋怨自己做事一向粗枝大葉,有的苦頭吃。

楊柳安慰說:「不要緊的。當時村里買房的人家都同時作裝修,問問王武斌不就知道了。在同張小小談判時,請王武斌出面會更好些。」 柳絲回嗔作喜,誇獎丈夫慮事周全,做事靠譜,不像她粗枝大葉。

結婚三十年來,柳絲儘管對楊柳一慣的謹小慎微時有不滿,但夫妻感情像珍珠般圓潤珍貴。楊柳對妻子的表揚很是受用,隨之拿起手機翻出王武斌電話拔過去。王武斌接了。楊柳先關心似地問了對方過得可好。

王武斌說:「好着呢。那次村委換屆落選對我是人生重大轉折。想起當年孫道長開導的話,'一花一世界,萬千大世界。走出去世界就在眼前,走不出去眼前就是世界。』回過頭來看,還真得慶幸當年,要是沒有那次落選,我定不會下決心走出楊村這個小世界,更不會從最初的項目部副經理升任為經理,最近又被提為公司的副總經理,年薪長到50萬元。深得董事長信任放手,幹得風生水起。無心再回村里去了」。

接着說到正題。王武斌答應出面,說農村人做事喜歡跟風,各家的裝修標準大體相近,約在五六萬。楊柳問,像張小小裝修我家的房子估計用了多錢?王武斌說,差不多也是那個數。楊柳心裡有了底,依計先給張小小打了招呼。

這天晚餐,楊柳夫婦做東,在飯店訂了包間,請擔任建築公司副總經理的王武斌約上張小小,商談收回「道居」使用權問題。有精明強幹、已然磨練成熟的王武斌出面,並沒有出現之前他們所擔心的變故。談判出奇地順利,楊柳夫婦表現出高風亮節,補償張小小5萬元裝修費,張小小一個月內搬出「道居」。楊柳似乎吃點虧,但他們認為張小小當初裝修房子勞心費力,虧的那點錢算是勞務補償吧。棘手問題能很順利地得到解決,真是燒了高香。

飯後回家路上,柳絲問楊柳對此事有何感想?楊柳搖搖頭,雙手一攤,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本該是這樣的。」 柳絲說:「我們是不是想多了,把人往壞處想?」

楊柳說:「老賀,古人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凡事小心為上!」

談判後第20天,楊柳從張小小手裡接收下「道居」。房子裝修後張小小一家住了三年,初裝時那種嗆人的氣味已然散盡,正是最好住的時候。楊柳夫婦擇個雙休日,自己動手作了清潔消毒,將損壞的地方修修補,雇搬家公司把家裡退下的沙發、衣櫃、床、桌椅等舊家具搬往「道居」。一切收拾停當,楊柳給煤礦退休的哥打電話,盛情邀請哥和嫂子來省城住。 哥說,他在礦山自建的棚戶房拆了,政府在大同城邊建下大片樓房,照顧礦工800元/㎡,他和兒子各分了一套,下個月拿鑰匙,不去你們那兒住了。

楊柳真為哥嫂一家高興,在退休之年終於可以搬離礦山那種缺水少電、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的山坡簡易房,住到城市水電氣暖網齊全的樓房裡。感謝國家對煤礦工人的關懷! 楊柳又給內蒙的姐打電話作邀請。姐回話說,所患的腎病重了,每周作兩次透析。跨省醫保全國還沒有聯網,不方便去太原了。過去透析病人一年醫療費十多萬,現在納入醫保,個人付的少了。自姐患有這難纏的病,楊柳每年給姐資助1萬元,可謂姐弟情深。

哥姐都明確表示不來太原住。「道居」空下了。「房無人煙,是為造業。」孫道長的話似乎又在耳邊響起。仙人已去,道音猶存。想起這些,柳絲打了個激靈,指示丈夫既然哥姐他們暫時不來住,還是要抓緊租出去,租金可以低些。楊柳遵妻子吩咐,在「道居」門上、小區告示欄內張帖了出租廣告。很快,有租客聯繫楊柳。

「道居」先後均以每月700元的低價出租給兩戶人家。

第一家是文水來太原打工、在鄰近村木器廠做木工的小李。小伙子在老家辦過婚禮,捨不得歇下來度蜜月,便帶着新婚燕爾的妻子來木器廠打零工。據小李講,省城各大家具店展銷的某品牌櫥櫃,就是他們製作的。後來,由於環保問題木器廠關了門,小李退房後便斷了聯繫。

第二家租戶是東關村老周。政府為打造古城旅遊,對明代太原古縣城東南西北關四個村進行拆遷改造,有文化價值的古屋修繕保留,與古城不協調的農民自建房和亂搭建的簡易房拆除後,按明代風格予以規劃和重建,還一併恢復了城牆、城門和護城河。老周在東關村一處五間正房帶院子,被拆除後獲得兩套安置房和60萬元貨幣補償。

楊柳在與老周簽租房協議時,看到老周身份證是1960年生人,僅比楊柳大5歲卻老面許多,紫色臉膛長滿皺紋,不像楊柳白白淨淨。老周精神矍鑠,也很健談,說這房子兩大一小三間臥室,正適合他同老伴以及待婚的兒子住,出嫁的女兒來了也能住得開。他們打算租用到拆遷安置房蓋好了,估計得三年。

老租戶自然免不了來往。老周兒子博士畢業在大學當教師,長得一表人才,三十大幾還沒有對象。柳絲看着喜愛,便牽線把醫院她帶的女碩士生介紹給小周,競然談成了。結婚的新房設在「道居」,楊柳夫婦隨了禮,參加了喜宴。 喜宴上,老周和老伴恭敬地向楊柳夫婦敬酒,說他們看得起村里人,還幫助介紹對象,讓他們感動。老周敬過一圈酒,又拉把椅子坐在楊柳夫婦身邊,打開他的話匣子。老周說,他村裡有3畝承包地,原先自己種。村子拆了,不方便再去種地便租出去了。他閒不住,同老伴一起打零工,掙點錢夠生活了。他的女子沒念成書嫁到臨近南關村,日子能過得去。兒子爭氣,把書念到頂了,還娶了個女醫生當媳婦。以後他和老伴看病再不用發愁了。他把拆遷補償款交給兒子在市里買了精裝房。明年交工,晾上幾個月兒子兒媳可以搬過去了。

聽着老周的絮叨,楊柳思緒泉涌。他想到,太原近郊的農村比之市區,究竟差在哪裡?是差在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是差在人文素質和知識技能?還是差在教育培訓和勞動就業?在市場化城鎮化大潮中,失地的農民、脫離開土地的農民將越來越多,像楊村的王武斌、張小小,租他房子的老周、小李等等千千萬萬的勞動力,如果沒有足夠多的勞動就業崗位,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中央反覆強調,發展是最大的政治,就業是最大的民生。可總有雜音瞎鼓譟胡扯淡。他作為報人喉舌,必須守正道守良知,為促發展保就業搖旗吶喊。他又想到逝去的父母,一輩子當農民生活在農村,沒享受到改革開放的紅利,沒享福到兒女長大成人後的孝道,比起眼前的老周可是薄福之人。這樣想着,楊柳眼睛潮濕,似乎有淚珠要掉下來,忙用餐巾紙擦了。柳絲問怎麼了?楊柳說看到老周兒子結婚高興。說着,夫妻倆端起酒杯,向老周祝賀道:「有福之人不用忙。恭喜老周兒子新婚志禧!」

老周一家在「道居」住了三年,終於等到了拆遷安置房的鑰匙。在搬離前,老周老兩口將房間玻璃擦了,舊家具擦了,灶台擦了,地磚擦了,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老周搬走後,「道居」空了下來。十年前,楊柳買這個小產權房,一心想讓哥姐來住。但煤礦退休的哥嫂一家有了自己的樓房,同中國千萬個家庭的爺爺奶奶一樣,接送孫子孫女上學,不會再來太原住。去年,住在內蒙患腎病的姐,由一周兩次透析發展到三次,透析到第九個年頭,引發併發症撒手而去,更是不可能來太原住了。

世事無常,人生無常。楊柳心裡有種從未有過的失落。他在「道居」門上又貼出招租小廣告,但半年過去了,無人問津。省城經過大規模城中村改造,新近開發出大量樓盤。房產供給有所過剩,與世紀疫情、經濟下行交相疊加,省城房價橫着兩年不動,一直處於膠着狀態。

時間到了壬寅年冬月,隨着奧米克戎毒株致病性減弱,省城疫情防控按照調整後「+9條」「新10條」,由過去間斷性靜默封控轉向有序放開,社會面陽性感染者驟然增多。楊柳所在報社編輯部,8名員工核酸查出6例陽性。柳絲所在學院,也出現不少「陽」人。

柳絲在剛放開時以醫生的職業敏感,對緩解陽性感染症狀的藥物布洛芬、撲熱息痛等,作了必要的家庭儲備。這波疫情蔓延開來,相關藥物一下子斷了貨。柳絲將備用之藥分發給陽了的親友鄰居,還每天接聽十幾個電話、微信,為陽性患者提供諮詢指導。她再三叮囑楊柳,注意做好自身防護,注意核酸檢測陰性再去楊村,千萬不可把病毒帶到村子裡。

在「陽性」大流行中,楊柳這些天更忙了。為宣傳好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報社安排推出專家解讀,宣傳中央「保交樓、保民生、保穩定」要求,向市場傳遞新的房地產政策基調。楊柳看到,經濟會議明確房地產管理由過去嚴厲嚴緊,轉向全面穩定市場、促進復甦,實現向新發展模式平穩過渡。政策轉調意味着省城樓市將走出橫盤兩年的困局,迎來穩步復甦。由於編輯部多人染「陽」居家康復,楊柳不得不親自上手,經過幾天的忙碌,終於將所約稿件編審、初審完畢,交由主編審簽。 楊柳在幾天的忙碌中堅持連續做核酸,當確認自己沒有陽了,便約楊三在今天上午10:00在「道居」碰面。楊柳驅車,提前10分鐘到達楊村小區。他將放在車裡的N95口罩和手術手套佩戴好,下車上樓打開房門,見屋內陳設同以前沒有多大變化,客廳多了個坐便器,包裝完好。臥室里多了張單人床,被褥鋪放齊整。看來是買家已經有人暫住了。他看手機顯示10:00,便給楊三打電話提醒說到了。不一會兒聽到有人敲門,楊柳打開門,進來的是一位穿一件黑色夾克上衣、黑色布褲的中年男子,他自我介紹叫楊三,是他侄子買房結婚用。依舊是之前電話里的那樣大嗓門,說起話來聲若藥王廟裡的洪鐘。又過了一會兒,進來一位頭髮斑白、衣着簡樸的老婦,儘管戴着口罩仍能看出眼角皺紋深深,估摸70歲多歲年紀。楊三介紹說這是他妻嫂郝貴珍,房子的買主。楊柳便簡單寒暄幾句,帶他們看了屋子,並說屋裡所有的東西不要了,都給他們留下。實際上,「道居」鑰匙疫情封前就給了他們,再看只是象徵性的。看到陽台牆面貼的瓷磚鼓起,郝貴珍說,裝修工做活不認真。看到作廚房的陰面陽台窗戶台有一小條瓷磚脫落,郝貴珍說裝修工幹活不仔細。楊柳說這房子裝修快十年了,牆體變化導致瓷磚開裂是難免的,不要緊的,找人修補修補就可以了。

三人看過屋子,便聚在客廳準備簽協議。郝貴珍冒然提出前面的租戶有278元的水費沒有結清。楊柳聽了很不高興,輕蔑地說:「不就是278元嘛,我還好意思追前租戶去要?這房子本來能賣45萬,便宜下的那5萬是多少個278元,還有屋子裡的東西。不想買算了,我把預付的10萬退給你。我還真的不想賣了,剛開過經濟工作會議,省城房價肯定會上長的。」 楊三見楊柳真動了氣,忙解釋說:「別誤會,我嫂子不是那個意思。我大兄哥癱瘓在床,嫂子她不容易。請多理解。」 郝貴珍堅持說:「凡事講個理。278元水費確實不該我們出。」

楊三見嫂子這樣說,便打圓場對楊柳敲響宏鍾:「房屋買賣我算個牽線人,總該抽一條中華煙吧?那水費權當是感謝我的。」

話糙理不糙。鐘響到這個份上,楊柳從上衣兜里掏出錢夾,取出500元扔在茶几上,一付置氣的樣子,說「夠了吧!」

隨後,楊柳和郝貴珍分別在協議上簽了字。楊柳把「道居」鑰匙、電卡以及十年前交房款村委開的收據一併交給郝貴珍。比起大產權房來,小產權進行交易不需要交納稅費、辦理過戶什麼的,只要雙方認可,簽個協議就算完成交易。

楊三安頓楊柳開車,拉上郝貴珍去銀行辦理餘下的30萬購房款。他安排郝貴珍坐在副駕位,以方便指路。

從楊村到所在區址的工商銀行,需要20分鐘車程,要途經古城外環路。車剛出楊村口,郝貴珍又提起278元的水費問題,囁嚅道:「我是要前面租房戶出那278元水費,不是要你出的」。楊柳哼了哼,表示知道了。一會兒,車到了古城外環路,只見巍峨高大的城牆矗立在環路左側,排排垛口顯出歲月蒼桑。城牆上座座譙樓像一個個年老的將士,守護着腳下城池。這時,郝貴珍老人再次提及278元的水費,說每年的水費是年終結算,應該由前租戶來出,我真得不是讓你出錢。楊柳心中一驚,扭頭看到老婦眼裡噙着渾濁的淚水,他終於明白老人反覆強調那278元水費,究竟想表達什麼。這是一個農村老人在反覆地堅定地表達自己做人的尊嚴,人窮不虧理,人窮不窮志。他想起毛澤東主席對所謂卑賤者與高貴者的觀點,一針見血深入骨髓。他官並不大,僅是一個編輯部主任,談不上高貴,常年坐在有空調的辦公室,指揮着一干人馬,掌握着報紙版面,這些年已經很少下到基層調查研究聯繫底層百姓了。長期脫離群眾的思維慣性,助長了自己愚蠢地想當然地慣以長官姿態對待下層,慣以多疑陰暗之心揣度他人。他回想剛才在「道居」自己所說的話和說話的態度,絲毫不顧忌別人感受,無意中傷害了老人而毫無察覺。他感到非常慚愧,忙向老人道歉說:「剛才是我態度不好。這個水費確實不應該由你出。」

車子過了古城外環,在前面岔口轉向區址道路。楊柳較之前熱情了許多,主動與郝貴珍搭訕,話語有了溫度。他問起郝貴珍家裡的情況,種多少地。老婦說,村人沒有耕地可種了,都在外面打工。她家老漢癱瘓多年,自己腿腳也不好,是村里最最的貧困戶,靠政府低保生活。她有兩個兒子,大的已然成家不用她再操心了。小兒子今年32歲還沒有對象,在市里打零工。買下樓房準備着讓媒婆給小兒說媳婦。現在村里女孩子找對象都要男方買樓房,太現實了,不像我們年輕的那個時候了。 楊柳說:「我孩子和你小兒子同歲,前年結婚貸款買了個舊房子,同你這套一樣大。孩子們這代人趕上高房價,都在啃老。父母不幫襯點,孩子小肩膀是扛不動的。」

老婦說:「有奈無奈瓜皮當菜。老的啃不動啃小的,買房款是他姑、姨、哥七拼八湊出來的。眾人幫襯着讓小兒子成個家,不然就打光棍了。與你聯繫的那個楊三是他姑夫,同他姑姑一起熱心地為侄子張羅。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下輩子當牛做馬再好好回報他們。」

楊柳同郝貴珍這樣一路聊着,不知不覺來到區址工商銀行門口。兩人先後下了車,前後走着進入營業大廳。之前可能是陌路相逢視而不見而有所忽略,經過一路聊天深入交流,楊柳方才注意到老婦背有點佝僂,腳有點跛,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 他觸景生情想起過世的母親。自父親早逝後母親一人倔強地扛起養育兒女的重擔,一年四季打理老家的幾畝承包地,也是佝僂着背,走路顫歪歪的。母親積勞成疾,但要強地死撐着不告訴兒女,終在某個當午日明時分,隕命在灑滿她心血汗水的莊稼地里。那時,楊柳分配在報社當記者新婚不久,聞聽母親去世的噩耗,肝腸欲斷,悲悼不已。他咬破手指,血書「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借慈禧太后為其母富察氏所作詩句祭奠母親。

眼前的郝貴珍和楊柳母親一樣,承擔着家庭變故所帶來的沉重苦難,無私奉獻出作母親的十大恩情。看着郝貴珍,聯想到自己苦命的母親,楊柳想着一定要為老母親做點什麼。於是他告訴老婦,將原先談好的40萬房價降到35萬。儘管在上海的兒子等着這筆錢還月供,但他還是決定用這點錢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2022年12月於太原[1]

作者簡介

滕德剛,男,1963年生,畢業於山西大學中文系。。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