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李小娟)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年关》是中国当代作家年关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年关
1
陈雀儿还不想死。
没有多少人在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是活够了的。更何况是陈雀儿,他才只有五十二岁。然而,腊月十五的夜晚,阴差奉了使命,非要将他撵上走了。
外面风刮得很紧,纸糊的窗户一张一张地翕动着,远远传来狼嚎一般凄厉的风吼,在屋檐下颤颤地呜咽着,一阵紧似一阵。夜猫子也趁着势儿叫了。今夜,它好象从对面山梁上的坟地里钻出来了,就落在陈家院子里的小枣树上。一声长长的“咕——咕——咕——唷!”划破夜空,直刺入陈雀儿的心脏,又一声“咕——咕——咕——唷!”将坟穴中的阴冷吹进了陈雀儿的血液中。
昏黄的灯光下,陈雀儿深陷的眼窝已失了光气,颧骨高耸,两腮塌陷,嘴唇青紫。病魔已吸干了他身上所有的筋肉,如今已成了一副包着层皮的骨架子。不过陈雀儿还确定无疑地活着。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还有汩汩的泪由眼角渗出,不停地渗出,滴落在湿湿的枕头上。
陈雀儿的老婆刘三变说,你就去吧,孩子们都会过得好的。
炕是热的,两个儿子,一个媳妇都跪在炕头上。陈雀儿感到了一些安慰。
终于,一声尖利的哭嚎刺穿夜空震醒了陈家坪所有人的耳朵,陈雀儿一命归西了。
陈雀儿这辈子活得够窝囊的。一辈子没盖过一间房,一辈子没养过一头像样的牲口。这是他老婆刘三变经常挂在嘴上的。老天很会安排,像陈雀儿这样的窝囊人,就给他安排一个刘三变式的要强女人,好歹让日子有些模样地过下去。早在二十五年前,刘三变就去学校给村里的几个小学教师当厨娘了,而陈雀儿除了料理料理南梁上的两垧旱地,就是拿网子去捕山雀。“陈雀儿 ”这个雅号就是在那时被人们叫开的。
捕山雀这个行业曾经在陈家坪乃至方圆十几里的村里火过一阵 。这种无本大利的活儿,谁看了也眼馋 。陈雀儿也曾经为自己是陈家坪第一个扛起了带头致富大旗的人,而得意过一阵子 。尽管在背地里,人们都说那是刘三变的主意 。陈雀儿永远是只母鸡 ,无论如何都不会打鸣的。
然而,山雀终究是越捕越少,无论你把网支到这座梁上,还是那条沟里,都能看见和你一样的人在支着大网捕雀儿。不过两年,陈家坪的雀儿就有一多半被捕走,装了笼子,坐了火车,做了南方人的美餐。这时候大多数的人都收起网子了。山里哪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不背负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呢?当“捕雀儿”这营生不能够使其养家糊口时,人们就只好另谋生路了。
只有陈雀儿没有收网。他那张网,破了再补,实在不行了就换,一张网,一个人,在陈家坪的沟梁上晃了二十多年。
陈家坪二十来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有人来帮忙操办丧事。陈雀儿家的小院里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自从陈雀儿被确诊得了癌症,这个小院仿佛成了非典时期的隔离区,人们连过路他家门口都要捂着鼻子快快地跑。现在陈雀儿死了,笼罩在小院上空的那股阴气好象一下子就散了,人们都念起了陈雀儿旧日的好, 同情心就在有意无意间萌生了,膨胀了。
刘三变是个爱面子的女人。丧事在她的操持下办得井井有条。钱,照例是借来的。在这样的关头,刘三变借钱就容易多了。不比往常,为了女儿交学费,她求爷爷拜奶奶挨门串户地借,都拼凑不下二百块钱。人的同情心,确实是有度的,只要到了那个度,不愁他不慷慨解囊。还有正在县城花圈店谋事的二儿子陈雄,邀来了他的师傅和伙计们,只三天工夫,做出了一套无与伦比的宫殿式的纸房子,另还有高头大马,小汽车和为之开道的金童玉女。这是陈雀儿生前没有享受过的,甚至有些是没有见过的。如果地下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在诸多的阴灵中,陈雀儿应该算是一个富翁了。那么,他的英年早逝,也就不足为一件憾事了。
第三天晚上烧纸送灵,陈雄还请来了一帮和尚。刘三变以为费用可以便宜些,便不失良机想阔绰一回。时间已近年关,本到了闹红火的时候,又来这么一帮和尚助阵,把村里的、乃至村外的男女老少都吸引来了。陈家小院里当地垒起了一座一人高的塔火,吹唢呐的艺人围着火,吹得婉转异常,和尚们长袍马褂,嘴里念念有词,围成更大的一个圈,一会儿打坐,一会儿缓步转圈,整个场面只仿佛电视里才有的。
陈雀儿的一只薄木棺材早就被陈雄的师傅妙笔装点过了。上面生龙活虎的图案看上去还凹凸有致,是可以比得上城里大人物的棺材了。
陈雀儿这辈子,恐怕这是第一次风光,可无疑也是最后一次风光了。
家里少了陈雀儿,不能说好象刘三变的眼里少了一根刺,可也无异于墙头少了一抹灰尘,陈雀儿从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在家如此,在外更不必说。当陈雀儿的棺材在雾霭沉沉的清晨被抬到南梁上的那棵老柳下时,陈雀儿便彻底地消失了。不多一会,鸡叫了,太阳从山尖上冒出了红红的脑袋,陈家小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陈雀儿像雾气一样蒸发了,甚至回忆起来他都好象没有存在过的迹象。只有枝头欢跳着的雀儿们在兴奋地鸣唱,为着庆祝迎接今后自由自在的好生活。
刘三变将三个儿女叫到跟前,她现在要以一个寡母的形象来向儿女们交代一些事情了。村长也被请入家中作见证人。
没有其他事情。只有“债”的问题。家里给大儿子陈英娶媳妇欠下的两万,女儿陈芳上学欠下的一万,还有陈雀儿看病欠下的一万,共四万块钱的债。陈雀儿活着时,无论在儿子眼里,还是在外人眼里,他都是一个男人,似乎由他来还所有的债都是理所应当。给儿子娶媳妇是做父亲的责任,供女儿上学也是责任。陈雀儿也从来没有推卸过自己的责任。有道是“钱多不咬人,债多不压身”陈雀儿好象从来就没有把这些债放在心上过。每天清晨,他披星出去张网,傍晚又戴月收网回来,或是捕到三五只小麻雀,或是运气好捕到一只野鸽子,他都不忧不喜,只管回家来吃饭睡觉。刘三变对这样的稀泥老头,已完全失去塑他成器的信心,于是,你不提我也不问,只管过一天算一天好了。
按刘三变的性格,这么多的债压在头上,她怎么能过安心日子呢?每天去学校侍侯那几个“秀才”,烦透了他们的酸不溜秋又挣不到几个钱,可这个工作不能丢啊,丢掉之后,不是每月领不来九十块钱的工资那么简单,而是再也不可能借到钱了。家里一缺钱,她总是挨门串户地去借,住在山脚的,住在梁上的,她没落过一家。这个时候,刘三变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话:等工资到了还你啊,下个月工资一到就还你啊。
这样的办法总归是要失去效验的,所幸是让刘三变把最困难的时期撑过来了。陈家坪有一个大户,在县郊开了一个大砖厂,这家的男主人陈胜利年轻时与刘三变在一个生产队干过,二人关系也有过一段罗曼史,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走到一起。这些年,陈胜利简直就是刘三变的救星,尤其是大难临头走投无路时,陈胜利总会出手救刘三变于水火。今年秋后,陈家坪的小学校给撤并到乡里了,刘三变没了饭碗,便又去找陈胜利。临近冬日时,陈雀儿就与刘三变举家搬到了砖厂去住,刘三变帮灶,陈雀儿烧锅炉。
对于别人来说,这样安稳的工作是求之不得的。但陈雀儿却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离开。是舍不得离开陈家坪,舍不得那张网,还是有别的原因?陈家坪的老太太小媳妇又有了磨牙的东西。
都说“病是从气上来的”,陈雀儿九月去烧锅炉,十一月就被查出得了癌症,如果真是气的话,那气可就大了。
刘三变终于可以把所有的债务分摊在儿女身上了。这回,他们没有推却的理由了。村长来宣布债务的分配,大儿子还自己娶妻时欠下的两万,女儿还自己上学时欠下的一万,二儿子还陈雀儿看病欠下的一万。
大媳妇有些不情愿。可悄悄抬眼看看刘三变,她稳稳地端坐着,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显得她对此事有绝对的操纵权。她自知不是婆婆的对手,也确实也无路可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再说什么都是在苍白之上又加一抹苍白。
2
谁也没有说话,就等于大家都默认了。刘三变转眼看看女儿陈芳,眼神中溢出了少有的慈祥和柔和。陈芳明白,从此,她的母亲要和她相依为命了。
陈芳一直都是刘三变和陈雀儿的骄傲。尽管她是一个捡来的孩子。二十三年前,陈雀儿早起出去捕雀儿,刚把网子支到了半山腰,就听到山脚下的一眼废窑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他想都没想就过去把她抱回了家。后来每每提起这件事,刘三变都说这是陈雀儿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最正确最好的事。陈芳在陈家坪上小学时,年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她们家窑洞里满墙的奖状可以作证。刘三变见女儿是块念书的料子,等陈芳小学毕业以后,就花钱让她进了县城的中学。苦读三年,陈芳考中了多少同龄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学校——市师范学校。
自从那时起,刘三变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在这样的年代,在陈家坪那样的地方,上学是一条多么好的出路。人们不指望儿女上高中,考大学,他们要的是“时间短,收效快”的好学校。师范学校学制三年,毕业出来还能领财政工资,可以说好得无可挑剔,且不说当教师工作有多辛苦,单单那种“可以爬出陈家坪的大山了,从此可以远离黄土了”的幸福就足以让陈家坪的人们眼红成大枣那样了。
陈芳就是这样幸福地走出陈家坪的。还记得第一天去学校报到,她的爸爸陈雀儿穿上了妈妈借来的一套西装,推出了家里的一辆年代久远却崭新崭新的自行车,陈雀儿要送女儿去县城,然后坐车去省城了。他们在山路上走一走,歇一歇,看流云幽幽,看花开四野。纵横交错的山路像大山母亲凹凸有致的身体,走在上面都能感到她的体温和心跳。七月的微风轻轻拂过面颊,饱吸几口山间的空气,让人感到胸腔都宽阔了起来。陈芳曾经多少回地在这条山路上走过,但从来没感到过那种让人舒服到底的惬意。同时,一种眷恋油然而生,她舍不得离开这儿,她太爱她的大山了。
那三年的师范生活,陈芳让她的父母欠下又一笔债。其实,打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孩子,父母亲不仅让她的生命得以存在,还给了如此优越的条件让她读书。看看陈家坪一同长大的女孩,不是饭店打工,就是嫁了人抱孩子,她是多么幸运的一个啊。
省吃俭用了三年,终于毕业了。终于可以赚钱回报父母了。
然而,陈芳的命运却丝毫不由自己掌控,好好地,国家不给分配工作了。刘三变带着陈芳找了陈家坪的校长,校长答应让她留下来做代教。一个月领着三百块钱的工资作了一年的代教,国家有政策了。凡是想竞争吃财政的人必须参加统一的考试。这一考,又把陈芳考住了。学校里学的知识还算扎实,但经过一年的盘缠,所胜于纸面上的已不多。陈芳落榜了,丝毫不意外地落榜了。
这个时候,好像命运已经定了局似的开始有人上门给陈芳说亲了。虽然陈芳未能考入公办教师的行列,让刘三变很意外,很伤心,但一个“走过来”的女人,她知道女人的命运还有一半赌在婚姻这盘棋上。该给陈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女儿虽没有沉鱼落雁的美貌,但头脑气质还是人上人。刘三变在媒婆面前将女儿的好一一摆出,然后也要一条一条地给男方框限条件。陈芳只是听了母亲的吩咐见见上门拜访的客人,其余一句也不说,这其中没有她能看上的。而她也知道,这其中,也绝没有她母亲刘三变看上眼的。
这样的年代,纯粹的爱情似乎已不存在,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已彻底写入了历史,时代是一个物质的时代,那么,爱情中也必会掺入物质的成分,物质和爱情,就像看不见的分子在运动,在渗透,已经融成一体不能再分离开来。想想陈芳自己家的物质条件,远不及一般的农村女孩,纵然她有再好的头脑,但却没有稳定的工作收入,哪一个不相识的优秀男人会要一个背着债而不是钱的媳妇过门呢?
刘三变和陈芳都是聪明人,这一点她们都想到了。但唯有一点小小的秘密还放在陈芳心中,刘三变怎么也不会想到,如若想到,日后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麻烦了。
终于,还是刘三变对女儿说,芳子,你去县城高中补习吧,妈再供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就看你的造化了。
陈芳含着泪点了头,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去学校报到了。
这个秘密只有陈芳和王建两个人知道。王建是陈家坪的一名教师,小伙子比陈芳大了两岁,人长得清清瘦瘦,一张脸有棱有角的。陈芳喜欢王建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早在她还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的心中就给这个师哥留下了一个重要的位置。那时,母亲在学校做饭,陈芳去帮帮忙是见惯不怪的是事情。饭桌上,总能听到王建侃侃而谈,他的幽默和爽朗点燃了陈芳的热情。她只是远远地看他,从没有主动上前招呼过什么,倒是王建一见到陈芳便两眼一亮似的,很发自内心地说一句:“陈芳妹妹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听了这话,陈芳心里美,但碍着矜持和羞怯不好表示什么;刘三变听了也美,但她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句无心的戏言。每每这时,她总会会心地一笑,然而用略有责备的口吻说,你小子油嘴滑舌,看谁敢嫁给你?
学校除了王建,还有两名年轻的女教师。看样子,她们和王建关系都不错。陈芳在每一个夜里都会默默地祈祷,但愿王建不会喜欢上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但愿自己早一天毕业,回到陈家坪来做老师。
结果两个姑娘都相继出嫁了,王建还是单身一人。陈芳不禁窃喜。有一次,她悄悄问母亲,王建怎么那么笨呀?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雀儿往前飞,也不起身捉一个。刘三变说,说捉就能捉住啊?不看看自己的家当,穷得丁当响,人家哪个姑娘愿嫁他?
陈芳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火热的初恋让她母亲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她的心好一阵冰凉。
然而,谁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陈芳毕业后,虽做了代教,但还是与王建做同事了。那两个已经结婚的姑娘还都没有调走,饭桌上仍旧笑声迭起,而陈芳常常一个人端了碗与母亲在厨房吃饭。她觉得,那些快乐都是人家的,她自卑,因为她是代教,她自卑,因为她无法赢得爱情。
年轻人在一起,总喜欢开开玩笑逗逗没成家的人。那个已结婚的杨瑞云就是这样。有一次,学校买了一台电子琴,刚好四个人都在办公室,陈芳随手弹了一曲。杨瑞云使劲拍了拍手,说,弹得多好啊,常练了吧。陈芳说,过去上学时常弹,不过,现在有琴了,晚上我就可以多弹一弹了。
谈情(弹琴)?陈芳,快老实交代,要跟谁谈情说爱了?陈芳一下傻了,红着脸赶忙说,说什么呀?扯远了!同时眼角余光轻轻一扫,看到了王建也红了脸,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只尴尬地低头把玩。
瞧,脸都红了!别不承认了吧!赶明儿要吃喜糖的!杨瑞云的那张利嘴,将那一团朦胧的情感之雾一下子就给戳了个大洞。
似乎是默认了,似乎是心照不宣。陈芳知道,对于王建,自己绝不是最佳人选,只因自己不是一名公办教师,但是,在没有更合适的人进入王建的生活时,她是绝对可以填满他感情上的这一片空白的。如果有一天,她也成为一个捧着国家金饭碗的正式公办教师,王建 一定会追着来求婚。
爱情,因为物质,而变得苦涩,人因为爱情,滋生出了征服的欲望。谁能说这是错呢?现实是无情的,然而现实是必须去面对的,逃避现实,就会让一切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美好将你抛弃。努力吧,陈芳!
苦战一年,陈芳如愿考入了公办教师的行列。也就在这个时候,陈芳与王建的恋情公开了。
这是刘三变始料不及的,刚刚接到了天大的好消息,扬眉吐气活了没几天,正思谋着给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好人家,想不到一向规矩保守的女儿竟然瞒着她自己找了意中人!
几乎是闪电式的就订了婚。陈雀儿坚决站在女儿这一边。任刘三变嘴里唠叨个没完,二人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刘三变说,穷都穷怕了,还往穷窟窿里钻?几辈子才能翻身,啊?想当年,要不是我一时糊涂跟了你爸,以我刘三变 ,指不定现在活得怎么好呢。
哼,陈雀儿重重地哼了一声。如果把当年的刘三变放到现在,指不定我还不要呢。
……
且不说当年的刘三变怎样,现在的陈芳是铁了心要跟王建了。
陈芳做了公办教师,由县教育局分配到了离陈家坪五里之外的柳树卯村。
陈芳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隔三差五地就从学校回来,一面看看父母,一面看看王建。俩人刚刚订婚,恨不能天天黏在一块。虽然刘三变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叮嘱女儿不要太主动,要多多向男方要一些条件,但陈芳一脚迈入了爱河,便不想回头了。
就因为这件事,母女之间有了芥蒂。一天晚上,陈芳回来,一放下包就要出门找王建,刘三变终于爆发了。
怎么了?有了对象就忘了娘了?白养你了?恨不得现在就跟了那穷小子去,是不是?去吧,跟了去,别再回来了!
陈芳迈出门槛的一只脚不由又抽了回来,她的心里委屈极了。她想,如果自己在亲生母亲的身边,她肯定会尊重自己的选择。她怎么会这么命苦,被刘三变捡来做了女儿?小时候,她在学习上总是遥遥领先,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给这个爱面子的母亲争面子。经常听刘三变在人前讲,陈芳脑子灵得很啊!学校里那点东西,哪够她学啊!其实只有陈芳自己知道自己的苦,哪一个夜晚,她不是一个人掌灯苦战到深夜呢?没有那么多心血的付出,能得来那么好的成绩吗?
做人,活得累,做刘三变的女儿,活得更累。然而,她也知道,刘三变是为着她好,所以,陈芳从来都没抱怨过什么,但是这一回,在决定自己一生的婚姻大事上,做母亲的,怎么可以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陈芳抹了一把泪,转回身对刘三变说,妈,钱,我总会还清的,我们过得再穷,也会把该还的债还掉。
啊,还债?细细算算,你欠这个家的债能算得清?刘三变又把声音提高了两个分贝,咬着牙说,你想要跟我断绝关系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到底不是亲养的!
那一晚,陈芳没有去看王建,抓起背包直奔去了学校。也许真的会有一天,就如刘三变所说,她们的母女关系会彻底断开。心伤到深处,以往一切的好在一瞬间就全部抹掉了。
3
刘三变坐在那个古旧的枣红色梳妆台前,轻轻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好久没有这样端详自己了。镜子里的人蓬着一头烧焦了的卷发,发根处已生出了一寸长的银丝。老了,毕竟是老了!陈雀儿已先人一步进入了坟墓,那南梁上的一方小冢,是陈雀儿的家,也是她将来的归宿。可怕啊!人生如梦,一朵花儿已开过了季节,转眼间,说残就残,说败就败了。
那十八岁的季节仿佛还在昨天。天,总是那么高,那么蓝;这一座山,那一道梁,都绿得发青。刘三变编着两条小短辫,穿着一身当时来说时髦的军绿色衣裳,唱着歌儿去生产队劳动。她身材窈窕,脚步轻盈,白皙的脸上有机灵的一对丹凤眼和两片薄薄的嘴唇。刘三变就像一块发光的宝石,走到哪一块地里都会让这块地闪出亮光来。
漂亮的姑娘芳香四溢,总会惹来采蜜的蝴蝶和蜜蜂。再加上刘三变还是那种在风里会跳舞,会摇摆的花,也就难怪她身边的蜜蜂和蝴蝶总是成群结队,数之不尽了。
刘三变的父亲刘铁匠是陈家坪的一个外来户,一辈子只会闷头打铁,老实得有些傻气,两个女儿大变二变都长着一副大骨架,看起来粗手粗脚,很像一副可以继承她们父亲事业的样子。只有刘三变和这家人吃着一样的饭,却好像跟这家人皮毛都没沾过。有些东西真的是娘胎里能带来的,传说刘三变就是刘铁匠回老家时,在城里的车站上捡来的城里孩子。还有传言她是私生子云云,大约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是陈家坪的女人们出于嫉妒而信口编的。
经常能听到陈家坪的坡地里有响响的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在山间飘荡,在山谷间回响,能让每一个陈家坪地里劳动的人听到,能让每一个陈家坪的小伙子心里痒痒。锄地的当儿,有人蹭过来,唱:
想亲亲想得胳膊腕腕软,拿起个筷子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着了迷,抱柴禾抱起两手泥。
还说不想你,半碗捞饭泪泡起。
想你想你真想你,变成个蝴蝶跟上你,
把你装在杯子里,每天喝水亲亲你。
……
刘三变听了,佯怒睁圆了眼睛,举起粉拳就朝那人砸去,嘴里骂着:闭嘴!乌鸦嘴!闭嘴!那人一闪身,唱得更欢了:想亲亲想你想你真想你,怎么可能不唱你。刘三变便放下锄头,追着去打那人。地里的男男女女都给逗乐了,一个个都斜着眼睛看热闹。等到追到那人,狠狠在他背上捣几拳,便回来,坐在锄把上,呼哧呼哧娇喘着,好象得胜了似的,说,看你还敢唱,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然而,不识相者只会越来越多。六月的天气燥热难耐,陈家坪的打谷场上放电影。刘三变穿着一件薄薄的棉布衫子,和大姐二姐一起爬上打谷场去看电影。星星点点的手电光影中,刘三变两只结实的乳房像两只鸽儿扑棱扑棱想往外飞。有人拿手电晃她的眼,还有人在黑暗中怪叫,吓唬她。在同行的人群中,刘三变仍旧亮着她脆生生的喉咙,在山路上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来到打谷场,人群熙熙攘攘,不仅是陈家坪的人,方圆几里的小伙儿们都来了。当然,这些人,不光是来看电影,更多的是来看刘三变的。刘三变交抱着双臂站在打谷场上,黑暗中,仿佛她就是一盏灯,角角落落里的人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于是,有人吹起了口哨,忽然又有人挤了过来,让刘三变一个趔趄撞到某个人的后背上。这时,她娇娇的喊一声,谁在挤啊?挤死人了!等着站稳了继续看电影。陪在一旁的大变二变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喊她回去,可是刘三变怎么舍得回呢?黑暗中,她轻轻撩起衣角扇一扇,说,热死了,回去也睡不着!这片子正在关键时候哪!
不知有多少姑娘羡慕刘三变的美,不知有多少媳妇痛恨刘三变的美,然而,对于刘三变来说,她是幸福的,尽管在她十八岁以后就不再有其他姑娘愿意与她做朋友,但能得到那么多异性的瞩目,已经让她很快乐了。
刘铁匠的老婆有时会说教说教这个女儿,说,姑娘大了,做事要看旁人的反应,不该做的事就不要做。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
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不该说呢?刘三变反问她的母亲,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您倒是明说啊!
难道要让别人告诉你?你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她娘说。
哎?我清楚什么?我问心无愧!娘,你女儿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吧?我觉得你倒是应该问问外头那些人,他们为什么总爱追着我不放,我也烦哪!
刘铁匠的老婆只好住嘴了。什么叫本性难移?这就叫本性难移!盼着她早点嫁出去,她就可以省省心了。
喜欢刘三变的人真的不少,但上门来说亲的好主儿可不多。刘三变当然一个也看不上眼。更重要的,是因为那时她已经在偷偷地跟陈家坪村长的儿子陈胜利约会了。
用陈家坪人的话讲,刘三变是个生来就会攀高枝的女人。当年的陈胜利,长得瘦骨伶仃,怎么看怎么像个孩子。但别看这人长得小,心眼可不小。在别的小伙儿一个劲地往刘三变身边凑的时候,他只躲在一旁策划自己的方案。最初是在刘三变挑水的时候,她还是第一两次挑水,他看到这个女人挑着两半桶水,三步一走,两步一停地,好像在专门等一个人过来帮她。然后,陈胜利就过去了,看似憨憨地一笑,挑起水来直送到了刘铁匠的门前。刘三变道声谢谢,没有再多搭腔,凭她陈家坪的一枝花,能瞧得上陈胜利?
有了第一回,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刘铁匠家没有儿子,他自己起早打铁,挑水的任务由三个女儿轮流来做。山里人挑水都捡大清早,好像是谁规定了似的,当轮到刘三变挑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陈胜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拎起自己家的桶儿给刘铁匠把水送到门口了。
后来慢慢熟悉了,陈胜利就大着胆子送刘三变礼物,一包尼龙线,几块糖,一块花布,每次都能让刘三变惊喜地大叫。拿到这些东西后,刘三变分一些给大姐二姐,让她们跟她一起跟刘铁匠说是生产队奖励的,至于她的娘,她不告诉她,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说她什么了。
陈胜利的计谋用古语讲叫'放长线,钓大鱼’,当刘三变接过陈胜利的那么多东西后,她就不得不自动上钩了。那也是一次看电影的时候,陈胜利在黑暗中拽着刘三变跑进了山背后的避雨窖里,几乎是有些强迫地偷走了她的初吻,事后,刘三变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贪人家的小便宜,想着与陈胜利断绝来往。但最终经不住陈胜利半个月没送她东西,她就全盘改变了想法。
陈家坪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情?像刘三变这样的女人,没事的时候,人们都想编些出来吊一吊人的胃口,更何况是已成事实的事儿呢?
刘铁匠满以为会和村长成为亲家,但想不到的是,陈江海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这门亲事。陈胜利为了让父亲回心转意,带着刘三变偷偷跑去县城住了几天。回来后,陈江海非但没有同意此事,还迅速找人给儿子陈胜利说了亲事,就这样,刘三变的初恋结束了。
在那个时候,对于女人来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她的一辈子就都毁了。然而,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刘铁匠和他老婆都给气晕了,可刘三变却依旧昂着头每天走出去又走回来。说她脸皮厚也好,说她坚强也罢,全在于别人怎么看了。至于刘三变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低下她高贵的头,她总是如一只骄傲的孔雀,昂昂然从别人身边走过,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可以让每一个暗骂和奚落她的人目瞪口呆。这真是一种有力的回击。不过一年,陈胜利举家搬到了县城。传说他和刘三变二十几年都没断过。而刘三变也嫁人了,嫁给了陈雀儿。
这就是上天的安排。陈雀儿是那种压根儿都没往刘三变身边凑过的男人。倒是这只翅膀受了伤的凤凰冷不丁掉下来,正好掉在了他的手里。
刘三变嫁给陈雀儿的时候,就不止传言她和陈胜利的亲密关系了,还有李胜利,张胜利等等,任凭别人怎么说,陈雀儿都要定这只凤凰了。
刘三变嫁给陈雀儿,并没有因此而减掉她骨子里的优越感。多少年来,她都是有意无意专爱绕着道儿走大街的女人。去学校做了厨娘后,经常和领工资的一帮人接触,头发,服饰都与这帮人格格相入。就是日子过得再紧,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刘三变也要变着样儿打扮自己。只要教师们有机会出去逛县城,总少不了刘三变作陪。在陈家坪这样的农村,五十岁的女人就无从谈论什么风姿了。只有刘三变,在不同的年龄诠释着不同的风姿,仿佛她这辈子,就是来给陈家坪的男人和女人们来上风姿这一课的。
4
要说陈雀儿的病是由气而来,女儿陈芳的这件事就是最致命的一击。
那是农历十一月里的一个中午,大雪过后,天气放晴,阳光很难得地攒足了劲,铺天盖地地撒下来,照得整个世界晶莹透明。中午下班后,陈芳跑到校园里,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她几步跑出校门,望望远山,那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白面包,隐隐闪着五彩的光,山上枯木逢春,银花火树,在静默中尽现娇姿。多么美啊!然而这份美丽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欣赏,如果王建在她的身边,两个人一起爬山,一起在山顶上打几个滚,该有多好啊!
想到兴奋处,陈芳便撒开腿往陈家坪跑。公路上积雪初融,到处是一潭又一潭的积水,可陈芳全然不顾,卷起裤管,踢踢塌塌地跑。路上,有些开车驶过的人探出脑袋张望她,似乎觉得这个女孩儿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们哪知道陈芳心里的甜蜜。爱情真是一件美好的东西。拥有了爱情,就会觉得活着是多么有意义,多么受上苍宠爱,多么地与众不同。
一想起与王建呆在一起的时间,就能让陈芳从脸上一直笑到心里。记得第一次约会,他把她带到了陈家坪学校后山坡上的一片果树林里。王建轻轻搂过陈芳,火热的嘴唇贴到她的耳边,柔柔说,芳,爱你爱得好苦,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还有一次,王建带着陈芳去了省城的公园里。这个公园叫沙河公园,宽阔绵长的沙河水像一条闪光的白带缓缓从他们脚下流过。那样一个黄昏,火红的夕阳在河面上跳动,让陈芳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王建拿出买来的面包,一块一块扔下去喂水中的鱼儿,那些鱼儿,欢快地翻筋斗,打旋旋,争着吃他们的面包屑。逗得他们两个直笑直跳。沿河一路走下去,感觉脚下的水泥桥也在动,真仿佛站到了船上,微微有些眩晕。陈芳说,我可能晕水呢。王建伸手揽过她,低低说,没事,以后我们多来看看就习惯了,将来我还要带你坐大轮船呢。
后来他们订婚了,王建忙着装潢房子,置办家具,有时星期天去陈芳家接陈芳进城买东西,刘三变总不给他一点客气的神色。这些事都让王建身心疲倦。每一次见到他,都觉得他不如往日那么开朗,那么精爽了。陈芳将这些统统归为自己的责任,在花钱这件事上,总是能省则省,尽可能给王建减轻精神负担。但尽管如此,王建还是经常会流露出些不满来。特别是他和刘三变有过一次不愉快之后,就好象陈芳沾了刘三变的气味了,王建总会声东击西,反复影射,他们的关系都不如不订婚,真有些紧张了。
那一次,王建送陈芳回来,正赶上吃中午饭。饭桌上,刘三变叨叨说,光看你们成天出去买东西,也不见拿什么回来,新家也该布置得差不多了吧?你们也不看看这个寒碜家,陈芳,你出嫁时,让你同事进来瞧瞧,可不要嫌丢人啊!
陈芳看看王建,他不说话,只闷头拨拉米饭。她能想到他一肚子的怨气,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芳放下筷子,冲她母亲挤挤眼,示意她不要说,可刘三变那里肯呢,她又不紧不慢地说,养女儿就是冤,一拍屁股走人了,啥也留不下,哎!挣工资的女儿也一样!
王建忍不住了,说,那就别让陈芳嫁我好了,给她找个有钱的!我穷,配不上你们家!
说完,王建抓起外套,跃身跨上摩托,一溜烟走了。
还好,这件事终于没有彻底割裂两个人的感情。两个星期后,王建给陈芳家搬回了一台大彩电,这意外的举动让刘三变的眉毛挑了老高,也让陈芳的感激变成了彻底的死心塌地。
但是,毕竟王建不像最初那么殷勤了。陈芳听她的师姐同事说,男人都一样,宝贝到手,便掉头就走,别担心,他是放心了他的老婆,变得懒了。
陈芳就这样一路小跑着回了陈家坪,她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去了王建的学校。王建的宿舍门朝里插着,前面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陈芳轻轻拍了拍门,喊了两声王建,没有回应。正巧过来一个小学生,陈芳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们王老师在吗?那小孩说,在呢,睡觉呢。
似乎是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门一下子开了,杨瑞云的一张脸出现在了陈芳面前,陈芳的头嗡一下胀大了,本能地朝里张望了一下,见王建正坐在床沿上穿鞋子。好象压根儿就没感觉到她的存在。
杨瑞云挡在门口,并没有急着让陈芳进去的意思,只是朝里招呼了一声王建说,瞧,你的神仙妹妹来看你了!随即又对陈芳说,你家王建真有一手好厨艺,中午给我擀面条吃呢。这不,刚吃完。
说什么不好呢?偏说擀面条,这个杨瑞云仿佛在陈芳已经发烫的脸上又给了一巴掌。照这么说,母亲做的饭就不合他们的胃口了?啊!滑稽!到底是饭不合胃口,还是人不合胃口呢?
陈芳一气之下,转身跑出去。杨瑞云还在门口喊,怎么不来坐坐就走了?王建却一直没有追出来。
想不到,王建会是这样的人。不,其实,陈芳早就应该知道。她不过总是爱自己骗自己,用一种美好的感觉来蒙蔽自己的眼睛罢了。现在,终于被人家骑到自己头上来了。还没有结婚就这样,以后日子可咋过?
早在王建和陈芳刚刚订婚的时候,有一回,陈芳给王建洗衣服,就从他的衣兜里找出过一纸情书。陈芳记得,信上第一句话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王建没等她看第二句就发觉了,他一把夺过这张纸将它揉成一团,说,没用的废纸,看它干啥?
现在想来,那封信一定就是杨瑞云写的了。只怪陈芳当时太相信王建,怕为难着他,便没有再问下去。男人,就是这般不可信!女人恋爱时,就会将全部感情倾注到她爱的男人身上,而男人呢?他始终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更何况,锅里还有些会自动送到嘴边呢!
陈芳决定和王建分手。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长痛不如短痛。事后第三天,王建去陈芳的学校找陈芳解释。陈芳只问了他一句话,你们是真的吗?王建沉默片刻,低声说,算是吧,但是——
不用说了,陈芳咬咬牙,说,我们分手吧。
王建说,你要冷静冷静,我们已经订婚了,不是说散就能散了的。改天我再来吧。
陈芳明白王建的意思,那句“不是说散就能散了的。”说的已经很明显了,如果要分手,陈芳花掉的钱就应该退给人家的。
这就是陈芳苦苦经营了三年的爱请,多么地不堪一击啊。她含泪苦笑。这个世界上,有谁是可以绝对相信的呢?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地戏弄她?让她刚刚在事业的浪涛中站稳脚,又一头栽进了感情的旋涡中。再想想,没有为什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哈姆莱特不是说过吗,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思想还有什么用?对,是不该想什么了。
就在陈芳寻思着怎样想法子跟刘三变商量把那台大彩电还给王建的时候,陈雀儿吐血了。真是祸不单行。老两口刚刚在砖厂安顿下来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其实,早些日子陈雀儿就觉着胸口疼了,随口说了说,谁也没当回事。刘三变还冲他说,你可真是好狗上不了称板,不识抬举!这么点活,就累趴下了,回去捕你的雀儿去吧!
于是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吐了血。刘三变一看不妙了。急忙叫上女儿一起去医院给陈雀儿做检查。结果,肺癌晚期,最多只能活三个月。砖厂是不能再呆了,于是一家子又搬回了陈家坪的土窑洞里。刘三变一面给陈雀儿缝制寿衣,一面差人钉做棺木。这死人的事可是不能挨时间的。
按理说,人病了,且是大病,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都该来探望一下吧,但陈家小院里日出日落都没有一个人的影子。陈雀儿活得窝囊,刘三变也没什么人缘,山里人都讲究理道,而刘三变这个人向来是讲自个儿的理,走自个儿的道,从不与人沾挂。那自然也就没人来了。
好好的,来了一对中年夫妇。不用说,是王建的父母,两口子拎来了十斤鸡蛋,两袋葡萄糖,显得很阔气。坐下寒暄几句后,走了。陈芳的心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感动,也许她和王建还有回旋的余地。爱他,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一次?在这样孤单沮丧的时候,能在你心爱的人肩膀上靠一靠,该有多好啊。
然而,恰恰事与愿违。又过几天,王建打电话把陈芳叫到学校门口,彻底提出了分手。他说,我想通了,咱们俩确实不合适,以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吧。你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保重吧。
陈芳还想说什么,但喉头已经哽住,在学校门口,在王建面前,她强忍着不能让悲愤爆发,让眼泪决堤,她不能!啊!滚吧,世上所有的负心人。有什么留恋的呢?啊,为什么,脆弱啊,你的名字总是女人?
确实不是算帐的时候。但终归纸是包不住火的。陈雀儿知道她的女儿被未婚夫抛弃了。(大街上的人都这么说。)刘三变气得牙痒痒,几次要上学校去与王建理论,每一次都让陈芳央劝住了。陈雀儿说,就此为止吧,她娘,闹得天翻地覆也救不了你女儿啊, 事情只能越描越黑,自认倒霉吧!
刘三变反过来责问陈芳,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当初听了你娘的,还会有这样的事?想不到我刘三变这样的女强人,会有你这样的窝囊娃!
陈芳说,是怪我。都怪我。可也许早些分手是一种解脱。
解脱?你娘是过来人,你一辈子也别想解脱了!亏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全家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陈芳哭了,大喊,求你,别说了,别说了!
陈雀儿躺在炕上,两眼迷离,茫然望着拱形的窑顶。一张苍白的病脸痉挛着,一阵又一阵的狂咳爆发了。泪,滴在了枕头上,也滴在了他心里。
5
操办完陈雀儿的丧事,就该过年了。陈家坪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外出做生意的,上班的,上学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村里成天都有嘟嘟的车响和炸雷似的鞭炮声;安在大街老槐树上的喇叭,也成天不歇嘴儿地唱上了;家家户户都打扫屋子,刷墙,糊窗,陈家坪突然间就焕然一新了。
刘三变家自然没什么动静。如若在往年的这个时候,刘三变一定已经换上她的红绸衣,去参加乡里的秧歌队了。年后的正月里,她们今天去这个村,明天去那个村地表演,风光极了。在三十多号女人中,刘三变总是排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那样一个位置,秧歌队的哪一个不羡慕,可是那必须是长得漂亮又扭得漂亮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呀,而她们当中又有谁能如刘三变有那么多的资本呢?
想当年,刘三变还参加过乡里的文艺宣传队。她不仅秧歌扭得好,一曲《打金枝》更唱得远近有名。看看她家一进窑门墙上挂着的那个相框,嵌在中间的二寸黑白相片便是她当年的玉照。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其中的人物仍娇媚百态,俏丽逼人。那一身珠光宝气的行头装扮,配以刘三变清秀的脸蛋,恰似一个穿了嫁衣的漂亮公主。以至以后很多年,刘三变都逢人爱说,毕竟是舞台上下来的人,装扮不由得想讲究些,真是没办法的事。前些年的一个大冬天,刘三变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旗袍,里面套了肉色的裤袜,绕着大街走了一圈,足足用了两个小时,尽管那条大街从东头望到西头,一抬眼就可以望个清清楚楚。造物主造了刘三变这种爱搔首弄姿的人,又另造了些爱挑逗别人的人,这两者一合拍,就是一出好戏。你可以想象刘三变站在大街上,将一只脚抬起放到一棵横卧的老柳上,轻轻拽起那肉色的丝袜,很得意地说,我哪是光腿呢,我这不是穿了裤袜了吗?这东西,紧身的,显精干,城里好多人都穿呢。然后便有人围上来看,更有甚者凑上去也拽一拽,摸一摸,这众手之中,就难保有哪一只是男人的手了。
刘三变就在这种满足中美美地享受着。如果这个时候陈雀儿提着几只死鸽子过来了,俩人谁都不会看谁一眼,然后一前一后回去,绝不同行。人们从背后看去,这一前一后,一男一女,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两个时代,两种社会中的两种人,怎么可能会在一口锅里搅勺子呢?
有人说,陈雀儿当年挑着茅粪过大街,刘三变看见远远就捂着鼻子躲开了。可不偏不倚,这么个“干净”人儿就给掉进茅坑里了。真是命。
细想想,陈雀儿还好象真没活过个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那会儿,他喂牲口,成天跟牛马打交道,身上总是一股牛马的臭味。他爹妈过世早,身边只有一个爷爷。从小,他那种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样子就在人们的眼里心里烙了印。慢慢的,这个印成了代表他整个人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问题还在于长大了的陈雀儿也没什么变化,膝盖上打了大补丁的裤子总是提得老高,又黑又细的脚脖子下一双脚蒲扇似的又宽又大,大脚趾还常在外面探探路。褂子是他爷爷的黑洋布布褂,皱皱巴巴,灰灰土土的,这副模样要是放到现在来看,不是乞丐也是小丑,放到三十年前,即便人们的眼睛可以宽容一些,也该算个破落户或流浪汉吧。
陈雀儿很有些自知之明,他从来不往女孩子身边凑,就是像大变二变那样的丑姑娘他也不主动去追求。用他日后的话说就是省得费心,明知这块肉不是你的,你何苦费白劲呢?正是这种无所谓的心理让他养成了做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习惯,穿衣服不讲究格调,也不讲究卫生;做事不挑体面的,也不挑卫生的。他是陈家坪最小开始掏粪的孩子。当他把两桶爬满蛆虫的绿粪汤舀入桶中,颤颤悠悠架起扁担时,远远近近的人都会为他让出便道。而这双给东家舀茅瓮,给西家舀茅瓮的手,回去还要往自己嘴里和爷爷嘴里填东西吃。这在一般的姑娘想来,可真是一个大问题,太成问题了。
陈雀儿好象天生就是想着打光棍的。不难推想,这是极度的自卑心理作怪,但久而久之,这种自卑就变成了一种与世无争的闲淡心理,一家一当,一铺一盖已让他安居,一日三餐弄圆肚子便乐业了。陈雀儿的爷爷死了以后,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其实,陈雀儿脑瓜还不错。扫盲时上过几天夜校,毛主席语录也是可以完整背下来的。他那黑漆漆的窑洞里,炕头上总有两本上学时用过的课本,翻得没头没尾,还珍宝似的藏着。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啊?用他女儿陈芳的话说,就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那种恶劣的经济、生活环境之下,实际上心灵是非常空虚的。外表上也许看不出来,但书就是证明。若干年后,陈雀儿听女儿一板一眼地研究他,眯着眼睛只是笑,那不就表示说对了吗?
陈雀儿的心思就像冬日里埋在地下的一颗种子,不萌不动,但一样饱满有生命。人是不可能扼杀自己的某种思想的,除非人先将自己扼杀掉。陈雀儿的这粒种子一旦逢春,吸饱了阳光雨露,绝对会蓬蓬勃勃地冒出地面的。
好多时候,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想。
那一年,刘三变跟陈胜利的事闹了个沸沸扬扬,这朵花儿一时间好象被掐去了两枚花瓣,虽然娇艳,但已不完美。而且既有人来掐了花瓣,便惹得其他爱花之人心头痒痒了。于是这些人胆儿大起来了,暗地里都争先恐后地来算计这朵花。
刘三变想用外表的强硬来掩饰内心的痛苦。但女人究竟是女人,上苍在造她的时候,不仅将她的外表造得柔弱无骨,也用同样的材料造了她的内心。也许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超越作为女性的忍痛限度,掩饰只可以是暂时的。
那一天,陈雀儿赶着小毛驴去往地里送粪。刘三变是目不斜视,昂昂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的。她手里握着一柄镰刀,看样子要去割猪草。
等她走到前面,陈雀儿便抬起眼睛细细地端详。刘三变小巧结实的屁股一扭一扭快速向前,细腰长腿在屁股扭动的节奏中也仿佛轻舞,跃动起来了。陈雀儿直把她送到了山尖上,自己拐入了田地中。
陈雀儿撒完粪,卷了一支旱烟坐在地头慢慢抽。这时,听到山尖上的果树林子里一声惨叫,便撒腿往上跑。叫声越来越清楚了,是刘三变无疑。再近些,听到刘三变在哭,在骂了,王八蛋,想占老娘的便宜,照照镜子去!啊!噢!……
陈雀儿站在刘三变面前时,刘三变正掩面痛哭。那人早听到陈雀儿的动静,溜掉了。剩下刘三变蓬着一头乱发,敞着花布衫子躺在地上。见陈雀儿来了,她才慌忙起来,背过身去系衣扣。这时,陈雀儿说了这辈子最男人的一句话,他是谁?我去追!刘三变一激灵,抬起头,发现陈雀儿愤怒的双目炯炯有神,一双铁锤似的拳头握得死紧。刘三变含着泪笑了。
再后来,刘三变见到陈雀儿便不那么骄傲地昂首挺胸了,总那么浅浅的一笑,拨动了陈雀儿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这根弦开始颤动了,他失去自己了。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又何尝不是呢?就算只是遥不可及的幻想,这也足以让一个年轻男人意气风发了。镇里赶集时,陈雀儿破天荒地去赶了一次,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
是刘铁匠最先发现了陈雀儿的变化。当时,他正急着给自己的三丫头物色女婿。不过几天的光景,刘铁匠就差来了媒婆,这门亲事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定下来了。
结婚时,陈雀儿将自己的一眼破窑洞里里外外刷了一层白灰;刘三变还从自家牵了一头小牛过来,作为陪嫁;这个家看起来便有了些模样。婚后六个多月,刘三变生下了第一个儿子陈英。陈雀儿看看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6
陈芳还来不及为爱情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爱情的花苞就被霜打了。紧接着,父亲也死了。太多痛苦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如一道道打了死结的毛线在她的心上杂乱无章地缠绕着,越是想解开,便越缠得紧,勒得疼。好象什么都不想,只那么麻麻木木地坐在桌前发愣,可眼眶里的泪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出溢。似乎身体中的一切水分连同殷红的血液也都化作了咸咸的眼泪,一点点地流出,一点点地将身体压扁,榨干。不想吃饭,不想出去,也不想睡觉,在年关的声声鞭炮中,她在乞求着神让她丢掉一切回忆。
陈芳可以想象得到,外面的阳光怎样地灿烂,她的同龄伙伴们穿着怎样艳丽的年装在街头嬉戏、打闹。往年,她也去凑一两天热闹的,但今年,快乐已经不属于她了,她的面部神经已经忘记怎样摆一个笑的姿态出来了。
细想想,长了这么大,好象都没怎么开心过。这个家,何时曾温馨过呢?如果记忆是一台过滤器,那么这二十多年,八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累加筛滤,剩下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充斥于家里的硝烟,长久冷战的硝烟。陈芳的童年,少年就是在这弥漫的硝烟中走过的。她的父亲和母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们的心上荷枪实弹,他们的眼中怒火熊熊,他们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带了镣铐的敌人,仇恨和厌恶在偶尔相遇的眼神中,在彼此各自习惯性的举动中与日俱增。然而,他们都还是良好的合作伙伴,为了吃饱肚子,为了供养儿女,他们不得不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
在陈芳的记忆中,他们一家人很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父亲出外捕山雀,常常是早出晚归,赶不上一顿趁时饭。两个哥哥都大了陈芳很多,他们很早就出门学手艺去了,长年都不回家。而母亲刘三变几乎每顿饭都要端出去在大街上吃,所以家里常常就她一个人呆着吃。
晚上,他们三个人睡在一席大炕上,陈芳靠窗,刘三变紧靠陈芳,陈雀儿睡在离她们一米远的炕头上。一夜无话。陈芳早知道自己捡来的,那么,她的父母在他二哥之后,也就是结婚的第三年之后,就不再有孩子了。而当年夫妻之间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多么可怕的夫妻关系。
陈芳长这么大,最发愁过的就是年。在她的记忆中,家里总是那么穷,别的孩子穿新衣过大年,陈芳想都没想过。全家上下就只有她母亲一个人有新衣服穿。这衣服穿在刘三变身上,也不能说她自私,因为这是她作为学校的厨娘应得的待遇。至于平日,她多穿两身衣服,陈芳也能理解,毕竟母亲是有半份工作的,打交道的都是干干净净的文明人,不能穿得太次影响了校容。印象中,每一个年都是灰灰土土的,从窑洞到院子再带家里的人,感觉不到一点新气象。
最要命的,是这么多年中,这家人几乎没有一次不是在冷战或争吵中走过年关的。从置年货开始吵。母亲逼父亲进城买年货,却不给他一分钱。在他们家,没有公共的消费资金。刘三变挣了钱刘三变自己收起来花,陈雀儿挣的钱他自己收起来花,当然,这些钱能够他买几盒烟抽就算不错了。家里吃的,都是地里长的,平时很少需要去外面消费。然而,只要一消费,就要起战争。
陈雀儿没有多少钱,也不愿向别人借。年货当然是置不齐的,余下的只得刘三变或掏自己的钱,或借来钱补购了。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在这年关就将它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至,出门借钱得用到它,回到家来,左一个窝囊,右一个窝囊,又能将陈雀儿数落得没了人样。
到了年关,家家照例要做年糕、蒸馒头,做红烧肉,炸丸子,我们不知道刘三变在做什么,但从屋门外 ,你老远就能听到铁皮锅盖啪啪的脆响和菜刀在案板上密集的咚咚咚。这声音中满是愤怒和不满。而这个时候的陈雀儿总是耷拉着脑袋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一口接一口地吸旱烟。陈芳记得她父亲在世时就总是这个样子。实在气愤不过,陈雀儿便会从胸腔深处吼出一句粗话来,刘三变,老子活得没意思!这时候刘三变一惊,就能安静一阵子了。
到了过年那一天,山里人讲究早起接神。据说,谁家起得最早,给神供上一柱香,响上几个大炮,神就会送给谁家一 年的财富和健康。刘三变本来是不甘落后的,她可以早早起来烧一柱香,但她不会放大炮,非得等陈雀儿起来放。而陈雀儿呢?这一天他比任何一天都要多睡一会,本来是不喜欢睡懒觉的,偏偏在大年这一天赖被窝。刘三变骂,你这是找气!不想过散了算了!
陈雀儿躺在被窝里,气沉得稳稳的,等到天已大亮,众人家已经接完了喜神,鞭炮声已寥寥的时候,他起来了。先是两响大炮,接着是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好象在向全陈家坪的人宣告,我陈雀儿是最后一个接的神。
这时候,刘三变已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场冷战在这个时候也就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了。不一会,热乎乎、圆鼓鼓的饺子煮熟了。你端一碗,我端一碗,各自去吃,吃完,你将碗重重地放在锅台上,我便睕你一眼,也将碗响响地放在锅台上。这顿团圆饭就算吃完了。
家的温馨是要靠家人共同营造的。家人彼此之间没有亲情,没有爱,就像放在屋子里的火盆熄了火,看似温暖,实则冰冷。这样的家,就只能是形式上的家,它是完全没有生命,没有活力的。
陈芳有时也去同学家坐坐。她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作母亲的在炒菜,作父亲的往往在烧火,作母亲的在洗衣服,作父亲的又在一旁提水,倒水,家人间话语不断,笑声一片,置身其中,让人感觉心里暖暖的。每一次从同学家回来,她都会感觉身体迅速降温,让她冷得受不了。后来便很少再去同学家了。她受不了两极环境给她的刺激。
慢慢的,陈芳就把自己锁在了书本当中。学习成了精神上最有效的滋补品。她一直都在努力,在别的孩子还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何而学的时候,陈芳就知道了,不管将来做什么,只要早些考出去离开这个家!
上了师范学校后,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而陈芳她一直都在窃喜,我终于离开这个家了!偶尔想家,也是想想屋门外的那座大山,她不敢想刘三变和陈雀儿的脸,一个寒光四射,一个木然茫然,这番景象只会在一念之间轻轻一闪,陈芳便会有好一阵子呼吸不顺畅,索性就不想了,用别的什么来替换一下注意吧。
陈芳在外求学,美美躲了这个家三年。可现在呢?躲来躲去又回来了。
墙上已挂了父亲的遗像。他似乎有些悲苦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眼神还是茫茫然的,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个家。母亲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着腰,望着天边的一轮残日出神。
这个年关,不会再有愤怒的锅碗瓢盆进行曲奏鸣了。两个冤家已经阴阳两隔,相互瞪一眼都不可能了。这屋里,仿佛更多了几分阴冷和孤寂,俨然是一片令人难以呼吸的死气。
这个年,就剩陈芳和刘三变一起过了。陈芳的大哥陈英早分家另过了,今年也没有因为陈雀儿的死而跟她们母女一起过年的意思;她二哥陈雄在城里的花圈店里干活,据说这个年关死人太多,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也不回来过年了。
人少了,年货也省得置了。鞭炮没人敢放,就不买了,办了丧事剩的菜和肉也足可以包一顿饺子吃了。什么都省得做了。
7
太阳还依依不舍地在山头张望,家家户户的红灯笼就都亮起来了。爆竹齐鸣,在天地山谷间频频呼唤着吉祥,绚丽的礼花在夜空中闪烁,时而张开大伞,时而星雨齐落。陈家坪的又一个大年夜来了。
人,总是喜欢在喧闹中迈过生命的门槛,一道又一道,在忙碌得顾不得回首的时候,在人潮一拥向前的时候,仿佛轻轻被人一推,毫不经意地就将它迈过去了。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沟水,在太阳起起落落的轮回中,人和庄稼一样,一茬又一茬。这就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数数陈家坪坟地里的坟堆,不难看出,死了的人比活着的人多。生活就像一场戏,匆匆上台,又匆匆下台,仿佛只亮了亮相就结束了。难怪老了的人那么贪恋年轻,将死的人那么贪恋生命。人生,实在太短暂了。
陈雀儿这棵庄稼不到季节就挨了霜冻,永远地被留在年槛里了。他表演完了,下台了,演得好不好,也不管了。刘三变呢,又随千军万马迈过了这道槛,她今年五十一岁了。
五十一岁的刘三变,成了一个不年轻的寡妇。风风火火前半生,幽幽怨怨前半生,在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在人生的舞台上摔跌得疲惫不堪。现在这场戏最高潮的部分已经结束了,这场戏已经苦到淋漓了。这真是一场好戏啊。在陈雀儿死后的这些天,借哀悼亲人的名义,刘三变关起门来,将这半生的记忆零零碎碎拼凑起来又重温了一遍。她的心情骤然平静了。原来前半生这样辛苦,都是为了博得别人的掌声而活的。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该为自己的这出戏喝彩了,确实是该满足了。至于戏中的那个角色,由别人评论去吧,她的性格已经决定她的命运,又哪是她作为演员可以主宰得了的呢?
每个人都是自己意愿的奴隶,而这意愿来自哪儿?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想你做过的事,不论对错,在当初冲动得执意要做的时候,都有充足的理由,就像刘三变,她觉得这辈子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有道理的。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现在,事过境迁了,对错都已写就,不能更改了。就算你从此给自己的心灵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又有什么用呢?作为一个五十一岁的寡妇,上苍已赐给了你一纸薄命,就让余生在平静和坦然中度过吧。
在爆竹雷鸣,礼花闪烁的大年夜,刘三变静静地跪在佛像之前,蜡烛的红光染亮了佛祖的脸,刘三变久久地凝视着他,眼神中是少有的宁静与虔诚。 [1]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学英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