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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李小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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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圖片網

《年關》中國當代作家年關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年關

1

陳雀兒還不想死。

沒有多少人在死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是活夠了的。更何況是陳雀兒,他才只有五十二歲。然而,臘月十五的夜晚,陰差奉了使命,非要將他攆上走了。

外面風颳得很緊,紙糊的窗戶一張一張地翕動着,遠遠傳來狼嚎一般悽厲的風吼,在屋檐下顫顫地嗚咽着,一陣緊似一陣。夜貓子也趁着勢兒叫了。今夜,它好象從對面山樑上的墳地里鑽出來了,就落在陳家院子裡的小棗樹上。一聲長長的「咕——咕——咕——唷!」劃破夜空,直刺入陳雀兒的心臟,又一聲「咕——咕——咕——唷!」將墳穴中的陰冷吹進了陳雀兒的血液中。

昏黃的燈光下,陳雀兒深陷的眼窩已失了光氣,顴骨高聳,兩腮塌陷,嘴唇青紫。病魔已吸乾了他身上所有的筋肉,如今已成了一副包着層皮的骨架子。不過陳雀兒還確定無疑地活着。他還有微弱的呼吸,他還有汩汩的淚由眼角滲出,不停地滲出,滴落在濕濕的枕頭上。

陳雀兒的老婆劉三變說,你就去吧,孩子們都會過得好的。

炕是熱的,兩個兒子,一個媳婦都跪在炕頭上。陳雀兒感到了一些安慰。

終於,一聲尖利的哭嚎刺穿夜空震醒了陳家坪所有人的耳朵,陳雀兒一命歸西了。

陳雀兒這輩子活得夠窩囊的。一輩子沒蓋過一間房,一輩子沒養過一頭像樣的牲口。這是他老婆劉三變經常掛在嘴上的。老天很會安排,像陳雀兒這樣的窩囊人,就給他安排一個劉三變式的要強女人,好歹讓日子有些模樣地過下去。早在二十五年前,劉三變就去學校給村裡的幾個小學教師當廚娘了,而陳雀兒除了料理料理南樑上的兩垧旱地,就是拿網子去捕山雀。「陳雀兒 」這個雅號就是在那時被人們叫開的。

捕山雀這個行業曾經在陳家坪乃至方圓十幾里的村里火過一陣 。這種無本大利的活兒,誰看了也眼饞 。陳雀兒也曾經為自己是陳家坪第一個扛起了帶頭致富大旗的人,而得意過一陣子 。儘管在背地裡,人們都說那是劉三變的主意 。陳雀兒永遠是只母雞 ,無論如何都不會打鳴的。

然而,山雀終究是越捕越少,無論你把網支到這座樑上,還是那條溝里,都能看見和你一樣的人在支着大網捕雀兒。不過兩年,陳家坪的雀兒就有一多半被捕走,裝了籠子,坐了火車,做了南方人的美餐。這時候大多數的人都收起網子了。山里哪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不背負着養家糊口的責任呢?當「捕雀兒」這營生不能夠使其養家糊口時,人們就只好另謀生路了。

只有陳雀兒沒有收網。他那張網,破了再補,實在不行了就換,一張網,一個人,在陳家坪的溝樑上晃了二十多年。

陳家坪二十來戶人家,幾乎每家都有人來幫忙操辦喪事。陳雀兒家的小院裡好久都沒有這麼熱鬧了。自從陳雀兒被確診得了癌症,這個小院仿佛成了非典時期的隔離區,人們連過路他家門口都要捂着鼻子快快地跑。現在陳雀兒死了,籠罩在小院上空的那股陰氣好象一下子就散了,人們都念起了陳雀兒舊日的好, 同情心就在有意無意間萌生了,膨脹了。

劉三變是個愛面子的女人。喪事在她的操持下辦得井井有條。錢,照例是借來的。在這樣的關頭,劉三變借錢就容易多了。不比往常,為了女兒交學費,她求爺爺拜奶奶挨門串戶地借,都拼湊不下二百塊錢。人的同情心,確實是有度的,只要到了那個度,不愁他不慷慨解囊。還有正在縣城花圈店謀事的二兒子陳雄,邀來了他的師傅和夥計們,只三天工夫,做出了一套無與倫比的宮殿式的紙房子,另還有高頭大馬,小汽車和為之開道的金童玉女。這是陳雀兒生前沒有享受過的,甚至有些是沒有見過的。如果地下真的存在另一個世界,在諸多的陰靈中,陳雀兒應該算是一個富翁了。那麼,他的英年早逝,也就不足為一件憾事了。

第三天晚上燒紙送靈,陳雄還請來了一幫和尚。劉三變以為費用可以便宜些,便不失良機想闊綽一回。時間已近年關,本到了鬧紅火的時候,又來這麼一幫和尚助陣,把村裡的、乃至村外的男女老少都吸引來了。陳家小院裡當地壘起了一座一人高的塔火,吹嗩吶的藝人圍着火,吹得婉轉異常,和尚們長袍馬褂,嘴裡念念有詞,圍成更大的一個圈,一會兒打坐,一會兒緩步轉圈,整個場面只仿佛電視裡才有的。

陳雀兒的一隻薄木棺材早就被陳雄的師傅妙筆裝點過了。上面生龍活虎的圖案看上去還凹凸有致,是可以比得上城裡大人物的棺材了。

陳雀兒這輩子,恐怕這是第一次風光,可無疑也是最後一次風光了。

家裡少了陳雀兒,不能說好象劉三變的眼裡少了一根刺,可也無異於牆頭少了一抹灰塵,陳雀兒從來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在家如此,在外更不必說。當陳雀兒的棺材在霧靄沉沉的清晨被抬到南樑上的那棵老柳下時,陳雀兒便徹底地消失了。不多一會,雞叫了,太陽從山尖上冒出了紅紅的腦袋,陳家小院又恢復了往常的寧靜。陳雀兒像霧氣一樣蒸發了,甚至回憶起來他都好象沒有存在過的跡象。只有枝頭歡跳着的雀兒們在興奮地鳴唱,為着慶祝迎接今後自由自在的好生活。

劉三變將三個兒女叫到跟前,她現在要以一個寡母的形象來向兒女們交代一些事情了。村長也被請入家中作見證人。

沒有其他事情。只有「債」的問題。家裡給大兒子陳英娶媳婦欠下的兩萬,女兒陳芳上學欠下的一萬,還有陳雀兒看病欠下的一萬,共四萬塊錢的債。陳雀兒活着時,無論在兒子眼裡,還是在外人眼裡,他都是一個男人,似乎由他來還所有的債都是理所應當。給兒子娶媳婦是做父親的責任,供女兒上學也是責任。陳雀兒也從來沒有推卸過自己的責任。有道是「錢多不咬人,債多不壓身」陳雀兒好象從來就沒有把這些債放在心上過。每天清晨,他披星出去張網,傍晚又戴月收網回來,或是捕到三五隻小麻雀,或是運氣好捕到一隻野鴿子,他都不憂不喜,只管回家來吃飯睡覺。劉三變對這樣的稀泥老頭,已完全失去塑他成器的信心,於是,你不提我也不問,只管過一天算一天好了。

按劉三變的性格,這麼多的債壓在頭上,她怎麼能過安心日子呢?每天去學校侍侯那幾個「秀才」,煩透了他們的酸不溜秋又掙不到幾個錢,可這個工作不能丟啊,丟掉之後,不是每月領不來九十塊錢的工資那麼簡單,而是再也不可能借到錢了。家裡一缺錢,她總是挨門串戶地去借,住在山腳的,住在樑上的,她沒落過一家。這個時候,劉三變翻來覆去就是那麼一句話:等工資到了還你啊,下個月工資一到就還你啊。

這樣的辦法總歸是要失去效驗的,所幸是讓劉三變把最困難的時期撐過來了。陳家坪有一個大戶,在縣郊開了一個大磚廠,這家的男主人陳勝利年輕時與劉三變在一個生產隊干過,二人關係也有過一段羅曼史,只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而未能走到一起。這些年,陳勝利簡直就是劉三變的救星,尤其是大難臨頭走投無路時,陳勝利總會出手救劉三變於水火。今年秋後,陳家坪的小學校給撤併到鄉里了,劉三變沒了飯碗,便又去找陳勝利。臨近冬日時,陳雀兒就與劉三變舉家搬到了磚廠去住,劉三變幫灶,陳雀兒燒鍋爐。

對於別人來說,這樣安穩的工作是求之不得的。但陳雀兒卻拖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離開。是捨不得離開陳家坪,捨不得那張網,還是有別的原因?陳家坪的老太太小媳婦又有了磨牙的東西。

都說「病是從氣上來的」,陳雀兒九月去燒鍋爐,十一月就被查出得了癌症,如果真是氣的話,那氣可就大了。

劉三變終於可以把所有的債務分攤在兒女身上了。這回,他們沒有推卻的理由了。村長來宣布債務的分配,大兒子還自己娶妻時欠下的兩萬,女兒還自己上學時欠下的一萬,二兒子還陳雀兒看病欠下的一萬。

大媳婦有些不情願。可悄悄抬眼看看劉三變,她穩穩地端坐着,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顯得她對此事有絕對的操縱權。她自知不是婆婆的對手,也確實也無路可退,「父債子還」,天經地義,再說什麼都是在蒼白之上又加一抹蒼白。

2

誰也沒有說話,就等於大家都默認了。劉三變轉眼看看女兒陳芳,眼神中溢出了少有的慈祥和柔和。陳芳明白,從此,她的母親要和她相依為命了。

陳芳一直都是劉三變和陳雀兒的驕傲。儘管她是一個撿來的孩子。二十三年前,陳雀兒早起出去捕雀兒,剛把網子支到了半山腰,就聽到山腳下的一眼廢窯里有嬰兒的啼哭聲。他想都沒想就過去把她抱回了家。後來每每提起這件事,劉三變都說這是陳雀兒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最正確最好的事。陳芳在陳家坪上小學時,年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她們家窯洞裡滿牆的獎狀可以作證。劉三變見女兒是塊念書的料子,等陳芳小學畢業以後,就花錢讓她進了縣城的中學。苦讀三年,陳芳考中了多少同齡女孩子都夢寐以求的學校——市師範學校。

自從那時起,劉三變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兒身上。在這樣的年代,在陳家坪那樣的地方,上學是一條多麼好的出路。人們不指望兒女上高中,考大學,他們要的是「時間短,收效快」的好學校。師範學校學制三年,畢業出來還能領財政工資,可以說好得無可挑剔,且不說當教師工作有多辛苦,單單那種「可以爬出陳家坪的大山了,從此可以遠離黃土了」的幸福就足以讓陳家坪的人們眼紅成大棗那樣了。

陳芳就是這樣幸福地走出陳家坪的。還記得第一天去學校報到,她的爸爸陳雀兒穿上了媽媽借來的一套西裝,推出了家裡的一輛年代久遠卻嶄新嶄新的自行車,陳雀兒要送女兒去縣城,然後坐車去省城了。他們在山路上走一走,歇一歇,看流雲幽幽,看花開四野。縱橫交錯的山路像大山母親凹凸有致的身體,走在上面都能感到她的體溫和心跳。七月的微風輕輕拂過面頰,飽吸幾口山間的空氣,讓人感到胸腔都寬闊了起來。陳芳曾經多少回地在這條山路上走過,但從來沒感到過那種讓人舒服到底的愜意。同時,一種眷戀油然而生,她捨不得離開這兒,她太愛她的大山了。

那三年的師範生活,陳芳讓她的父母欠下又一筆債。其實,打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孩子,父母親不僅讓她的生命得以存在,還給了如此優越的條件讓她讀書。看看陳家坪一同長大的女孩,不是飯店打工,就是嫁了人抱孩子,她是多麼幸運的一個啊。

省吃儉用了三年,終於畢業了。終於可以賺錢回報父母了。

然而,陳芳的命運卻絲毫不由自己掌控,好好地,國家不給分配工作了。劉三變帶着陳芳找了陳家坪的校長,校長答應讓她留下來做代教。一個月領着三百塊錢的工資作了一年的代教,國家有政策了。凡是想競爭吃財政的人必須參加統一的考試。這一考,又把陳芳考住了。學校里學的知識還算紮實,但經過一年的盤纏,所勝於紙面上的已不多。陳芳落榜了,絲毫不意外地落榜了。

這個時候,好像命運已經定了局似的開始有人上門給陳芳說親了。雖然陳芳未能考入公辦教師的行列,讓劉三變很意外,很傷心,但一個「走過來」的女人,她知道女人的命運還有一半賭在婚姻這盤棋上。該給陳芳找一個什麼樣的人家?女兒雖沒有沉魚落雁的美貌,但頭腦氣質還是人上人。劉三變在媒婆面前將女兒的好一一擺出,然後也要一條一條地給男方框限條件。陳芳只是聽了母親的吩咐見見上門拜訪的客人,其餘一句也不說,這其中沒有她能看上的。而她也知道,這其中,也絕沒有她母親劉三變看上眼的。

這樣的年代,純粹的愛情似乎已不存在,一見鍾情,兩情相悅已徹底寫入了歷史,時代是一個物質的時代,那麼,愛情中也必會摻入物質的成分,物質和愛情,就像看不見的分子在運動,在滲透,已經融成一體不能再分離開來。想想陳芳自己家的物質條件,遠不及一般的農村女孩,縱然她有再好的頭腦,但卻沒有穩定的工作收入,哪一個不相識的優秀男人會要一個背着債而不是錢的媳婦過門呢?

劉三變和陳芳都是聰明人,這一點她們都想到了。但唯有一點小小的秘密還放在陳芳心中,劉三變怎麼也不會想到,如若想到,日後也不會有那麼大的麻煩了。

終於,還是劉三變對女兒說,芳子,你去縣城高中補習吧,媽再供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就看你的造化了。

陳芳含着淚點了頭,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去學校報到了。

這個秘密只有陳芳和王建兩個人知道。王建是陳家坪的一名教師,小伙子比陳芳大了兩歲,人長得清清瘦瘦,一張臉有稜有角的。陳芳喜歡王建已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了。早在她還在師範學校讀書的時候,她的心中就給這個師哥留下了一個重要的位置。那時,母親在學校做飯,陳芳去幫幫忙是見慣不怪的是事情。飯桌上,總能聽到王建侃侃而談,他的幽默和爽朗點燃了陳芳的熱情。她只是遠遠地看他,從沒有主動上前招呼過什麼,倒是王建一見到陳芳便兩眼一亮似的,很發自內心地說一句:「陳芳妹妹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聽了這話,陳芳心裡美,但礙着矜持和羞怯不好表示什麼;劉三變聽了也美,但她只是把它當成了一句無心的戲言。每每這時,她總會會心地一笑,然而用略有責備的口吻說,你小子油嘴滑舌,看誰敢嫁給你?

學校除了王建,還有兩名年輕的女教師。看樣子,她們和王建關係都不錯。陳芳在每一個夜裡都會默默地祈禱,但願王建不會喜歡上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但願自己早一天畢業,回到陳家坪來做老師。

結果兩個姑娘都相繼出嫁了,王建還是單身一人。陳芳不禁竊喜。有一次,她悄悄問母親,王建怎麼那麼笨呀?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的雀兒往前飛,也不起身捉一個。劉三變說,說捉就能捉住啊?不看看自己的家當,窮得丁當響,人家哪個姑娘願嫁他?

陳芳心裡猛地「咯噔」一下,火熱的初戀讓她母親無情地潑了一盆冷水,她的心好一陣冰涼。

然而,誰也逃不過命運的安排。陳芳畢業後,雖做了代教,但還是與王建做同事了。那兩個已經結婚的姑娘還都沒有調走,飯桌上仍舊笑聲迭起,而陳芳常常一個人端了碗與母親在廚房吃飯。她覺得,那些快樂都是人家的,她自卑,因為她是代教,她自卑,因為她無法贏得愛情。

年輕人在一起,總喜歡開開玩笑逗逗沒成家的人。那個已結婚的楊瑞雲就是這樣。有一次,學校買了一台電子琴,剛好四個人都在辦公室,陳芳隨手彈了一曲。楊瑞雲使勁拍了拍手,說,彈得多好啊,常練了吧。陳芳說,過去上學時常彈,不過,現在有琴了,晚上我就可以多彈一彈了。

談情(彈琴)?陳芳,快老實交代,要跟誰談情說愛了?陳芳一下傻了,紅着臉趕忙說,說什麼呀?扯遠了!同時眼角餘光輕輕一掃,看到了王建也紅了臉,手裡不知拿着什麼東西,只尷尬地低頭把玩。

瞧,臉都紅了!別不承認了吧!趕明兒要吃喜糖的!楊瑞雲的那張利嘴,將那一團朦朧的情感之霧一下子就給戳了個大洞。

似乎是默認了,似乎是心照不宣。陳芳知道,對於王建,自己絕不是最佳人選,只因自己不是一名公辦教師,但是,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進入王建的生活時,她是絕對可以填滿他感情上的這一片空白的。如果有一天,她也成為一個捧着國家金飯碗的正式公辦教師,王建 一定會追着來求婚。

愛情,因為物質,而變得苦澀,人因為愛情,滋生出了征服的欲望。誰能說這是錯呢?現實是無情的,然而現實是必須去面對的,逃避現實,就會讓一切凌駕於現實之上的美好將你拋棄。努力吧,陳芳!

苦戰一年,陳芳如願考入了公辦教師的行列。也就在這個時候,陳芳與王建的戀情公開了。

這是劉三變始料不及的,剛剛接到了天大的好消息,揚眉吐氣活了沒幾天,正思謀着給女兒挑一個什麼樣的好人家,想不到一向規矩保守的女兒竟然瞞着她自己找了意中人!

幾乎是閃電式的就訂了婚。陳雀兒堅決站在女兒這一邊。任劉三變嘴裡嘮叨個沒完,二人就是咬定青山不放鬆。劉三變說,窮都窮怕了,還往窮窟窿里鑽?幾輩子才能翻身,啊?想當年,要不是我一時糊塗跟了你爸,以我劉三變 ,指不定現在活得怎麼好呢。

哼,陳雀兒重重地哼了一聲。如果把當年的劉三變放到現在,指不定我還不要呢。

……

且不說當年的劉三變怎樣,現在的陳芳是鐵了心要跟王建了。

陳芳做了公辦教師,由縣教育局分配到了離陳家坪五里之外的柳樹卯村。

陳芳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隔三差五地就從學校回來,一面看看父母,一面看看王建。倆人剛剛訂婚,恨不能天天黏在一塊。雖然劉三變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叮囑女兒不要太主動,要多多向男方要一些條件,但陳芳一腳邁入了愛河,便不想回頭了。

就因為這件事,母女之間有了芥蒂。一天晚上,陳芳回來,一放下包就要出門找王建,劉三變終於爆發了。

怎麼了?有了對象就忘了娘了?白養你了?恨不得現在就跟了那窮小子去,是不是?去吧,跟了去,別再回來了!

陳芳邁出門檻的一隻腳不由又抽了回來,她的心裡委屈極了。她想,如果自己在親生母親的身邊,她肯定會尊重自己的選擇。她怎麼會這麼命苦,被劉三變撿來做了女兒?小時候,她在學習上總是遙遙領先,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給這個愛面子的母親爭面子。經常聽劉三變在人前講,陳芳腦子靈得很啊!學校里那點東西,哪夠她學啊!其實只有陳芳自己知道自己的苦,哪一個夜晚,她不是一個人掌燈苦戰到深夜呢?沒有那麼多心血的付出,能得來那麼好的成績嗎?

做人,活得累,做劉三變的女兒,活得更累。然而,她也知道,劉三變是為着她好,所以,陳芳從來都沒抱怨過什麼,但是這一回,在決定自己一生的婚姻大事上,做母親的,怎麼可以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

陳芳抹了一把淚,轉回身對劉三變說,媽,錢,我總會還清的,我們過得再窮,也會把該還的債還掉。

啊,還債?細細算算,你欠這個家的債能算得清?劉三變又把聲音提高了兩個分貝,咬着牙說,你想要跟我斷絕關係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到底不是親養的!

那一晚,陳芳沒有去看王建,抓起背包直奔去了學校。也許真的會有一天,就如劉三變所說,她們的母女關係會徹底斷開。心傷到深處,以往一切的好在一瞬間就全部抹掉了。

3

劉三變坐在那個古舊的棗紅色梳妝檯前,輕輕地梳理自己的頭髮。好久沒有這樣端詳自己了。鏡子裡的人蓬着一頭燒焦了的捲髮,髮根處已生出了一寸長的銀絲。老了,畢竟是老了!陳雀兒已先人一步進入了墳墓,那南樑上的一方小冢,是陳雀兒的家,也是她將來的歸宿。可怕啊!人生如夢,一朵花兒已開過了季節,轉眼間,說殘就殘,說敗就敗了。

那十八歲的季節仿佛還在昨天。天,總是那麼高,那麼藍;這一座山,那一道梁,都綠得發青。劉三變編着兩條小短辮,穿着一身當時來說時髦的軍綠色衣裳,唱着歌兒去生產隊勞動。她身材窈窕,腳步輕盈,白皙的臉上有機靈的一對丹鳳眼和兩片薄薄的嘴唇。劉三變就像一塊發光的寶石,走到哪一塊地里都會讓這塊地閃出亮光來。

漂亮的姑娘芳香四溢,總會惹來采蜜的蝴蝶和蜜蜂。再加上劉三變還是那種在風裡會跳舞,會搖擺的花,也就難怪她身邊的蜜蜂和蝴蝶總是成群結隊,數之不盡了。

劉三變的父親劉鐵匠是陳家坪的一個外來戶,一輩子只會悶頭打鐵,老實得有些傻氣,兩個女兒大變二變都長着一副大骨架,看起來粗手粗腳,很像一副可以繼承她們父親事業的樣子。只有劉三變和這家人吃着一樣的飯,卻好像跟這家人皮毛都沒沾過。有些東西真的是娘胎里能帶來的,傳說劉三變就是劉鐵匠回老家時,在城裡的車站上撿來的城裡孩子。還有傳言她是私生子云雲,大約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則是陳家坪的女人們出於嫉妒而信口編的。

經常能聽到陳家坪的坡地里有響響的銀鈴般的笑聲。那聲音在山間飄蕩,在山谷間迴響,能讓每一個陳家坪地里勞動的人聽到,能讓每一個陳家坪的小伙子心裡痒痒。鋤地的當兒,有人蹭過來,唱:

想親親想得胳膊腕腕軟,拿起個筷子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得着了迷,抱柴禾抱起兩手泥。

還說不想你,半碗撈飯淚泡起。

想你想你真想你,變成個蝴蝶跟上你,

把你裝在杯子裡,每天喝水親親你。

……

劉三變聽了,佯怒睜圓了眼睛,舉起粉拳就朝那人砸去,嘴裡罵着:閉嘴!烏鴉嘴!閉嘴!那人一閃身,唱得更歡了:想親親想你想你真想你,怎麼可能不唱你。劉三變便放下鋤頭,追着去打那人。地里的男男女女都給逗樂了,一個個都斜着眼睛看熱鬧。等到追到那人,狠狠在他背上搗幾拳,便回來,坐在鋤把上,呼哧呼哧嬌喘着,好象得勝了似的,說,看你還敢唱,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然而,不識相者只會越來越多。六月的天氣燥熱難耐,陳家坪的打穀場上放電影。劉三變穿着一件薄薄的棉布衫子,和大姐二姐一起爬上打穀場去看電影。星星點點的手電光影中,劉三變兩隻結實的乳房像兩隻鴿兒撲棱撲棱想往外飛。有人拿手電晃她的眼,還有人在黑暗中怪叫,嚇唬她。在同行的人群中,劉三變仍舊亮着她脆生生的喉嚨,在山路上撒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來到打穀場,人群熙熙攘攘,不僅是陳家坪的人,方圓幾里的小伙兒們都來了。當然,這些人,不光是來看電影,更多的是來看劉三變的。劉三變交抱着雙臂站在打穀場上,黑暗中,仿佛她就是一盞燈,角角落落里的人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於是,有人吹起了口哨,忽然又有人擠了過來,讓劉三變一個趔趄撞到某個人的後背上。這時,她嬌嬌的喊一聲,誰在擠啊?擠死人了!等着站穩了繼續看電影。陪在一旁的大變二變受不了這樣的驚嚇,喊她回去,可是劉三變怎麼捨得回呢?黑暗中,她輕輕撩起衣角扇一扇,說,熱死了,回去也睡不着!這片子正在關鍵時候哪!

不知有多少姑娘羨慕劉三變的美,不知有多少媳婦痛恨劉三變的美,然而,對於劉三變來說,她是幸福的,儘管在她十八歲以後就不再有其他姑娘願意與她做朋友,但能得到那麼多異性的矚目,已經讓她很快樂了。

劉鐵匠的老婆有時會說教說教這個女兒,說,姑娘大了,做事要看旁人的反應,不該做的事就不要做。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

什麼事不該做?什麼話不該說呢?劉三變反問她的母親,我做錯什麼,說錯什麼了?您倒是明說啊!

難道要讓別人告訴你?你自個兒心裡不清楚?她娘說。

哎?我清楚什麼?我問心無愧!娘,你女兒沒做什麼丟人的事吧?我覺得你倒是應該問問外頭那些人,他們為什麼總愛追着我不放,我也煩哪!

劉鐵匠的老婆只好住嘴了。什麼叫本性難移?這就叫本性難移!盼着她早點嫁出去,她就可以省省心了。

喜歡劉三變的人真的不少,但上門來說親的好主兒可不多。劉三變當然一個也看不上眼。更重要的,是因為那時她已經在偷偷地跟陳家坪村長的兒子陳勝利約會了。

用陳家坪人的話講,劉三變是個生來就會攀高枝的女人。當年的陳勝利,長得瘦骨伶仃,怎麼看怎麼像個孩子。但別看這人長得小,心眼可不小。在別的小伙兒一個勁地往劉三變身邊湊的時候,他只躲在一旁策劃自己的方案。最初是在劉三變挑水的時候,她還是第一兩次挑水,他看到這個女人挑着兩半桶水,三步一走,兩步一停地,好像在專門等一個人過來幫她。然後,陳勝利就過去了,看似憨憨地一笑,挑起水來直送到了劉鐵匠的門前。劉三變道聲謝謝,沒有再多搭腔,憑她陳家坪的一枝花,能瞧得上陳勝利?

有了第一回,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劉鐵匠家沒有兒子,他自己起早打鐵,挑水的任務由三個女兒輪流來做。山里人挑水都撿大清早,好像是誰規定了似的,當輪到劉三變挑水,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陳勝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拎起自己家的桶兒給劉鐵匠把水送到門口了。

後來慢慢熟悉了,陳勝利就大着膽子送劉三變禮物,一包尼龍線,幾塊糖,一塊花布,每次都能讓劉三變驚喜地大叫。拿到這些東西後,劉三變分一些給大姐二姐,讓她們跟她一起跟劉鐵匠說是生產隊獎勵的,至於她的娘,她不告訴她,她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少說她什麼了。

陳勝利的計謀用古語講叫'放長線,釣大魚』,當劉三變接過陳勝利的那麼多東西後,她就不得不自動上鈎了。那也是一次看電影的時候,陳勝利在黑暗中拽着劉三變跑進了山背後的避雨窖里,幾乎是有些強迫地偷走了她的初吻,事後,劉三變有些後悔自己當初貪人家的小便宜,想着與陳勝利斷絕來往。但最終經不住陳勝利半個月沒送她東西,她就全盤改變了想法。

陳家坪的人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事情?像劉三變這樣的女人,沒事的時候,人們都想編些出來吊一吊人的胃口,更何況是已成事實的事兒呢?

劉鐵匠滿以為會和村長成為親家,但想不到的是,陳江海無論如何都不答應這門親事。陳勝利為了讓父親回心轉意,帶着劉三變偷偷跑去縣城住了幾天。回來後,陳江海非但沒有同意此事,還迅速找人給兒子陳勝利說了親事,就這樣,劉三變的初戀結束了。

在那個時候,對於女人來說,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的一輩子就都毀了。然而,事已至此,又能怎樣呢?劉鐵匠和他老婆都給氣暈了,可劉三變卻依舊昂着頭每天走出去又走回來。說她臉皮厚也好,說她堅強也罷,全在於別人怎麼看了。至於劉三變自己,無論什麼時候,她都不會低下她高貴的頭,她總是如一隻驕傲的孔雀,昂昂然從別人身邊走過,那種滿不在乎的表情可以讓每一個暗罵和奚落她的人目瞪口呆。這真是一種有力的回擊。不過一年,陳勝利舉家搬到了縣城。傳說他和劉三變二十幾年都沒斷過。而劉三變也嫁人了,嫁給了陳雀兒。

這就是上天的安排。陳雀兒是那種壓根兒都沒往劉三變身邊湊過的男人。倒是這隻翅膀受了傷的鳳凰冷不丁掉下來,正好掉在了他的手裡。

劉三變嫁給陳雀兒的時候,就不止傳言她和陳勝利的親密關係了,還有李勝利,張勝利等等,任憑別人怎麼說,陳雀兒都要定這隻鳳凰了。

劉三變嫁給陳雀兒,並沒有因此而減掉她骨子裡的優越感。多少年來,她都是有意無意專愛繞着道兒走大街的女人。去學校做了廚娘後,經常和領工資的一幫人接觸,頭髮,服飾都與這幫人格格相入。就是日子過得再緊,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劉三變也要變着樣兒打扮自己。只要教師們有機會出去逛縣城,總少不了劉三變作陪。在陳家坪這樣的農村,五十歲的女人就無從談論什麼風姿了。只有劉三變,在不同的年齡詮釋着不同的風姿,仿佛她這輩子,就是來給陳家坪的男人和女人們來上風姿這一課的。

4

要說陳雀兒的病是由氣而來,女兒陳芳的這件事就是最致命的一擊。

那是農曆十一月里的一個中午,大雪過後,天氣放晴,陽光很難得地攢足了勁,鋪天蓋地地撒下來,照得整個世界晶瑩透明。中午下班後,陳芳跑到校園裡,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她幾步跑出校門,望望遠山,那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白麵包,隱隱閃着五彩的光,山上枯木逢春,銀花火樹,在靜默中盡現嬌姿。多麼美啊!然而這份美麗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欣賞,如果王建在她的身邊,兩個人一起爬山,一起在山頂上打幾個滾,該有多好啊!

想到興奮處,陳芳便撒開腿往陳家坪跑。公路上積雪初融,到處是一潭又一潭的積水,可陳芳全然不顧,捲起褲管,踢踢塌塌地跑。路上,有些開車駛過的人探出腦袋張望她,似乎覺得這個女孩兒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們哪知道陳芳心裡的甜蜜。愛情真是一件美好的東西。擁有了愛情,就會覺得活着是多麼有意義,多麼受上蒼寵愛,多麼地與眾不同。

一想起與王建呆在一起的時間,就能讓陳芳從臉上一直笑到心裡。記得第一次約會,他把她帶到了陳家坪學校後山坡上的一片果樹林裡。王建輕輕摟過陳芳,火熱的嘴唇貼到她的耳邊,柔柔說,芳,愛你愛得好苦,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還有一次,王建帶着陳芳去了省城的公園裡。這個公園叫沙河公園,寬闊綿長的沙河水像一條閃光的白帶緩緩從他們腳下流過。那樣一個黃昏,火紅的夕陽在河面上跳動,讓陳芳不由得想起一句詩來: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王建拿出買來的麵包,一塊一塊扔下去餵水中的魚兒,那些魚兒,歡快地翻筋斗,打旋旋,爭着吃他們的麵包屑。逗得他們兩個直笑直跳。沿河一路走下去,感覺腳下的水泥橋也在動,真仿佛站到了船上,微微有些眩暈。陳芳說,我可能暈水呢。王建伸手攬過她,低低說,沒事,以後我們多來看看就習慣了,將來我還要帶你坐大輪船呢。

後來他們訂婚了,王建忙着裝潢房子,置辦家具,有時星期天去陳芳家接陳芳進城買東西,劉三變總不給他一點客氣的神色。這些事都讓王建身心疲倦。每一次見到他,都覺得他不如往日那麼開朗,那麼精爽了。陳芳將這些統統歸為自己的責任,在花錢這件事上,總是能省則省,儘可能給王建減輕精神負擔。但儘管如此,王建還是經常會流露出些不滿來。特別是他和劉三變有過一次不愉快之後,就好象陳芳沾了劉三變的氣味了,王建總會聲東擊西,反覆影射,他們的關係都不如不訂婚,真有些緊張了。

那一次,王建送陳芳回來,正趕上吃中午飯。飯桌上,劉三變叨叨說,光看你們成天出去買東西,也不見拿什麼回來,新家也該布置得差不多了吧?你們也不看看這個寒磣家,陳芳,你出嫁時,讓你同事進來瞧瞧,可不要嫌丟人啊!

陳芳看看王建,他不說話,只悶頭撥拉米飯。她能想到他一肚子的怨氣,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陳芳放下筷子,沖她母親擠擠眼,示意她不要說,可劉三變那裡肯呢,她又不緊不慢地說,養女兒就是冤,一拍屁股走人了,啥也留不下,哎!掙工資的女兒也一樣!

王建忍不住了,說,那就別讓陳芳嫁我好了,給她找個有錢的!我窮,配不上你們家!

說完,王建抓起外套,躍身跨上摩托,一溜煙走了。

還好,這件事終於沒有徹底割裂兩個人的感情。兩個星期後,王建給陳芳家搬回了一台大彩電,這意外的舉動讓劉三變的眉毛挑了老高,也讓陳芳的感激變成了徹底的死心塌地。

但是,畢竟王建不像最初那麼殷勤了。陳芳聽她的師姐同事說,男人都一樣,寶貝到手,便掉頭就走,別擔心,他是放心了他的老婆,變得懶了。

陳芳就這樣一路小跑着回了陳家坪,她沒有回家,而是直奔去了王建的學校。王建的宿舍門朝里插着,前面的窗簾也拉得嚴嚴實實。陳芳輕輕拍了拍門,喊了兩聲王建,沒有回應。正巧過來一個小學生,陳芳便隨口問了一句,你們王老師在嗎?那小孩說,在呢,睡覺呢。

似乎是裡面的人聽到了動靜,門一下子開了,楊瑞雲的一張臉出現在了陳芳面前,陳芳的頭嗡一下脹大了,本能地朝里張望了一下,見王建正坐在床沿上穿鞋子。好象壓根兒就沒感覺到她的存在。

楊瑞雲擋在門口,並沒有急着讓陳芳進去的意思,只是朝里招呼了一聲王建說,瞧,你的神仙妹妹來看你了!隨即又對陳芳說,你家王建真有一手好廚藝,中午給我擀麵條吃呢。這不,剛吃完。

說什麼不好呢?偏說擀麵條,這個楊瑞雲仿佛在陳芳已經發燙的臉上又給了一巴掌。照這麼說,母親做的飯就不合他們的胃口了?啊!滑稽!到底是飯不合胃口,還是人不合胃口呢?

陳芳一氣之下,轉身跑出去。楊瑞雲還在門口喊,怎麼不來坐坐就走了?王建卻一直沒有追出來。

想不到,王建會是這樣的人。不,其實,陳芳早就應該知道。她不過總是愛自己騙自己,用一種美好的感覺來蒙蔽自己的眼睛罷了。現在,終於被人家騎到自己頭上來了。還沒有結婚就這樣,以後日子可咋過?

早在王建和陳芳剛剛訂婚的時候,有一回,陳芳給王建洗衣服,就從他的衣兜里找出過一紙情書。陳芳記得,信上第一句話就是,無論何時何地,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王建沒等她看第二句就發覺了,他一把奪過這張紙將它揉成一團,說,沒用的廢紙,看它幹啥?

現在想來,那封信一定就是楊瑞雲寫的了。只怪陳芳當時太相信王建,怕為難着他,便沒有再問下去。男人,就是這般不可信!女人戀愛時,就會將全部感情傾注到她愛的男人身上,而男人呢?他始終是看着碗裡的,想着鍋里的,更何況,鍋里還有些會自動送到嘴邊呢!

陳芳決定和王建分手。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長痛不如短痛。事後第三天,王建去陳芳的學校找陳芳解釋。陳芳只問了他一句話,你們是真的嗎?王建沉默片刻,低聲說,算是吧,但是——

不用說了,陳芳咬咬牙,說,我們分手吧。

王建說,你要冷靜冷靜,我們已經訂婚了,不是說散就能散了的。改天我再來吧。

陳芳明白王建的意思,那句「不是說散就能散了的。」說的已經很明顯了,如果要分手,陳芳花掉的錢就應該退給人家的。

這就是陳芳苦苦經營了三年的愛請,多麼地不堪一擊啊。她含淚苦笑。這個世界上,有誰是可以絕對相信的呢?上蒼為什麼要這樣地戲弄她?讓她剛剛在事業的浪濤中站穩腳,又一頭栽進了感情的旋渦中。再想想,沒有為什麼,也許這一切都是命,哈姆萊特不是說過嗎,倘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麼思想還有什麼用?對,是不該想什麼了。

就在陳芳尋思着怎樣想法子跟劉三變商量把那台大彩電還給王建的時候,陳雀兒吐血了。真是禍不單行。老兩口剛剛在磚廠安頓下來一個月,就出了這樣的事。其實,早些日子陳雀兒就覺着胸口疼了,隨口說了說,誰也沒當回事。劉三變還衝他說,你可真是好狗上不了稱板,不識抬舉!這麼點活,就累趴下了,回去捕你的雀兒去吧!

於是就這麼拖着。一直拖到吐了血。劉三變一看不妙了。急忙叫上女兒一起去醫院給陳雀兒做檢查。結果,肺癌晚期,最多只能活三個月。磚廠是不能再呆了,於是一家子又搬回了陳家坪的土窯洞裡。劉三變一面給陳雀兒縫製壽衣,一面差人釘做棺木。這死人的事可是不能挨時間的。

按理說,人病了,且是大病,左鄰右舍鄉里鄉親的都該來探望一下吧,但陳家小院裡日出日落都沒有一個人的影子。陳雀兒活得窩囊,劉三變也沒什麼人緣,山里人都講究理道,而劉三變這個人向來是講自個兒的理,走自個兒的道,從不與人沾掛。那自然也就沒人來了。

好好的,來了一對中年夫婦。不用說,是王建的父母,兩口子拎來了十斤雞蛋,兩袋葡萄糖,顯得很闊氣。坐下寒暄幾句後,走了。陳芳的心裡湧上來一股莫名的感動,也許她和王建還有迴旋的餘地。愛他,為什麼就不能原諒他一次?在這樣孤單沮喪的時候,能在你心愛的人肩膀上靠一靠,該有多好啊。

然而,恰恰事與願違。又過幾天,王建打電話把陳芳叫到學校門口,徹底提出了分手。他說,我想通了,咱們倆確實不合適,以前的一切都一筆勾銷吧。你家裡的事我都知道了,保重吧。

陳芳還想說什麼,但喉頭已經哽住,在學校門口,在王建面前,她強忍着不能讓悲憤爆發,讓眼淚決堤,她不能!啊!滾吧,世上所有的負心人。有什麼留戀的呢?啊,為什麼,脆弱啊,你的名字總是女人?

確實不是算帳的時候。但終歸紙是包不住火的。陳雀兒知道她的女兒被未婚夫拋棄了。(大街上的人都這麼說。)劉三變氣得牙痒痒,幾次要上學校去與王建理論,每一次都讓陳芳央勸住了。陳雀兒說,就此為止吧,她娘,鬧得天翻地覆也救不了你女兒啊, 事情只能越描越黑,自認倒霉吧!

劉三變反過來責問陳芳,你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當初聽了你娘的,還會有這樣的事?想不到我劉三變這樣的女強人,會有你這樣的窩囊娃!

陳芳說,是怪我。都怪我。可也許早些分手是一種解脫。

解脫?你娘是過來人,你一輩子也別想解脫了!虧你念了這麼多年的書,全家人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陳芳哭了,大喊,求你,別說了,別說了!

陳雀兒躺在炕上,兩眼迷離,茫然望着拱形的窯頂。一張蒼白的病臉痙攣着,一陣又一陣的狂咳爆發了。淚,滴在了枕頭上,也滴在了他心裡。

5

操辦完陳雀兒的喪事,就該過年了。陳家坪漸漸變得熱鬧起來了。外出做生意的,上班的,上學的,都陸陸續續回來了。村里成天都有嘟嘟的車響和炸雷似的鞭炮聲;安在大街老槐樹上的喇叭,也成天不歇嘴兒地唱上了;家家戶戶都打掃屋子,刷牆,糊窗,陳家坪突然間就煥然一新了。

劉三變家自然沒什麼動靜。如若在往年的這個時候,劉三變一定已經換上她的紅綢衣,去參加鄉里的秧歌隊了。年後的正月里,她們今天去這個村,明天去那個村地表演,風光極了。在三十多號女人中,劉三變總是排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那樣一個位置,秧歌隊的哪一個不羨慕,可是那必須是長得漂亮又扭得漂亮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呀,而她們當中又有誰能如劉三變有那麼多的資本呢?

想當年,劉三變還參加過鄉里的文藝宣傳隊。她不僅秧歌扭得好,一曲《打金枝》更唱得遠近有名。看看她家一進窯門牆上掛着的那個相框,嵌在中間的二寸黑白相片便是她當年的玉照。照片雖然已經泛黃,但其中的人物仍嬌媚百態,俏麗逼人。那一身珠光寶氣的行頭裝扮,配以劉三變清秀的臉蛋,恰似一個穿了嫁衣的漂亮公主。以至以後很多年,劉三變都逢人愛說,畢竟是舞台上下來的人,裝扮不由得想講究些,真是沒辦法的事。前些年的一個大冬天,劉三變穿了一身淺藍色的旗袍,裡面套了肉色的褲襪,繞着大街走了一圈,足足用了兩個小時,儘管那條大街從東頭望到西頭,一抬眼就可以望個清清楚楚。造物主造了劉三變這種愛搔首弄姿的人,又另造了些愛挑逗別人的人,這兩者一合拍,就是一齣好戲。你可以想象劉三變站在大街上,將一隻腳抬起放到一棵橫臥的老柳上,輕輕拽起那肉色的絲襪,很得意地說,我哪是光腿呢,我這不是穿了褲襪了嗎?這東西,緊身的,顯精幹,城裡好多人都穿呢。然後便有人圍上來看,更有甚者湊上去也拽一拽,摸一摸,這眾手之中,就難保有哪一隻是男人的手了。

劉三變就在這種滿足中美美地享受着。如果這個時候陳雀兒提着幾隻死鴿子過來了,倆人誰都不會看誰一眼,然後一前一後回去,絕不同行。人們從背後看去,這一前一後,一男一女,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兩個時代,兩種社會中的兩種人,怎麼可能會在一口鍋里攪勺子呢?

有人說,陳雀兒當年挑着茅糞過大街,劉三變看見遠遠就捂着鼻子躲開了。可不偏不倚,這麼個「乾淨」人兒就給掉進茅坑裡了。真是命。

細想想,陳雀兒還好象真沒活過個年輕的時候。生產隊那會兒,他餵牲口,成天跟牛馬打交道,身上總是一股牛馬的臭味。他爹媽過世早,身邊只有一個爺爺。從小,他那種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樣子就在人們的眼裡心裡烙了印。慢慢的,這個印成了代表他整個人的一個符號、一個象徵。問題還在於長大了的陳雀兒也沒什麼變化,膝蓋上打了大補丁的褲子總是提得老高,又黑又細的腳脖子下一雙腳蒲扇似的又寬又大,大腳趾還常在外面探探路。褂子是他爺爺的黑洋布布褂,皺皺巴巴,灰灰土土的,這副模樣要是放到現在來看,不是乞丐也是小丑,放到三十年前,即便人們的眼睛可以寬容一些,也該算個破落戶或流浪漢吧。

陳雀兒很有些自知之明,他從來不往女孩子身邊湊,就是像大變二變那樣的丑姑娘他也不主動去追求。用他日後的話說就是省得費心,明知這塊肉不是你的,你何苦費白勁呢?正是這種無所謂的心理讓他養成了做什麼事都無所謂的習慣,穿衣服不講究格調,也不講究衛生;做事不挑體面的,也不挑衛生的。他是陳家坪最小開始掏糞的孩子。當他把兩桶爬滿蛆蟲的綠糞湯舀入桶中,顫顫悠悠架起扁擔時,遠遠近近的人都會為他讓出便道。而這雙給東家舀茅瓮,給西家舀茅瓮的手,回去還要往自己嘴裡和爺爺嘴裡填東西吃。這在一般的姑娘想來,可真是一個大問題,太成問題了。

陳雀兒好象天生就是想着打光棍的。不難推想,這是極度的自卑心理作怪,但久而久之,這種自卑就變成了一種與世無爭的閒淡心理,一家一當,一鋪一蓋已讓他安居,一日三餐弄圓肚子便樂業了。陳雀兒的爺爺死了以後,他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

其實,陳雀兒腦瓜還不錯。掃盲時上過幾天夜校,毛主席語錄也是可以完整背下來的。他那黑漆漆的窯洞裡,炕頭上總有兩本上學時用過的課本,翻得沒頭沒尾,還珍寶似的藏着。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議啊?用他女兒陳芳的話說,就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在那種惡劣的經濟、生活環境之下,實際上心靈是非常空虛的。外表上也許看不出來,但書就是證明。若干年後,陳雀兒聽女兒一板一眼地研究他,眯着眼睛只是笑,那不就表示說對了嗎?

陳雀兒的心思就像冬日裡埋在地下的一顆種子,不萌不動,但一樣飽滿有生命。人是不可能扼殺自己的某種思想的,除非人先將自己扼殺掉。陳雀兒的這粒種子一旦逢春,吸飽了陽光雨露,絕對會蓬蓬勃勃地冒出地面的。

好多時候,不是不想,實在是不敢想。

那一年,劉三變跟陳勝利的事鬧了個沸沸揚揚,這朵花兒一時間好象被掐去了兩枚花瓣,雖然嬌艷,但已不完美。而且既有人來掐了花瓣,便惹得其他愛花之人心頭痒痒了。於是這些人膽兒大起來了,暗地裡都爭先恐後地來算計這朵花。

劉三變想用外表的強硬來掩飾內心的痛苦。但女人究竟是女人,上蒼在造她的時候,不僅將她的外表造得柔弱無骨,也用同樣的材料造了她的內心。也許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超越作為女性的忍痛限度,掩飾只可以是暫時的。

那一天,陳雀兒趕着小毛驢去往地里送糞。劉三變是目不斜視,昂昂然地從他身邊走過去的。她手裡握着一柄鐮刀,看樣子要去割豬草。

等她走到前面,陳雀兒便抬起眼睛細細地端詳。劉三變小巧結實的屁股一扭一扭快速向前,細腰長腿在屁股扭動的節奏中也仿佛輕舞,躍動起來了。陳雀兒直把她送到了山尖上,自己拐入了田地中。

陳雀兒撒完糞,卷了一支旱煙坐在地頭慢慢抽。這時,聽到山尖上的果樹林子裡一聲慘叫,便撒腿往上跑。叫聲越來越清楚了,是劉三變無疑。再近些,聽到劉三變在哭,在罵了,王八蛋,想占老娘的便宜,照照鏡子去!啊!噢!……

陳雀兒站在劉三變面前時,劉三變正掩面痛哭。那人早聽到陳雀兒的動靜,溜掉了。剩下劉三變蓬着一頭亂髮,敞着花布衫子躺在地上。見陳雀兒來了,她才慌忙起來,背過身去系衣扣。這時,陳雀兒說了這輩子最男人的一句話,他是誰?我去追!劉三變一激靈,抬起頭,發現陳雀兒憤怒的雙目炯炯有神,一雙鐵錘似的拳頭握得死緊。劉三變含着淚笑了。

再後來,劉三變見到陳雀兒便不那麼驕傲地昂首挺胸了,總那麼淺淺的一笑,撥動了陳雀兒心裡最敏感的那根弦。這根弦開始顫動了,他失去自己了。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男人又何嘗不是呢?就算只是遙不可及的幻想,這也足以讓一個年輕男人意氣風發了。鎮裡趕集時,陳雀兒破天荒地去趕了一次,回來後,整個人就變了。

是劉鐵匠最先發現了陳雀兒的變化。當時,他正急着給自己的三丫頭物色女婿。不過幾天的光景,劉鐵匠就差來了媒婆,這門親事就以閃電般的速度定下來了。

結婚時,陳雀兒將自己的一眼破窯洞裡里外外刷了一層白灰;劉三變還從自家牽了一頭小牛過來,作為陪嫁;這個家看起來便有了些模樣。婚後六個多月,劉三變生下了第一個兒子陳英。陳雀兒看看這個白白胖胖的小傢伙,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6

陳芳還來不及為愛情做出大義滅親之舉,愛情的花苞就被霜打了。緊接着,父親也死了。太多痛苦的回憶交織在一起,如一道道打了死結的毛線在她的心上雜亂無章地纏繞着,越是想解開,便越纏得緊,勒得疼。好象什麼都不想,只那麼麻麻木木地坐在桌前發愣,可眼眶裡的淚還是源源不斷地往出溢。似乎身體中的一切水分連同殷紅的血液也都化作了鹹鹹的眼淚,一點點地流出,一點點地將身體壓扁,榨乾。不想吃飯,不想出去,也不想睡覺,在年關的聲聲鞭炮中,她在乞求着神讓她丟掉一切回憶。

陳芳可以想象得到,外面的陽光怎樣地燦爛,她的同齡夥伴們穿着怎樣艷麗的年裝在街頭嬉戲、打鬧。往年,她也去湊一兩天熱鬧的,但今年,快樂已經不屬於她了,她的面部神經已經忘記怎樣擺一個笑的姿態出來了。

細想想,長了這麼大,好象都沒怎麼開心過。這個家,何時曾溫馨過呢?如果記憶是一台過濾器,那麼這二十多年,八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累加篩濾,剩下的只有一件東西,就是充斥於家裡的硝煙,長久冷戰的硝煙。陳芳的童年,少年就是在這瀰漫的硝煙中走過的。她的父親和母親,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他們的心上荷槍實彈,他們的眼中怒火熊熊,他們是被關在一個籠子裡的帶了鐐銬的敵人,仇恨和厭惡在偶爾相遇的眼神中,在彼此各自習慣性的舉動中與日俱增。然而,他們都還是良好的合作夥伴,為了吃飽肚子,為了供養兒女,他們不得不建立長久的合作關係。

在陳芳的記憶中,他們一家人很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父親出外捕山雀,常常是早出晚歸,趕不上一頓趁時飯。兩個哥哥都大了陳芳很多,他們很早就出門學手藝去了,長年都不回家。而母親劉三變幾乎每頓飯都要端出去在大街上吃,所以家裡常常就她一個人呆着吃。

晚上,他們三個人睡在一席大炕上,陳芳靠窗,劉三變緊靠陳芳,陳雀兒睡在離她們一米遠的炕頭上。一夜無話。陳芳早知道自己撿來的,那麼,她的父母在他二哥之後,也就是結婚的第三年之後,就不再有孩子了。而當年夫妻之間還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多麼可怕的夫妻關係。

陳芳長這麼大,最發愁過的就是年。在她的記憶中,家裡總是那麼窮,別的孩子穿新衣過大年,陳芳想都沒想過。全家上下就只有她母親一個人有新衣服穿。這衣服穿在劉三變身上,也不能說她自私,因為這是她作為學校的廚娘應得的待遇。至於平日,她多穿兩身衣服,陳芳也能理解,畢竟母親是有半份工作的,打交道的都是乾乾淨淨的文明人,不能穿得太次影響了校容。印象中,每一個年都是灰灰土土的,從窯洞到院子再帶家裡的人,感覺不到一點新氣象。

最要命的,是這麼多年中,這家人幾乎沒有一次不是在冷戰或爭吵中走過年關的。從置年貨開始吵。母親逼父親進城買年貨,卻不給他一分錢。在他們家,沒有公共的消費資金。劉三變掙了錢劉三變自己收起來花,陳雀兒掙的錢他自己收起來花,當然,這些錢能夠他買幾盒煙抽就算不錯了。家裡吃的,都是地里長的,平時很少需要去外面消費。然而,只要一消費,就要起戰爭。

陳雀兒沒有多少錢,也不願向別人借。年貨當然是置不齊的,餘下的只得劉三變或掏自己的錢,或借來錢補購了。她那三寸不爛之舌在這年關就將它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至,出門借錢得用到它,回到家來,左一個窩囊,右一個窩囊,又能將陳雀兒數落得沒了人樣。

到了年關,家家照例要做年糕、蒸饅頭,做紅燒肉,炸丸子,我們不知道劉三變在做什麼,但從屋門外 ,你老遠就能聽到鐵皮鍋蓋啪啪的脆響和菜刀在案板上密集的咚咚咚。這聲音中滿是憤怒和不滿。而這個時候的陳雀兒總是耷拉着腦袋坐在院子裡的石墩上,一口接一口地吸旱煙。陳芳記得她父親在世時就總是這個樣子。實在氣憤不過,陳雀兒便會從胸腔深處吼出一句粗話來,劉三變,老子活得沒意思!這時候劉三變一驚,就能安靜一陣子了。

到了過年那一天,山里人講究早起接神。據說,誰家起得最早,給神供上一柱香,響上幾個大炮,神就會送給誰家一 年的財富和健康。劉三變本來是不甘落後的,她可以早早起來燒一柱香,但她不會放大炮,非得等陳雀兒起來放。而陳雀兒呢?這一天他比任何一天都要多睡一會,本來是不喜歡睡懶覺的,偏偏在大年這一天賴被窩。劉三變罵,你這是找氣!不想過散了算了!

陳雀兒躺在被窩裡,氣沉得穩穩的,等到天已大亮,眾人家已經接完了喜神,鞭炮聲已寥寥的時候,他起來了。先是兩響大炮,接着是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好象在向全陳家坪的人宣告,我陳雀兒是最後一個接的神。

這時候,劉三變已經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場冷戰在這個時候也就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了。不一會,熱乎乎、圓鼓鼓的餃子煮熟了。你端一碗,我端一碗,各自去吃,吃完,你將碗重重地放在鍋台上,我便睕你一眼,也將碗響響地放在鍋台上。這頓團圓飯就算吃完了。

家的溫馨是要靠家人共同營造的。家人彼此之間沒有親情,沒有愛,就像放在屋子裡的火盆熄了火,看似溫暖,實則冰冷。這樣的家,就只能是形式上的家,它是完全沒有生命,沒有活力的。

陳芳有時也去同學家坐坐。她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作母親的在炒菜,作父親的往往在燒火,作母親的在洗衣服,作父親的又在一旁提水,倒水,家人間話語不斷,笑聲一片,置身其中,讓人感覺心裡暖暖的。每一次從同學家回來,她都會感覺身體迅速降溫,讓她冷得受不了。後來便很少再去同學家了。她受不了兩極環境給她的刺激。

慢慢的,陳芳就把自己鎖在了書本當中。學習成了精神上最有效的滋補品。她一直都在努力,在別的孩子還懵懵懂懂不知道為何而學的時候,陳芳就知道了,不管將來做什麼,只要早些考出去離開這個家!

上了師範學校後,別的同學想家想得流淚。而陳芳她一直都在竊喜,我終於離開這個家了!偶爾想家,也是想想屋門外的那座大山,她不敢想劉三變和陳雀兒的臉,一個寒光四射,一個木然茫然,這番景象只會在一念之間輕輕一閃,陳芳便會有好一陣子呼吸不順暢,索性就不想了,用別的什麼來替換一下注意吧。

陳芳在外求學,美美躲了這個家三年。可現在呢?躲來躲去又回來了。

牆上已掛了父親的遺像。他似乎有些悲苦的臉上掛着一絲笑意。眼神還是茫茫然的,漠不關心地看着這個家。母親一手扶着門框,一手叉着腰,望着天邊的一輪殘日出神。

這個年關,不會再有憤怒的鍋碗瓢盆進行曲奏鳴了。兩個冤家已經陰陽兩隔,相互瞪一眼都不可能了。這屋裡,仿佛更多了幾分陰冷和孤寂,儼然是一片令人難以呼吸的死氣。

這個年,就剩陳芳和劉三變一起過了。陳芳的大哥陳英早分家另過了,今年也沒有因為陳雀兒的死而跟她們母女一起過年的意思;她二哥陳雄在城裡的花圈店裡幹活,據說這個年關死人太多,實在忙得抽不開身,也不回來過年了。

人少了,年貨也省得置了。鞭炮沒人敢放,就不買了,辦了喪事剩的菜和肉也足可以包一頓餃子吃了。什麼都省得做了。

7

太陽還依依不捨地在山頭張望,家家戶戶的紅燈籠就都亮起來了。爆竹齊鳴,在天地山谷間頻頻呼喚着吉祥,絢麗的禮花在夜空中閃爍,時而張開大傘,時而星雨齊落。陳家坪的又一個大年夜來了。

人,總是喜歡在喧鬧中邁過生命的門檻,一道又一道,在忙碌得顧不得回首的時候,在人潮一擁向前的時候,仿佛輕輕被人一推,毫不經意地就將它邁過去了。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溝水,在太陽起起落落的輪迴中,人和莊稼一樣,一茬又一茬。這就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數數陳家坪墳地里的墳堆,不難看出,死了的人比活着的人多。生活就像一場戲,匆匆上台,又匆匆下台,仿佛只亮了亮相就結束了。難怪老了的人那麼貪戀年輕,將死的人那麼貪戀生命。人生,實在太短暫了。

陳雀兒這棵莊稼不到季節就挨了霜凍,永遠地被留在年檻里了。他表演完了,下台了,演得好不好,也不管了。劉三變呢,又隨千軍萬馬邁過了這道檻,她今年五十一歲了。

五十一歲的劉三變,成了一個不年輕的寡婦。風風火火前半生,幽幽怨怨前半生,在一個女人來說,已經在人生的舞台上摔跌得疲憊不堪。現在這場戲最高潮的部分已經結束了,這場戲已經苦到淋漓了。這真是一場好戲啊。在陳雀兒死後的這些天,借哀悼親人的名義,劉三變關起門來,將這半生的記憶零零碎碎拼湊起來又重溫了一遍。她的心情驟然平靜了。原來前半生這樣辛苦,都是為了博得別人的掌聲而活的。現在,連她自己都覺得該為自己的這齣戲喝彩了,確實是該滿足了。至於戲中的那個角色,由別人評論去吧,她的性格已經決定她的命運,又哪是她作為演員可以主宰得了的呢?

每個人都是自己意願的奴隸,而這意願來自哪兒?人是一種複雜的動物。想你做過的事,不論對錯,在當初衝動得執意要做的時候,都有充足的理由,就像劉三變,她覺得這輩子做過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有道理的。至少在當時是這樣,現在,事過境遷了,對錯都已寫就,不能更改了。就算你從此給自己的心靈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又有什麼用呢?作為一個五十一歲的寡婦,上蒼已賜給了你一紙薄命,就讓餘生在平靜和坦然中度過吧。

在爆竹雷鳴,禮花閃爍的大年夜,劉三變靜靜地跪在佛像之前,蠟燭的紅光染亮了佛祖的臉,劉三變久久地凝視着他,眼神中是少有的寧靜與虔誠。 [1]

作者簡介

李小娟,筆名葉子,太原清徐人,1981年生,中學英語教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