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隱於遼闊的黃昏或夜晚(孟澄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拉薩:隱於遼闊的黃昏或夜晚》是中國當代作家孟澄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拉薩:隱於遼闊的黃昏或夜晚
一
黃昏從對面的雪山上慢慢滑落。
拉薩漸漸安靜下來。這是一個過程。如同時間在事物的表面遊走、隱遁以至消失,最後去向不明。那時候,我最先看到的是幾朵白雲,被霞光漸次照亮,呈現出雪蓮般的形狀,邊緣透明,閃着玉石啞光。天空比早晨或午後更藍,是那種純粹的藍,能覆蓋心靈與思想的寶石一樣的藍。到了後來,夕陽便移到了藥王山上,山頂的灌木、懸崖、石窟、瑪尼堆、風馬旗都籠罩着一層絳紅的顏色,幾個紅衣喇嘛在那裡遊動,仿佛被風吹落的玫瑰花瓣。再過不久,落日的餘暉便照亮了布達拉宮。夕陽和神殿彼此凝視、呼應。雪山的冊頁向布達拉宮打開,而布達拉宮的紅白牆壁和挑檐門窗也深情地吸納着夕陽。我想此時,白宮與紅宮裡面的法器、經卷、萬千盞酥油燈、以及歷代達賴們的靈塔可能都陷入了萬丈金色光芒之中,負責解釋宇宙法則秩序的活佛、經師,星座一樣懸掛在那兒,他們沉浸於雪山和落日龐大、蒼茫的氣息之中,顯現出一種絕世的安靜與幽獨。從我的角度望過去,雪山上的殘陽更像閃爍着玫瑰色彩的巨大火焰,仿佛在人間的穹窿之上,鍍亮了一切精神信仰。
拉薩河悄無聲息地流向遠方。雪山的影子倒映如墨,晃動與沉靜,都氤氳着藍色的呼吸。我跟朋友達瑪才旦沿着一條石子小路,拐進街道,穿過幾個藏式巷子,走到了那座著名的拉薩大橋跟前,橋上的車稀稀拉拉,沒有內陸那種洶湧恣肆的鋼鐵洪流。大橋頭上斜靠着一個流浪藝人,他搖頭晃腦地彈撥着黑色弦子,大聲吟唱什麼。我聽不懂藏語,只感覺調子蒼涼憂傷,就像河流穿過茫茫雪野。達瑪才旦說這個人唱的是《格薩爾王傳》,那是一首比雪域時光還古老悠長的史詩,一個人今生來世也讀不完。我們走過大橋,在一片長滿野草的高地上坐下來。
2021年夏天,那些日子的每個黃昏,有時甚至是寂靜午夜,我和達瑪才旦就這樣從各自的住地出發,不約而同來到這裡看拉薩河。我相信,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逢是緣,一個人與河相逢也是如此。我跟達瑪相識於蘭州黃河邊的一次筆會,那時候,達瑪才旦正在寫詩,一襲藏袍,長發飄飄,瀟灑超脫得像一個象雄古國里的騎士。有一次,我跟達瑪靠在黃河大橋上,他給我讀自己創作的長詩,當讀到寫有念青唐古拉山一段的時候,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黧黑的臉上流下來,掉進黃河滾滾的波濤。達瑪才旦的老家就在念青唐古拉山腳下,拉薩河自此發源,帶着雪域清冽的氣息,一直朝西南方向奔涌流淌。
我們坐在拉薩的黃昏里,如同深陷空曠時光的兩棵冬蟲夏草,漸漸被寒涼而漫漶的暮色湮沒。對面的山色暗下來,但還有雪在閃亮。拉薩的雪不會寂滅,即使在沉沉黑夜,雪也會照亮生靈回家的路。淡藍的星光下,拉薩河細浪汩汩,一波接一波向前翻湧,猶如錦鱗閃爍。不遠的沙洲上,蘆葦的穗子在風中搖曳,蘆花雪一樣飄灑。沙灘上隱約走動着一些候鳥,有雪山黃鴨,也有紅嘴鷗和斑頭雁。幾隻黑頸鶴朝我們走來,步態輕快優雅,不時扇動頎長的翅膀,一副鳥中的紳士作派。如果說,鳥於人而言,呈現出的永遠是優美,是自由和灑脫;那麼,人在鳥的心目中會是什麼呢?是愛與憐憫,抑或是囚禁生命的陷阱?
風吹過來,不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聲,抬起頭來,可看到一節一節車廂飛速移動,車窗里的燈光連成桔黃的線條,宛若星子織成的飄帶,從拉薩大橋上一閃而過。這是每天由內陸開往拉薩的最後一列客車,裡面擠滿了不同地區、國家、膚色的旅人,那些穿越天空和大地的商賈 、僧侶、民工、遊客、官員、詩人、畫家、登山愛好者、探險家……所有人都懷揣現代或後現代的欲望和理想,從遠方走來,尋夢拉薩。
達瑪才旦的心裡裝着拉薩河,他可以不加思索地說出岸上的每一片土地,何處遺存着古堡渡口,何時新建了幾幢高樓大橋,何地消失了多少岩羊雪豹等等,甚至能給我說出許多倉央嘉措的傳奇故事,在他緩慢悠然的講述里,我恍惚望見了那座臨水而建的城堡,在遙遠的黃昏里,倉央嘉措就站在窗口前,凝視着河岸上的一叢叢格桑花,而遠處是青稞地,是雪山和雲朵,晚風輕輕拂着河水中的月亮,還有他寫的詩歌,落進水裡,被月亮的影子蕩漾成藍色花瓣……
二
紅山腳下,布達拉宮背後,一個藏白楊掩映的小院裡,藏着達瑪才旦的「星空唐卡工作室」。聽說這裡的平頂房子原住着南方的一對情侶,男人是藥材商人,主要經營藏藥和保健品,後來因倒賣野生動物被逮,生生把自己弄進了高牆囹圄。到了達瑪才旦租賃房子之時,院牆已經開裂、傾圯,蛛網縱橫交錯,門前屋後鳥糞斑駁,荒草迷離,幾乎成了廢墟。達瑪才旦請人進行重新裝修,用石灰塗刷牆壁,安上了藏式風格門窗,最有創意的,是他在屋子的天花板上畫了許多「飛天女神」,線條婉約流暢,形態栩栩如生。每次我走進畫室,坐下來抬頭凝視,就覺得那些女神從高遠的天空中款款降落,圍繞在我身邊旋轉、飛舞。她們的藍色裙擺和細長的飄帶,帶着風,也帶着雨,不停地揮灑高原的清涼。但我始終沒發現她們的眼睛,想象中眸子裡的那一汪清澈與明亮,一直隱於朵朵白雲之中。
在這個並不寬敞的地方,達瑪才旦寫詩,也畫唐卡。他寫出的詩,很少拿去發表,只是讀給我聽,有時用漢語,有時用藏語,兩種語調互相轉換、交替,如冰河暗流,聽起來茫茫蒼蒼。他反感別人用文字隨意塗鴉西藏或拉薩。有一回,也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一張地方小報,那上面登着兩首小詩,都是寫倉央嘉措的,相思、愛情、牽手、離別,意象纏綿,境界繾綣,充滿了布爾喬亞情調。達瑪看了幾句,突然把報紙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後來便伏在桌上哭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瞪大眼睛問我:倉央嘉措寫的是情詩嗎?他會有你們說的所謂情人嗎?達瑪似乎將滿腔怒火噴射過來,逼我去解釋,去說出真相。
我無言以對。事實上,倉央嘉措的所謂「情歌」,在藏語中又稱「倉央嘉措古魯」,古魯意為「包含勸誡意義的宗教道歌」,大多蘊含着他對佛理的精妙領悟。雖然其中不乏關於愛情的表達,但其中的氣韻格局,也絕非一般情詩可以比擬。而現傳的倉央嘉措情歌,如「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幾句,由現代歌曲的歌詞改編而來。至於「我問佛:為何不給所有女子羞花閉月容顏?佛曰:那只是曇花一現,用來蒙蔽世俗的眼, 沒有什麼美可以抵過一顆純淨仁愛的心……」的冗長詩段,完全是網友對歌詞和佛經的強行混搭。有多少種翻譯,就有多少個倉央嘉措。我們讀到的,只是一抹磨砂玻璃後的剪影。真正的倉央嘉措,早已變成了一張被時代忽略或篡改的底片。流覽正史,那些語焉不詳的記載,大多被歷史的宏大敘述遮蔽,甚至湮沒。有關他的種種,成了永遠無法考證的謎團。但他絕不應是那些真假摻半的風流韻事主角。也許,在十七世紀下半葉的歷史風雲中,被政治漩渦裹挾一生的倉央嘉措,只不過是一位身不由己的孤獨活佛而已。
每天黃昏來臨,達瑪才旦都要繞着布達拉宮跑一圈,再踱着步回到畫室,吃糣粑,喝酥油茶,晚餐後開始畫唐卡。畫布是早做好的,那是一種棉麻混合的織品,乾淨透亮,潔白如紙,動筆之前,達瑪要先準備好顏料:白堊土、金銀粉、珍珠、瑪瑙、珊瑚、松石、孔雀石、硃砂、寶石,還有大黃、藍靛、藏紅花……這些寶貝都要分別放在十幾個古瓷碟碗裡,經過反覆濡水、研磨、調彩和潤筆,方可進入唐卡的世界。顏料是天然的礦物和植物,取自雪山大地、江海湖泊,艷麗的色彩里積澱了時光記憶,所以永不褪色,可留存千年。
晚霞如期而至,停在拉薩的天空。橘黃里透着淡紫的霞光照亮布達拉宮,從達瑪才旦的畫室窗口望過去,有幾朵雲正好停在那個金幢的上面,忽而變作蓮花,瞬間又幻成大象和豹子,再過一會兒,雲朵的中間漸漸現出兩坨藍天,似乎是憑空長出的眼睛,靜靜地遠眺寂寞小院裡的一切。這是我來「星空唐卡工作室」觀察到的最神奇的景象,場景猶如夢境,有幾分飄渺,也有幾分真實。當我遙望雲霞一驚一乍的時候,達瑪才旦卻很淡定,他說那是佛光,佛光顯現,就是每天的神啟,他可以開始繪製唐卡了。達瑪才旦畫壇城,也就是曼荼羅,佛經上說,壇城乃諸佛菩薩聚集的空間、或者為徹悟的本質,按研究藏族人類學專家的說法,「曼荼羅」一詞即意謂「獲得本質」,是指獲得佛陀的無上正覺,也可能喻指佛的精神原鄉。不過,這種解釋雲遮霧繞,凡俗如我的腦袋,接受不了如此玄奧深邃的義理。我查閱過有關資料,知道唐卡是藏語,「唐」的含義與空間與時間有關,表示廣袤無邊、無始無終。就像在一塊布上,既可畫幾百甚至上千尊佛,也可只畫一尊佛。「卡」有點像魔術意味,指的是空白被填補。在藏人看來,唐卡里空無一物,是天地初始,也是時間和宇宙的起點。只要畫師往裡面畫上佛,便會從無生出有,猶如漢文化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我相信達瑪才旦就行走在那一幅唐卡圖畫中。他的壇城畫了三個月,還沒有完成,或者說這個壇城永遠沒有開始與結束,那是時間的隱喻。達瑪的靈魂是河,隨着畫筆往前延伸。雪山。草原。寺廟。神殿。黑色鳥群。紅衣喇嘛。磕長頭的信徒。在風中吟唱的經幡。被落日和星月反覆默誦的六字真言……所有景物如詩歌意象,投影於他的內心,波瀾不驚,卻又盛開出朵朵潔白的蓮花。他畫壇城,同時也在寫詩。而在他的詩歌世界裡,壇城不是此岸和彼岸,而是第三個岸,明亮、安靜、神秘、悠遠,空靈,自在自為,無邊無際。
三
幾隻白底黑斑的蝴蝶從達瑪才旦畫室窗前飛過,消失於拉薩的暮色之中。我不知道這些精靈,來自何方,飛向哪裡,內心的悵惘總是被它們牽引,跟從着顫顫的翅膀,飛向遠方。
達瑪才旦還在畫他的壇城,壇城裡的時間還在向虛空延伸。
我突然想到了即將抵達的冬天:雪覆蓋拉薩的一切,寒冷的季節,達瑪才旦也許會在唐卡上畫完壇城,而找不到家園的蝴蝶亡靈,會不會被收留在曼荼羅溫暖的懷抱?
不止一次地來,不止一次地去,來來去去,我在那條繞着紅山的環形馬路上記住了許多:商場、店鋪、飯館、髮廊、灰鴿、九月菊和天竺葵、賣藝人與流浪貓,當然還有隱在樹叢中親熱的情侶,坐在槐樹下轉動經輪發呆的小喇嘛……但不知為什麼,記憶里始終沒有留下達瑪才旦完整連貫的形象,就像一個個不斷跳躍的電影場景,有時閃過的是他的背影,移動着,略略有點彎曲,孤獨而蒼涼,有時閃過的是他醬紫的臉,猶若石山,被風雪侵蝕,陡峭、厚重,有着青銅般的顏色和質地。鏡頭最終定格於他的眼睛,如果追隨他那一束目光,就會依次出現黃昏里的雪原、神鷹、寺廟、煨桑火煙、金色的壇城、淡藍的布達拉宮陰影……拉薩的街道寬敞整潔,城市道路四通八達,但只有一條青石板小路連接着「星空唐卡工作室」。古樹蔥蘢,曲徑通幽,沒有分岔,我可以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到達瑪的畫架下,看他彎着腰,捏着筆,全神貫注地描畫唐卡上的壇城。
博爾赫斯說,在空蕩蕩的時間里,有人石頭一樣沉下去,有人玫瑰花瓣似的浮上來。於我而言,達瑪才旦就如一塊石頭,或者說是紅山上的一片赭色頁岩,從我身邊落入時間之水,托舉着雪域的星光月色,越來越覺得他神秘、疏離、陌生,甚至有點迷離恍惚。
那麼,在拉薩,還有沒有誰從時光里浮出來,帶我走進這安謐寧靜、空曠清涼的黃昏與夜晚?
我在路邊等車。十幾個外國人騎着自行車,擦過我的身邊朝珠穆朗瑪峰方向疾馳而去。風很大,他們打着的隊旗呼呼作響,仔細看那旗子,黑白色底子中間的國徽圖案是一隻展開雙翼的薩拉丁雄鷹。
依據旗子認出他們是埃及人。想象着那個萬里之遙的國度,此時還是正午,酷烈的陽光照着尼羅河,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獨立沙漠,漠視着熙來攘往的人群車流。埃及和西藏是風格內涵迥異的兩個地方,也不知他們路過拉薩,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思考了什麼。
一輛湖藍色的東風標緻牌轎車停到了路邊。車門推開,跳下一個女子,她塗着玫瑰紅嘴唇,一頭棕色長髮,上身着孔雀藍短袖T恤衫,下穿破洞牛仔褲,脖頸間戴了一串翡翠墜飾,我掃了一眼,疑是一顆月牙形的青綠色小藤椒。——美麗、精幹、時尚的女司機,帶着香水味兒以及藏雪蓮神秘的氣息,花朵般飄到了我跟前。紅唇妖冶。玫瑰鏡像。幽靜的拉薩黃昏。藍色的悠悠晚風。一切都像一個幻境。
還沒等我開口,她就爆豆子似的做起了介紹:嗨,大哥,本人阿依乃瓊,你就叫我阿瓊吧。開私人旅遊公司的,只跑市區,錢不多,花一百塊就玩夠所有景點。
快人快語,一看就是個直爽的女子。我於是很快打消了剛才內心泛起的那一絲疑慮,告訴阿瓊,我來拉薩十幾天了,一直忙於公務,除了去看過拉薩河,還沒來得及逛市裡的其它景區,剛去「星空唐卡工作室」參觀完朋友的唐卡畫展,現在準備回賓館休息。我說完拿出手機,給她看了百度地圖上賓館的位置。
阿瓊格格笑了幾聲,然後就把我請進了汽車,坐在副駕駛座上。她說,那賓館離她公司很近,順路,十幾分鐘到,她可以把我帶過去。汽車發動,又轉頭朝我笑笑:大哥,不收你錢喲!
坐車上跟阿瓊聊天,知道了她的過往種種,仿佛是宿命,從出生時,冥冥中就有一隻手將她的履歷寫在西藏潔白的雪地上:祖籍林芝,生於拉薩,高中畢業後考上西藏大學,讀民族學專業,再後來考研失利,去了尼泊爾學禪修,還隻身到了崗仁波齊轉山,遇暴風雪,三天三夜差點凍死,藏曆木鼠年結婚,喜歡攝影、登山、旅遊……
汽車在街道上穿行,透過車窗,可以看見一排排行道樹。國槐和垂柳,還有蒼碧的藏白楊。柳樹的枝條被風吹拂着,一律朝向雪山舞動。臨街的樓房,都亮着明亮的電燈,那種古老的酥油燈盞,那種有着神一樣目光的黃色燈焰,好像都陷落於浩瀚的現代化夜空,不見了光影。
阿瓊把車子停在我住的賓館門前,還是先前的那個樣子,咯咯一笑,點頭示意我可以下車了。我拿手機給她刷費,被她抬手擋了回來,然後快速從手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踩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回到賓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疲倦之極,可就是無法入睡。我隨手翻了幾頁那天從書攤上買的《西藏生死書》,想這棟房子的樣子,旋轉的鐵質扶梯,米黃色的地板,曲折幽深的走廊,總覺得在昏暗的轉角處藏着這座城市的幽靈秘密。想着以後的遊覽行程,就把阿瓊給的明信片翻了出來,仔細端詳,發現那是一張帖膜卡片,仿照唐卡製作,正面印着布達拉宮的畫景及通聯方式,背面有阿瓊的攝影照:一株巨大的古柏下,她一襲黑色藏袍,手握念珠,臉朝向遠方的雪山,面帶微笑,目光里卻似蘊含着淡淡的惆悵。
四
星期天,一個人呆在賓館裡無事可做,便打算出去尋個遊玩的地方,突然想起阿瓊,便從抽屜里拿出她送我的明信片,按照上面的微信號碼,給她撥了一個電話。
手機的音樂鈴聲很快響起,是李娜的原聲版《青藏高原》,聽着儘是遼闊和蒼茫。但歌唱完了,電話那邊卻沒人回應,過了好大一會兒,微信傳來消息:對不起,我在帶客,去羊卓雍措湖路上。下午趕回,帶你去游布達拉吧。接着又發來一個短視頻,我看見畫面上顯示着荒漠、雪山和蜿蜒曲折的公路,隱約還有藏羚羊蹦蹦跳跳的身影。
意有悵悵,頗感無聊,便隨手打開電腦,搜索電影頻道,沒想到目錄中彈出了萬瑪才旦導演的《氣球》。早聽說這部故事片獲過好幾項國際大獎,但我沒看過,於是泡了杯藏茶,戴好耳機,一口氣看了下去。
《氣球》的故事發生在藏地。青海西藏牧民達傑一家,因一隻普通的避孕套捲入了一系列麻煩事當中。兩個小兒子淘氣,把衛生所發放的避孕套當做氣球玩兒,使得達傑妻子卓嘎再度懷孕。寧靜的生活因此打破,已經有三個兒子的卓嘎不想再生孩子,一度嘗試墮胎,但丈夫和大兒子都極力勸阻。因為從上師到丈夫達傑、大兒子江洋,甚至卓嘎自己都認為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是剛剛去世的達傑的父親的轉世……
草甸。小溪。野花。氂牛。經筒。熱鬧的街道。幽靜的寺廟。男人和女人。氣球與安全套……影片揭示了外來文明對於西藏文明的衝擊和應對,生老病死如日月流轉,當古老傳統遭遇現代化挑戰,人該如何抉擇?這可能是他們遇到的第一次靈魂拷問。
出門,沿着一條商業街前行,汽車摩托鳴聲不斷,空氣中瀰漫着尾氣的味兒,人流熙熙攘攘,大多是外地遊客,購物或吃飯,腳踵飛旋,如螻蚊般匆忙。路兩邊,有幾幢樓房已經建好,巨大的玻璃牆映着藍天白雲,形似天眼魔鏡,藐視着渺小的人類。有一些建築正在施工,吊塔高聳,將天際線劃成碎片。
有人在街上擺攤賣藏藥,鋪一張很大的塑料紙,上面堆着各種藥材,我掃了一眼,大概有:藏紅花、冬蟲草、雪蓮、三七、貝母、松石……還擺着一些無名動物器官,褐紅或焦黑的骨骸、蹄瓜、雄性生殖器,看起來既醜陋又骯髒。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飛奔過來,往我手裡塞了張廣告紙,操着甜甜的普通話說:叔叔,到我們店裡買藥,今天放福利,買瓶鹿茸酒送一個鹿鞭,能健身壯陽呢。她仰着臉,清澈的眸子裡滿含乞求和盼望,花一樣靚麗,稚嫩而又天真,這樣的年華,本應該在學校里讀書,領悟知識和陽光人生,她怎麼也卷進了物慾滾滾的大潮?
我慢慢踱着步子,踅進了一家銀器修理店鋪。那個房子門面破舊,屋裡狹小逼仄,光線昏暗,一人一桌,人是個藏族老者,皓髮白眉,七八十歲的樣子。桌子上堆滿了老舊破敗的銀器:經輪、刀鞘、灑壺、鐲子、戒指、耳環、錢幣、佩飾……老人就坐在那堆銀器後邊,手握小錘,時而將物件按在砧上敲打幾下,時而再用鑷子夾起,放在眼前仔細瞅着,吹一口氣,再進行下道工序。老人仿佛遠離了門外的喧囂與熱鬧,就這樣靜靜地守着這個世界,他修補銀器,也是在修補拉薩古舊的光陰和記憶。
兜兜轉轉,不覺間就來到了布達拉宮廣場。太陽已經沉落雪山,天上飄過幾朵黑雲,有零星的雨點落下來。拉薩的雨點很大,從雲里墜落的時候,扯着一條兩條以至無數條銀色絲線,斜斜地罩住了紅山及山坡上的宮殿群。雨絲氤氳縹緲,布達拉宮很快披上了一層銀灰或淡藍的面紗,宛若童話里幻隱幻現的城堡。淡藍的黃昏。淡藍的晚風。淡藍的樹影。廣場裡的遊人逐漸離去,一大群鴿子在那裡徘徊,搖搖晃晃,呢喃咕咕。灰鴿子,白鴿子,藍翎黛翅的花鴿子,它們都集合在這裡,覓食或唱歌。鴿子講着自己的語言,據說它們每天飛過布達拉宮的女牆,能詠誦上面的六字真言。不過人類永遠無法聽懂。
紅山就聳立在我的面前,距離不過千米。從我站的角度眺望,可清楚地看見盤旋而上的台階、白瑪草牆壁、黑框窗戶、高翹檐角……一隻神鷹飛過來,在金頂上空旋停片刻,隨即消失於虛空。鷹鷲守望雪域蒼穹,留在記憶里的時光沒有盡頭,也不知它們是否見證了修造布達拉宮的最初歲月?
《西藏通史》上說,七世紀初葉,松贊干布在拉薩建立吐蕃王朝,回憶起「昔日我祖拉托托日年贊,乃聖普賢之化身,曾住在拉薩紅山頂上」,於是決定「踐履先王遺蹟,往彼吉祥安適之處,而作利益一切眾生之事……於是至紅山頂修築宮室居焉」。流傳更廣的說法是他為迎娶大唐文成公主,「築一城以夸後世」,而修造了雄偉壯麗的布達拉宮。事實上,由於風吹雨打、兵燹戰亂,至七世紀中葉,紅山上的建築大多傾圮毀棄,只剩下松贊干布修性時待過的法王洞,以及周圍的幾間宮殿。直到清順治時期,五世達賴依靠蒙古固始汗軍事力量,開始大規模重建,白瑪牆依山聳立,紅宮白宮拔地而起,日光殿迎來第一縷晨暾夕照……一千三百年過去,才有了今天的布達拉宮。
陣雨過後,那幾朵雲依舊停留在布達拉宮上空,籠罩着金頂之上的寶幢、寶瓶和法輪。青山依舊,幾度夕陽。在漫長歲月里,布達拉宮不僅經歷了波詭雲譎的歷史風雨,而且累積了諸如愛情、政治、權力、文化、宗教等元素,最終成了一座超越世俗的精神性建築,它神聖、雄偉、恢宏、傲岸、上摩星空,接近終極信仰。
五
隔兩日,又是一個下午,終於等來了阿瓊。她說那日去羊卓雍,因為客人要看雪山落日,所以當天就在湖邊安營紮寨,沒有回來,耽誤了我去布達拉宮的行程,喃喃地,連聲道了七八個對不起。
就像一個說了謊或做錯了事的孩子,阿瓊站在我的面前,月亮似的圓臉上滿是內疚和歉意。我感覺她的身上還沾有羊卓雍聖湖的氣息,涼絲絲、藍微微的,寒冷中蘊含着清新與純淨。我知道七八月正是拉薩的旅遊旺季,要讓自己的公司生存下去,她必須不停地開車接送客人,還要做宣傳,跑景點,當導遊。看着她沒日沒夜匆忙辛勞的樣子,我怎能忍心有半句責備之言呢。
坐上阿瓊的車,一路無語。我轉過頭,突然發現此時的她完全變了模樣:臉上不施粉黛,玫瑰口紅沒了,嘴唇上塗了淡淡的銀粉,披肩長發都紮成辮子盤在頭頂,上面橫別着一把牛角小梳子,身穿一身黑色氆氌藏袍,上面綴滿了各種飾物,最多的是松石和瑪瑙,紅綠相間,閃閃發亮。如同過什麼節日或參加一場聖典,她把自己打扮得美麗得體,華貴而又莊重。
倏忽間想起達瑪才旦的話:一群人到拉薩,是為了旅遊,觀光,看人世的風景;一個人到拉薩,是為了救贖,療傷,解內心的疙瘩。而我一個人走進布達拉宮,站在一群人中間,很快被人流湮沒或遮蔽,形單影隻,如塵埃落入空溟。我知道自己渾身布滿了世俗風塵,內心糾結着欲望的傷痕和疙瘩,然而,當我跟着阿瓊步入那個重重安檢把守的大門,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悅,登上五百多個石頭台階,氣不喘,心不跳,沒有任何高原缺氧帶來的不適。仿佛布達拉宮就是一個壇城,佛陀端居於此,以陽光般溫煦的微笑,拂拭着我靈魂的污垢,讓我變成一朵雪花,輕輕地,靜靜地消融於一片藍色虛空。
阿瓊走前面,帶着我在布達拉宮的白宮與紅宮間穿行——門檻。梯子。欄杆。佛龕。法器。氆氌。蒲團。經幡。白色或藍色的哈達。曲折幽深的迴廊。閃閃爍爍的酥油燈……我發現所有的事物都有包漿,都積澱着時間的塵屑,幽暗、古舊、深沉、久遠、昏冥、蒼古、平靜、安謐,在一種無形的氣場中,光芒內斂而又互相映照,彼此融合。一路走過去,恍惚在另一個世界里飄蕩、游弋,眼前閃現出斑斕的星河:白銀、黃金、珍珠、絲綢、綠松石、翡翠、雲母石、藍寶石、琉璃、貓眼石、水晶石、鑽石、珊瑚、琥珀、青金石、紅寶石……它們有時隱匿,有時顯現,宛若構成的星座和星雲,或者就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無價之寶,沒有指稱,只有精神的暉光與暗喻,氤氳、彌散於布達拉宮的各個殿堂、空間和角落。我走在裡面,感到的不是珠光寶氣,不是琳琅滿目,而是色彩背後的虛空和蒼茫。仿佛自帶的暗影漸漸被那些佛像、唐卡、壁畫、靈塔吸走,內心剎那輕靈如紙。
那一天,阿瓊始終少言寡語。我本想,這個聰明伶俐、藏學知識豐富的女子,會給我詳細講述布達拉宮的前世今生,說出每一件文物的傳奇故事,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似乎什麼也沒有講,沒有評論。每到一處重要的宮殿或文物跟前,她總是轉過臉朝我微微一笑,然後用目光示意我,該看什麼,不該看什麼。她不說話,靜靜站在我的身邊,仿佛是一朵安靜的高山雪蓮。正如西班牙詩人阿萊克桑德雷所說:「信仰者面對神殿,突如其來的、長時間的沉默和河流的沉默相似」。也許,崇高偉大的布達拉宮把所有的秘密都深藏於內心,隱蔽在不斷流淌的時光之中,無需明說和闡釋。那些或幽暗或明亮的佛殿,那些高低錯落的各式佛像,以及經卷、珍寶、法器、唐卡、靈塔,還有夢幻一樣朦朧的達賴身影和前塵影事,全都抵達語言本身,它們以沉默的方式拒絕言說。只有虔誠與敬畏,只有無聲地體驗感受和沉浸於宗教的情懷,才能靠近這個偉大建築的靈魂。
我們來到日光殿的窗戶前,小憩片刻,然後踩着一個梯子往下走,下面又是一間很大的佛殿,褐色的布幔窗簾拉開一半,夕陽從外面射進來,打在一個喇嘛的身上,橘紅的袈裟被光影罩着,像一團安靜的火苗。喇嘛盤腿打坐,眯着眼,右手拇指不停地捻轉着黑色佛珠,嘴唇翕動,似在默念什麼經文。他腳下蜷臥着一隻老灰貓,藍玻璃似的眼睛折射出純淨幽獨的光芒。在布達拉宮,貓也會被神秘的加持,成為冥想的哲學家嗎?
阿瓊輕輕走過來,伏下身,將老灰貓抱在懷裡,一下一下捋着它的皮毛,然後用臉貼緊它的耳朵,念了句唵嘛呢叭咪吽,貓立刻抬起腦袋朝她喵喵叫了幾聲,似在回應着那個觀世音菩薩六字真言——喇嘛。女人。貓。大明咒語。內心通靈。靜默與對話——這是布達拉宮幽暗深處的一個場景,細節詭異、隱晦、神秘、超驗,如果從形而上的觀點看,那也許就是精神宇宙里偶然呈現的一些象徵符號,能指與所指意義含混,如星雲黑洞般永遠找不到明亮的出口。
那時候,我從窗口俯瞰,布達拉宮門前大道暢通,人頭攢動,車流滾滾。遊客三三兩兩從遠處走過來,站在廣場的噴泉前拍照或攝製視頻。他們以紅山為背影,將鏡頭對準布達拉宮,摁下快門的瞬間,讓自己永久定格於影像之中。但他們不知道,於莊嚴神聖的布達拉宮而言,所有外來者都是「他者」,疏離而陌生,互不關照,無法抵達隱秘的內心。後來,我把目光再次移到紅宮高大的牆角——那裡的牆上嵌着數百個經筒,許多信徒排着隊,沿順時針方向,一邊前進,一邊伸出右手緩緩撥動那些筒子。據說每個經筒里都裝着佛教典籍,隨着轉經筒一圈一圈地旋轉,信徒的功德也會一點一滴的積累,他們相信,來世的幸福都在今生的修德積累之中。玫瑰紅的夕陽下,不停旋轉的黃銅經筒閃閃發光,像一條炫目的金色河流,而隨着轉動時發出的咕嚕嚕的聲響,猶如天堂里發出的音樂,在光與聲的纏繞、氤氳中,我仿佛感到布達拉宮也旋轉起來,朝向天空,飄浮着,上升着……
在聖觀音殿,阿瓊停下了腳步。我看見她站在一尊佛像前,雙手合於胸前,凝神屏氣,彎下腰深深鞠躬,一下,兩下,三下,然後抬起頭,這個時候,大滴大滴的眼淚湧出了眼眶。據說,布達拉的鎮宮之寶阿雅洛格夏熱(聖觀音自在)像,就供奉在此處。西藏傳說里講,很久很久之前,有位得道高僧經過天竺和尼泊爾交界的地方,發現一片旃檀林中有棵樹枝葉紛披,花朵艷麗,枝柯橫空,長得高大奇異,於是高僧剖開樹皮,發現了四尊觀世音像,其中一尊就是阿雅洛格夏熱像,當時普薩顯靈,對高僧說「我將往西藏有雪域邦內,為藏王松贊干布本尊」,於是人們將觀世音像迎請到拉薩,供奉於布達拉宮的帕巴拉康。
後來,在我離開拉薩的日子裡,腦子裡一直縈迴着阿雅洛格熱的雕像,那個觀世音菩薩緊抿雙唇,兩眼含笑,似在永恆地注視着芸芸眾生,用雪花般純潔的的目光,為塵世傳遞着悲憫和慈愛。我同時記起的,還有阿瓊那晶瑩清亮的淚滴,不含傷感,沒有痛苦與絕望,如從天而降的一顆顆露珠,映照着雪山、河流、雲朵、廟宇以及拉薩的每個淡藍色黃昏,還有它的前世今生。那些淚滴源自一個藏女的心靈,聖潔、純淨、透明,剔除了人世的一切貪嗔和慾念,最終跟阿雅洛格熱菩薩的目光彼此輝映,成為救贖所有靈魂的一泓雪域清潭。[1]
作者簡介
孟澄海,甘肅省民樂一中教師,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