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盐罐 父亲的酒(黄爱华)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母亲的盐罐 父亲的酒》是中国当代作家黄爱华的散文。
作品欣赏
母亲的盐罐 父亲的酒
盐罐是母亲的陪嫁。本地土窑烧的,跑一层水釉,葫芦肚上带把,如一朵盛开的乌莲,三分雅致,七分烟火。
若单论好看,还是父亲的酒坛,泡坡上的桑泡儿、刺梨果,也泡园子的干梅子、葡萄、枣,一坛装尽了村庄的红绿青紫。
我们常常去摇一下,看酒花冲起来,又很快散了,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或者打开坛盖,捞个浸得饱满光鲜的枣子、杨梅啥的,丢进嘴里,一股辛辣味,不敢嚼,含一会赶紧吐了。
酒坛的趣,是父亲一个人的;盐罐,却装了一家人的日子,舌尖上的咸淡,比醉人的酒,更真实。
母亲最自豪的一句口头禅就是:这盐罐是我的陪嫁哩。那神情,比稀世珍宝还宝贝。
当然,母亲的陪嫁有很多,比如小板凳,小小的、矮矮的,巴在地上一般,小孩子坐起特舒服。还有碗啊碟的,随便拖出一件小东西,母亲都会来一句:那是我当年的陪嫁。
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母亲对于盐罐的特殊感情,那种神态,那种语气,是在对别的物件上没有的。母亲视盐罐为珍宝,我想,无非是那些年盐太珍贵。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讲她小时背盐的事。农活忙完,或是在雨天,靠在檐下木椅上,日子里一坐,眼望对门山岩上隐约的小路,陈年旧事就一一道来:你们现在的苦算个么子哟,我们那时才是真的苦,十四五岁就出门背盐,是在苦水里打滚哟。
但母亲至今说不清背盐的路线,在她模糊的讲述里,只知道是从四川的云阳背到河对门的五花寨。跟村里的老背脚一路去,自己带点粮食,途中落人家,借锅火做饭,还要借宿,半个月才打个回转。过河时,专运骡马的货船不运人,是赶骡马的人看母亲可怜,才让瘦小的母亲躲在骡马的肚子下,跟着混过了河。母亲气力虽小,背一趟盐却能换一家人十天的口粮。
母亲叹着气,不厌其烦,重复着这个故事。
年幼不知人间苦,每每母亲讲起这些,我依在母亲身边蹦蹦跳跳,全然不懂,只当是听母亲讲了一个别人的故事。后来年岁渐长,在生活的浮沉中,才渐渐体会出母亲当年的辛酸,那时的母亲,如同卤水熬出的一颗盐,苦涩,成了生活的底色。而盐道,也成了母亲心头的咸湿之地,并不是记不清盐道的路线,只是一路的沟沟坎坎,走得太吃力,在心底不愿轻易翻出来。
盐的来路这么艰辛,装盐的盐罐,更是被母亲疼着爱着,以致于每次要我去端盐罐,心里就紧张,几斤重,端在手里却感觉压得出不动气,走几步远,满身出汗。
也不知是哪一天,母亲摘了秋辣椒回来,在锅里烙好,准备放盐时,却发现盐罐损了一个缺,是哪个不长眼睛的?还没等母亲的火发出来,我们一个个跑老远,只有父亲坐在阶檐上打瞌睡。母亲跑出来,还是摇醒了父亲,问,是不是你这个酒醉佬搞的。父亲装懵,说,我都没去厨房,几颗生花生下的酒。母亲冲着我们的背影还在闹,哪个搞的,承认了不挨打!没人认账,母亲的陪嫁盐罐,自此成了一只缺嘴的盐罐。依然能装盐,母亲依然舀出盐粒,均匀地撒在菜蔬里,我们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不,记挂着盐罐的不止母亲吧。瞧,屋后的郑奶奶又来借盐了,穿了几年的一双凉鞋,剪了两边的耳子,当成一双拖鞋穿,踩着我家的菜园子,踢踢踏踏到了场坝里。桂花树下的黑狗听得动静,忽地立起身,呲着牙,待看清来人,又耷着眼,卧了下去。
郑奶奶借盐很特别,不像别人整包整包地借,而是拿着她家的盐碗,说只要借几勺就行。我们村习俗,盐不能面对面拿,一定要把盐放在旁边,等给盐的人转身了,才能拿。这习俗有什么讲究,母亲也说不清,反正村上都是那样。
郑奶奶笑着,很顺手地把盐碗放在我家灶台上。母亲也笑着,从盐罐里舀着盐,也不知她们数了没,反正在我心里一直恨恨地数到十以后,才看到母亲放下勺子,郑奶奶照例又是那句“二回再还哈”,同往常一样,转身就走了。
这还不算完,有时是踩着我家饭点来的。我们两家隔得近,哪家锅碗瓢盆有个啥响动,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只要听到我家锅里熬油的声音,她就来了,反正手里拿的不是碗就是罐,不是借盐就是借米。
我们等着开饭,郑奶奶却迟迟不走,和我妈天远地近的聊天:“今个的天时好,我准备趁早去把田里草薅一下……”
眼见得太阳爬上了阶沿坎,午时了,还不走。我们肚子饿巴了背脊骨。
母亲给我们使眼色,示意开饭:“那您就刨一碗便饭了再去。”
郑奶奶头摇得如鱼摆水:“那搞不得,一吃饭就耽搁了……”抬脚就进了灶屋。
母亲恰逢其时在后劝:“看嘛,已经摆好了,就随便吃点么。”
郑奶奶很难为情:“这怎么好意思哈,每次来都遇到你们吃饭……”
我们不情不愿地拿筷子,舀饭,递给郑奶奶吃。
我们是吃得心惊肉跳。锅里只剩几坨洋芋了,自己都还没吃饱,生怕郑奶奶还要添一碗,但在母亲严厉的眼神里不敢吱声。
其实让我们心惊肉跳的有另一个原因。郑奶奶是个大脖子,俗称气颈,只要一动,喉咙里就像扯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母亲说那是因为缺盐吃而落下的病。没盐吃会那样,好遭孽哟。我们突然觉得不该嫌郑奶奶。母亲叹口气说,人家真的想来吃饭么,无非就是想来沾点盐味。听得我们云里雾里,反正听不懂,转头看向父亲,父亲一言不发,只顾小口小口地咂着他的酒。
不过,母亲的盐罐里不断盐,却归功于那只下蛋的母鸡。当然,也有我的功劳,要是我把鸡蛋吃了,母亲又拿什么去换盐呢?每次听到那只母鸡唱蛋歌,我风一般跑向鸡窝,希望它能下满满的一窝鸡蛋,就像孵小鸡时那么多,可是这老母鸡憋红了脸,咯咯——嗒地唱了半天,才在鸡窝里生了一个蛋,还高昂着头一幅不得了的样子。我垂头丧气,怪它,怎么不生两个呢,母亲说过,只要母鸡一次生两个蛋,就给我煮荷包蛋吃。只好小心地捡起鸡蛋,对着光看了有看,摸了又摸,才不舍地放进了母亲那只暗红的大衣柜里。大衣柜的暗格铺着谷壳,那里已经攒了很多鸡蛋,每次去放,我都忍不住把它们摸个遍,温凉舒爽的感觉,至今还体会得到。每到盐罐见底时,这些鸡蛋就要离开温暖的谷壳窝了,母亲要拿街上去卖了换几袋盐。
我对母亲嘀咕:郑奶奶为什么不养鸡呢,卖鸡蛋就可以买盐吃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喂鸡不要粮食么?人都没得吃的。
母亲总是说,郑奶奶每次只借那么一点,我们做大锅菜,少放几颗就省出来了。
可是郑奶奶零零碎碎地借了很多年,我们家的蛋鸡都由黑母鸡、黄花婆、麻鸡婆变成了白母鸡,日子都被她借走了一半。
家有三不便,时常断油盐。我们家偶尔断盐的时候,母亲又不好意思出门去借,就去菜园子摘一把辣椒回来,在火上烤熟后,撕成细碎的条,然后放在擂钵里,再摘点花椒叶、紫苏叶,加上生大蒜,捣碎后一起装在碟里,让我们拌饭吃,虽然无盐,我们却照样吃得滋滋有味。父亲也照常端着酒杯,抿着一杯又一杯,仿佛缺盐的生活,也照样很滋润,丝毫不影响什么,我也就一直不明白,郑奶奶家为什么不能撑过无盐的日子。
每次我们念起,都被母亲呵斥“小孩子家懂什么?”
其实就是在有盐的日子,我们平常吃饭也没很多菜,做得最多的一道菜,就是盐腌烧辣椒和烧茄子,村上有土话叫“烈广椒怕盐腌”,一勺盐下去,那些浓烈辛辣的广椒立马服服帖帖,火辣辣变了香喷喷。
一碟子腌辣椒端上桌,一大家人的日子也就妥帖了。
那些年借给郑奶奶多少油盐米,反正我是没算清,生活的艰辛,让人不忍去算。不过,一到瓜果成熟,郑奶奶就会拎来一篮子瓜果蔬菜,黄瓜、南瓜,蕃茄……
郑奶奶打着哈哈,母亲再三推阻,郑奶奶就不高兴了“怕我二回再借你屋里的盐么?”拎着篮子直接进了灶屋。
每到这时,我们的心情也就会愉快起来。
相较郑奶奶,我们还是比较喜欢大婆婆一点。
大婆婆不借我家盐和米,但喜欢和我妈摆经——就是聊天呗,一聊一青天,事儿不带重复,话不重复:
“哎我跟你说,大玉今个赶场,买了个猪儿好便宜,早晓得嘛,我也去买一个……”
“我的苕窖那次下雨进水了,今年挖苕了就放你屋苕窖里哈……”
父亲已背完了一坡的渣子粪,我们累得腰酸背疼,大婆婆的一个“经”还没摆完。母亲迟迟不能下田,挖锄拿起了又放下,反复多次。太阳的脚走上了场坝,又翻过了阶檐,晒焉了一蓬露水泠泠的芍药花,眼见得就要走进堂屋了,母亲实在陪不住,只好委婉地说还有一坡的活路没做完,大婆婆眉毛一舒:“那我给你帮忙,”就帮着母亲去做活路了,当然,那个未摆完的“经”也得以继续。
隔天,母亲让父亲上街去买盐。赶场回来的父亲很高兴,说碰巧今天盐跌价了,就多买了几包,母亲笑得意味深长:你以为那是碰巧的么,我早知道了。父亲和我们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这经文,太深。
村上女人操家持务的本事,大多是从“摆经”中得到。田间地头,茅房猪圈,都是“情报”处。凑一堆扎几双鞋底,织几件毛衣,小到一根针的粗细,柴米油盐的贵贱,大到桌子板凳的添置,儿女谈婚论嫁的撮合,只需扯一场散白,几个哈哈,就能听到好多稀奇。
村上有句俗话: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意为这人阅历丰富,见广识多。不过,在石村,除开大爷爷敢理直气壮,拍着胸脯自豪地说这话,其余的人,还是仅限于自己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就算是母亲在盐道上趟过,也没有这么大胆。
大爷爷在村上,是村人眼中的诸葛亮,是整个村的“先生”,睿智、有才。村上人家的红事,如是男方,他就是“押礼先生”,往大门前一站,一开腔,就扣了人心:
礼炮三声响,来到贵府上,大红灯笼挂两旁,四方桌子摆中央,珠连壁合人成双……
如是女方的“支客司”,又一是番风味,大门口一张大桌子一支,张口就来:
喜盈盈来笑盈盈,拦门桌子摆朝门; 燃香三柱蜡九品,主家请我来拦门;今个拦门无别事,要请礼官先生报个名。
双方你来我往,“礼信”越讲越多,越讲越顺溜,也越讲越欢快,讲得主家笑嘻嘻,讲得客人心如蜜,把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半响,大爷爷一声高亢响亮的“礼——毕,奏——乐!!!”
气氛“哄”地一下就热起来了。唢呐、鞭炮齐鸣,把村庄乐得晕晕乎乎,大爷爷一声轻咳,长衫一撩,慢条斯理地出了大门。
大爷爷的能耐远不止这些,天文地理,村风民俗,人伦纲常,有那看不明白的迷糊之人,两口子之间的矛盾,村人之间的田界、旧仇宿怨,只要找到大爷爷,看他不慌不忙,不急不燥,吩咐大奶奶给人整一桌小菜,来点小酒,一通道理,一通人情,再天南海北扯一通白,就把困惑、仇怨给你理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讲得人心服口服,当让的让,当忍的忍,把一把渣的生活给你一五一十,捋得归归顺顺,心平气和地回家重新打理日子。
往后生活顺趟,讲起大爷爷,那人竖起大拇指:到底是比我们多吃了几包盐。
不过只有我们家知道,大爷爷不光只是盐吃得多,酒也喝得比一般人多。
大爷爷最喜欢喝我父亲用苞谷老烧泡的果子酒。
隔一段时间,大爷爷就要到我们家,和父亲喝上几杯,母亲也会照样给他们炒几个拿手的小菜。杯子一端,村上的故事也在酒里徐徐发酵,飘得满屋都是,我们坐在一边,像听天书。
“老三屋里的那根梁,几抱粗的杉树,我们生怕主家不同意,七八个人打夜工抬了几架坡,一口气给他抬拢屋,路上硬是没歇一哈……”
对了,石村所有房屋的大梁,都必须是要偷来的。“不偷”就不喜庆,显得你在村上为人小气,吃不开。偷了才是大气之人,新屋才有喜庆之气。而树主人看到自家的树木被偷去做了房梁, 也会十分高兴,那是自家的林地风水好,出了人家喜欢的梁木。
大爷爷端着酒杯,慢慢悠悠,将那些事一一在手心里轻拢慢捻——哪里是白偷呢,事后,悄悄送几包盐,送几斤白酒,酬谢人家。
场坝里的风,细悠悠地掠过屋顶,翻到远远的山坳里去了。村庄那深重的岁月,也在大爷爷指尖下一一流转开来。
不过像大爷爷这号人物,在石村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他一个。村人的日子,大都还是烟薰火燎。
女人们凑一起摆的经多了,情报也就有良莠不齐。比如村上女人骂架的源头,也是从“摆经”里开始。随口聊的几句白,被那藏不住话,或喜欢戳戳捅捅的人添油加醋地送到被议论的人那,于是就引发了一场骂战。先互骂对方的人品、道德,为人处世等,骂战升级,就互抖家底,锅底灶门,你家里肉米面油一年只有几斤,裤子有几处补疤,在外头借了别人东西有好多年都还不起……越骂越伤心,就骂到了对方的上一代人,你父亲那时穷得如何如何,你爷爷又借了我们家几斤盐几碗米……
石村女人骂架,没得几天几夜分不出胜负。会骂的,叉着腰骂得吐沫横飞,骂词不重复,不会骂的,也跟着学对方的骂词,对方骂一句,她还一句,也能顶到对方的痛处。
直到太阳落土,体力不支的双方搬来椅子,坐在各自的场坝里继续骂。双方骂到最后,嗓子也哑了,浑身无力,瘫在椅子上,几天讲不出话来。
村上油盐酱醋茶的艰难,将每个人都撞得灰头土脸。 [1]
作者简介
黄爱华,湖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