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趙慶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啞巴》是中國當代作家趙慶梅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啞巴
「東南地」是父親隨口對他開墾的那塊兒土地的稱呼。
雖土地肥沃厚積着千年的腐殖土泛着醉人的松香,但荒遠冷僻久無田鄰。只有滿山谷的鳥鳴、無際的原始森林、森林里不知名的花海,還有田塍下湍湍的溪流。這裡是父親的樂園,也是我最美的花園。
不知哪一年,啞巴也在附近開了一片田,於是在去往東南地的野徑里,便時常也看到那藍色陰丹士林的中式上衣的瘦削的影子,荷一把鋤或擔一副擔,隱現在茂林長草間。
大興安嶺遍地是肥沃的土地,隨處都可耕種,啞巴卻也擇了這僻遠的林間隙地,定也領略了這幽靜獨到的美。為着東南地,一向可怕的啞巴似乎親切些了。
季夏一過,便是大興安嶺的早秋了。草樹還沒有黃,鮮花依然肥潤。田裡的土豆卜留克卻長足了個兒,可趁鮮吃了。我們便時時去園裡收穫些。
秋陽暖暖的,鳥兒的叫聲悠遠深邃,疏密任意,有時一管鳥音統治,天地都靜了,風的腳步也不踩響葉子。
我和母親在田野里走,茂草花海間,蝴蝶和螞蚱翻飛,翅羽在午後的陽光里灼灼華艷。
啞巴迎面走來,我躲在母親身後,不敢離她太近,更不敢看她啞巴特有的笑——有點瘮人。不知為什麼,在林場所有孩子的眼睛裡,啞巴一家都像怪物般,有種莫名的可怕可厭。啞巴卻熱情,彎腰對着母親身後的我笑,再直起身體在耳朵邊比兩隻小辮子,對母親豎起拇指:你的女兒很可愛!母親也笑,指着她肩上的鋤頭,也豎起拇指誇她能幹。又用手向頭背後捋一捋,指指啞巴身後。問她:你家男人呢?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向後捋頭髮意思是「梳着大背頭」的人,也就是家裡的男人。這是啞巴的創造,母親學會了。
啞巴卻斂了笑換了嫌棄的臉色,比劃着說:「自己雖然肚子經常吃不飽,但是頭和臉都洗得乾淨。」又抻一抻蘭陰丹士林的中式褂子讓母親看:雖是舊了,仍然乾淨。可是,她用手再捋一捋頭髮:「大背頭」他臉也髒,衣服都是土,洗了又髒了,一個大人,整天流着鼻涕……她彎腰做嘔吐狀。最後正色地伸出兩根指頭並列又分開,使勁兒搖頭:我倆不該是一家人。
這時我看到啞巴的美:修眉細目,白皙的皮膚、黑亮的軟發垂在頸間。母親笑,拍拍她的胳膊,點着頭認可她的看法。她又笑了。很有點知音賞的愉悅。
我和母親別了啞巴依舊走,母親寬慰我:不用怕,啞巴聽不到聲音,不知道自己笑聲怪,也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有點怕人。但她是好人。又感嘆:啞巴聰明又勤快,只是不會說話,大憨又髒又傻,的確不像一家人。
林場二百多戶,啞巴家是獨特的存在:啞巴不會說話,連姓什麼都沒人知道;丈夫憨愚邋遢,姓沈,人們便稱沈大憨;孩子們說話晚,而且表情木訥,說話都有些直腔兒,既有點像母親着急時的「啊啊」聲兒,也有點像父親不管不顧的大嗓門。人們索性叫他們小啞巴。
有時大人們在街上閒話,啞巴偶爾參與,聊得久了,孩子來找她,拽一拽她的衣角,兩隻手比劃着團一塊面,拍扁,再用力貼在鍋上——這是貼大餅子的過程,意思是他們餓了。或天晚了,他們拽一拽她的衣角,把兩隻手合起來貼在頭的一側,再把頭向這一側彎下去,閉上眼睛,意思是他們困了。
她們一走,大人們的話題自然就轉到啞巴的日子裡。一家的辛酸難免成了小小林場的談資。聽得多了,連我也知道了一些。
啞巴畢竟殘疾,大憨又傻,公公便從河南老家過來幫忙。那是個清癯的老人,留一縷山羊須,背有些駝,眼睛黑亮亮的,蓄滿愁苦和良善。若不是常年黑棉襖肥棉褲腰裡系根草繩,竟有點像書里描繪的隱居山林的老人。他用棍子挑個土籃,整日撿柴背草地忙着。人們順着對他兒子的稱呼,叫他老憨頭。
他剛來時,啞巴還年輕,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
有天啞巴竟跑到林場找主任告狀,比劃着說下巴上一縷鬍鬚的公公,在滿天繁星的夜晚,踹開她的門,抱走她的孩子,還用手推她。啞巴很憤怒,要求領導把老頭兒送走。
領導們找老憨頭了解情況。老人滿臉是淚,抱着頭蹲在地上,說,這日子可咋過?
原來,大憨去工隊上班了,啞巴帶孩子睡一個房間,老憨頭睡隔壁。半夜裡,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啞巴聽不見。老憨頭急得在門外轉,他擔心孩子被啞巴壓到了。可是推推門,裡面插着;敲門,孩子哭得聲音都嘶啞了,啞巴還是沒動靜。無奈老人只好撞開門,把孩子抱起來,再推醒啞巴,告訴她孩子哭呢。啞巴卻吃驚地跳起來,搶過孩子,把老人連推帶搡轟了出去……
領導替老人解釋清楚,啞巴羞赧地笑,和老人和解如初了。
儘管人們一遍遍說起這事時總是憑着想象添些細節以增娛樂,卻終慨嘆老人不易,讚嘆啞巴自愛。
林場向西,一條橫亘南北的河流,河上一座木橋,過了橋是便生產隊的磚窯。人們就地取材,在磚窯四周挖土取沙脫磚坯:掘起地面的草皮,下面是厚厚的黑土,黑土下是黃土,黃土下好像是一層鵝卵石,然後是厚厚的滲着水的細沙。人們挖出黃土、細沙,分別用篩子篩勻,再就近取了河裡的水來和泥。泥、沙、水的比例掌握好了,攪拌均勻,就可以用木框脫坯了。
原料現成,時間也自由,個人脫好的坯整齊碼放在自家木棚下,等着生產隊的記分員數數後統一搬進磚窯。多勞便能多得,人們的參與熱情很高,起早貪黑的。
啞巴更是常常在晚上伺候孩子老人睡了後,一個人再去窯廠。
她走過月光下的草徑,走過湯湯河流上的木橋,來到她的已經摞了很多磚坯的窯棚,啞巴的心情是愉悅的。明淨的月光下,遠山黝黑起伏,棚子裡有磚坯獨有的香氣,還有田野里瀰漫的花香、呢噥的蟲鳴、山雀的囈語……一塊塊兒和泥,脫坯,啞巴忘了時間,忘了勞累忘了飢餓,黑暗的田野里,氤氳着愈來愈濃的山嵐霧氣,醞釀着啞巴安寧甜美的憧憬。
母親那時是生產隊的會計,有天清晨剛上班,啞巴便「啊啊」地叫着走來。她很激動,對母親和其他剛要上工的女人們比劃着:滿天都是星斗,大月亮圓圓的,人們都睡了,時鐘鏗鏗地走着,大概半夜了,她還在趁着月光脫坯。忽然又來一個人,她左看右看,沒有發現啞巴,便趕緊彎下腰,一摞一摞從生產隊已數好的磚摞里往她自家的磚棚里搬……又趁着黑夜走了。
啞巴模擬脫坯:短促有力地摔泥,倒坯;啞巴模仿偷坯,彎着腰,輕手輕腳地搬磚,又在臉前把兩手的手指伸直翻過來調過去,一十、二十告訴大家她搬了多少趟……人們認真看,又好笑又好奇:有人偷磚,可是誰呢?這時啞巴直起身子,張開嘴指着嘴裡的牙,狠狠豎起兩根指頭!大家怔了一下,旋即笑起來:是孟家的女人,只有她長着兩層牙齒。
是的,這事兒孟家女人能幹出來:她日子過得仔細,偶爾貪心,算計點集體的財產確是意料中的。人們既笑孟家女人半夜偷磚,更笑啞巴的正直可愛。
啞巴正直,嫉惡如仇,但啞巴一家很受歧視,常受人欺負。有次孩子們在路燈下玩兒,女孩子們跳繩跳皮筋,男孩子分幫結夥玩着捉人的遊戲,不知哪個淘氣孩子看到啞巴家女孩兒,就起鬨地喊着「老啞巴,老啞巴!」更多的孩子跟着喊起來。我看到啞巴家孩子收起正玩的皮筋,把它折成趁手的鞭子,追着抽打那些喊叫的男孩兒,男孩子們一邊罵,一邊用石頭磚塊兒砸她,她不退縮,迎着跑過去,瘋了一般見人就抽。所有孩子四散奔逃,我也趕緊跑回家,關上門猶自喘着。儘管我沒有喊她,但也有種犯了錯被追殺的恐懼。第二天上課,我看到她額角的傷痕血跡,和着泥道道已經幹了。然而自此卻很少人肆意欺負她了,連她的弟弟妹妹也拖着鼻涕在林場走得雄赳赳氣昂昂。艱難地長大,他們卻越來越表現出和啞巴一樣的做人剛烈。
然而啞巴家的日子終究難,許是孩子多,許是大憨沒有能力撐起一個家。有天母親從河西回來晚些,恰好碰見啞巴往河對岸去,手裡提着繩子,滿臉淚水。母親詫異,拉住她比劃:幹什麼去?怎麼哭了?
啞巴放聲大哭,悲涼異常。在夕陽西沉的林子邊,母親覺得全身發冷。終於等得稍稍平靜,啞比劃着告訴母親,這個月糧站發的糧食早就吃光了,家裡只有土豆,孩子大人都吃得拉肚子。自己拉得脫坯都沒有力氣,可是還能堅持;孩子們餓,又肚子疼,都在家裡哭。她看了心疼,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了,去林子裡吊死算了,還能省些糧食給孩子們吃……她用繩子比劃着在脖子上一勒,舌頭吐出來。母親嚇得頭皮發麻,嚴肅地比劃着告訴她,這麼點事就去死,是沒出息的小人。母親伸出小手指說她:死是沒出息的,有了事情要說,大家一起想辦法。
啞巴點點頭,擦乾了淚跟着母親回來了。母親攥着她的手過河,生怕她跳下去,又把她送回家,囑她等着,不能做傻事。然後一徑去了糧站。正好站長還沒下班,母親說,我幫不了啞巴,你們能,我把啞巴的困難告訴你們了,啞巴出了事兒你們有責任的。
站長二話沒說,扛起一袋玉米面就去了啞巴家。
年底,生產隊發工資了,母親說,啞巴的工分最多,一年掙的錢比工人還多。
幾天後啞巴徑直走進我家院子,穿着陰丹士林的藍棉襖,新的。
她開心地比劃着數票子,告訴母親,她掙了錢,做了新衣服,台階似的孩子們也都有了新棉襖,不冷了……她抻着新棉襖讓母親捏一捏厚度。她又不好意思地比着上吊的樣子,搖搖手:不再上吊了,那樣是小人。大火車來了,要領着孩子們回老家,去看穿着大襟衣服、梳着髻的老母親。母親豎起大拇指贊她能幹孝順。她懂了。又急切地捋着耳後的頭髮意思是梳着小辮子的女孩兒,然後抻着衣襟問母親:過年了,要不要給孩子買做衣服的花布?母親搖手:已經買了。她又捋着頭髮向後,手指比了個圓扣在腕上:梳着大背頭的男人要不要買表?母親忍住笑,學她的樣子數票子,又比了個小指:掙的錢沒她多,今年不買。啞巴大笑,安慰地拍拍母親的手,轉身走了。
後來母親說,找什麼人捎東西也不會找啞巴的,她辦點事多難啊。但是母親明白啞巴想為我家做點事的心思,就因為她始終感激母親在她最難的時候幫了她。
許多年了,母親想起林場的日子,想起她,總會說:啞巴不是一般人,雖然不會說話,她是一等人。
若啞巴活着,今年也有八十歲了。
我依然記着東南地的林子裡,不知名的鳥兒如綠色精靈,講述着一個個曠古悠遠的故事,忽喜忽愁,忽歌忽怨,林子裡只有露珠晶瑩,仿佛故事裡的悲欣。
啞巴瘦削挺拔,穿着藍色陰丹士林的中式上衣,扛着鋤頭,走向秋陽斑駁、松香瀰漫的田野。
在貧瘠的歲月里,在那片荒寒的土地上,一個純潔的靈魂嵌入殘疾的軀體,走進一個貧苦的家。松風花海里,暴雪苦寒中,不知她度着前世怎樣的劫,又將修成來生怎樣的緣。[1]
作者簡介
趙慶梅,七十年代生於內蒙呼倫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