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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不動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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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不動的鄉愁》中國當代作家范廷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載不動的鄉愁

隋末鐵匠王薄在自己創作的民謠《無向遼東浪死歌》中唱道:「長白山前知事郎,純着紅羅錦背襠。橫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食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刀何所傷。」隋煬帝楊廣時期,由於隋王朝統治殘暴,驕奢荒淫,連年的大興土木,不斷地對外用兵,繁重的徭役、兵役,使得田園荒蕪,民不聊生,西窩陀村的鐵匠王薄就是以這首民謠相感勸,於大業七年(公元611年)在村子以外梯子崖以南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的雕窩峪首舉造反義旗,各地豪傑紛紛舉義響應,一時間烽煙四起,「擁眾聚長白山,剽掠齊、濟之郊,自稱知事郎。」他發動了以鄒平長白山為根據地的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隊伍活動在齊郡、濟北郡之間,點燃了推翻隋王朝統治的第一把烈火。此後,他們先後攻郡占縣,殺死貪官污吏和豪強地主,沉重打擊了隋王朝的殘暴統治,形成了隋末全國農民大起義的局面。

時隔一千四百多年以後的這個春天,我們市「鄉村記憶工程」採訪團的一眾成員,來到了農民起義領袖王薄的故里——地處魯中的鄒平市青陽鎮西窩陀村,用手中的相機和筆,去尋訪鐫刻在我們心底的童年記憶。在這個傍山而建的千年古村里,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條大街,一眼古井,一棵老樹,無不盛滿了我們這一代人兒時的珍貴記憶,甚至於一座青磚剝蝕,明顯帶有風雨和流年痕跡的老房屋、老胡同都感到那樣親切。在我們的鏡頭裡,似乎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都值得我抓緊拍下來——因為在城鎮化建設快速推進的火熱大潮中,我們所拍下的所有照片,記錄下的所有文字,終將印刷成冊,留下這個西窩陀千年古村最後的影像和文字資料,成為歲月的紀念,永恆的鄉愁。我們任何人都擋不住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那就應該像「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發起者、「非遺」保護專家馮驥才先生所說的那樣:在時下這樣一個物換星移的大時代,我們要發揮出自己的最大能力,為延續養育自己的這方文化做些有益的事情。如今,民間文化已經有了文化遺產的性質,只要性質變了,我們就該責無旁貸地去重新定位它、認識它、挖掘它、保護它、搶救它,恰如一位專家所指出的,歷史不是站在現在看過去,更重要的是站在明天看現在。

一直陪同我們尋訪鄉村記憶的,是首批住上醴泉社區的原西窩陀村退休教師張士意先生,他致力於鄉土文化的持續挖掘與研究,目前正在撰寫整理《西窩陀村志》。張先生告訴我們說,西窩陀村的立村時間應上溯到隋代以前,現在西窩陀村,東臨會仙山,南依雕窩峪,西靠鳳凰山,三面環山,風景秀美。西窩陀村的原址在村子的西北部,因為地勢低洼,那時叫做「西窩子」,或許由於村子位於西山腳下,還有人稱之為叫「西窩落頭」,再後來,可能是由於佛教因素介入該村的原因,從明清時候,改名「西窩陀」至今。現在「西窩子」這個位置的西側,有一條名喚「小西河涯」的溝渠,村裡的雨後積水,由這裡流出村外。相隔不遠的再西側是一條喚做「大西河涯」的小河,雕窩峪等山峪中流出的雨水從這裡排出。張先生介紹道,未搬入新的社區以前,他的老家原本就在「大西河涯」西面的高地上,是個名為「楊家泉子」的自然村,想當初只有四十來戶人家,因為一戶楊姓人家最早居住於此,並且後來這裡兀自冒出一眼清澈甘甜的泉水,所以這村子順理成章地被稱為「楊家泉子」。上個世紀的「人民公社化」時期,「楊家泉子」村作為一個生產小隊,通過「大西河涯」上一座石橋的連接,由此併入到了西窩陀村。

村西面的鳳凰山,在陽光的映射下,閃爍着春天特有的光澤,星星點點的杏花、連翹,在無意中點綴着早春的風景。尚未拆遷的牆體上噴塗着「建設新農村,倡導新生活」的醒目標語。栽種在房前屋後的香椿,簇簇青嫩的椿芽在春風的召喚下,一起湧上枝頭,仿佛爭先恐後向人們報告着春天的消息。在古老的村莊裡,就有這些好處,鄉親們見縫插針地開闢出小小的菜地,或是露天栽種,或是拱棚培植,從春天的菠菜、香菜、韭菜,再到秋天的扁豆、豆角、南瓜等等,絕對比集市上要新鮮許多。古人說享受「清風朗月不花一分錢」,在鄉村的鄰里之間,隔着牆頭你遞我一把蒜薹,我送你一把茴香,照樣凝聚着村人鄉鄰間的淳樸感情,填補着曾經瘠薄苦澀的歲月。張士意先生是首批搬入醴泉社區的人家,他說,老百姓安土重遷,故土難離,從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遷入社區生活,昔日的生活方式、生活習慣全部改變了,他們感情上確實一下子拐不過這個彎來,但村莊搬遷、土地置換等是大趨勢、大方向,並且「合村並居」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整合土地資源,徹底改變部分村莊髒、亂、差的現狀。他指着路邊一片青油油的麥田告訴我們:「這裡就是我家的老宅基地,房屋拆遷後復墾出來這麼一塊莊稼地。如果村子全部拆遷完畢的話,將能置換出上千畝良田。」

隨着張士意先生的指引,我們從「西窩子」位置一直往東走,和我的老家一樣,這裡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胡同,每一座老屋,每一棵古樹,櫛風沐雨,飽經風霜,它們忠實地守護着古老的村莊,也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故事,更有着自己獨特的鄉土情懷。在「小西河涯」的東側不遠處,有一座南北走向的土坯老屋。據張士意先生介紹,這是一個大戶人家,主人是趙懷明、趙懷俊兄弟,它始建於民國年間,雖然是磚坯結構,卻歷經百年而不塌不倒,後牆上鑲嵌着六塊石質的拴馬樁,足以能夠拴六匹高頭大馬。高大氣派的房屋,博人眼球的拴馬樁,彰顯着趙氏家族的富足。然而,趙氏後人已經遷入城市生活多年,這座房屋便閒置下來。村里類似的房屋不少,有的房倒屋塌,有的搖搖欲墜,有的頑強聳立,只是大門多被鎖上,門環處幾乎銹跡斑斑,青石路旁,雜草與苔蘚並生。西窩陀村地勢南高北低,高低錯落,新房舊屋,參差不一,加之首批房屋拆遷以後留下很多的斷壁殘垣,看上去顯得雜亂無章。大量的年輕人外出務工就業,留下了大量閒置宅基地和殘敗老屋,形成了外實內空、外新內舊、外齊內亂的局面,不由得令我想起了那首關於「空心村」的打油詩:「說村不是村,有院沒有人。說地不是地,草有半人深。」宋代葉適在其《留耕堂記》開篇語中說「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這倒是與現在合村並居,土地集約的終極目的完全相契合。

西窩陀村現有在冊人口四千三百多人,土地大多是瘠薄的山地,由於地塊分散,也沒有便利的水澆條件,人多地少,純粹屬於「靠天吃飯」的村莊。因此,在村子裡的眾多手藝人之中,尤以鐵匠、木匠居多。他們為了養家糊口,背井離鄉,走南闖北,可謂遍嘗人間酸甜苦辣。在走村串戶的過程中,我才得以發現西窩陀村不同於平原的普通村莊,他們沒有家家戶戶通上乾淨便捷的自來水,而是每家每戶都有自備的水井。在村民王秀美大嫂家的院子裡,就有一口深達二十米左右的水井,井台上早些年架設木製轆轤使用的石質井樁尚在,除了供自己家飲用以外,甘甜的井水還可以澆院子中的菜地。只是原先的木製轆轤早已被便捷的電動自吸泵所取代。水靈靈、嫩生生、綠瑩瑩的青菜,顯現着春天裡特有的朝氣,令人只要看到就欣喜不已。蘇軾曾說「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院子裡的幾棵竹子青枝綠葉,在牆角朝氣蓬勃地聳立着,顯示着主人一家應該較有生活品位。房子是舊房子,但室內乾淨利索,方桌上面的牆上貼着毛澤東主席的彩色畫像,畫像的兩側貼着「東風浩蕩氣象新,紅日東升山河壯」的對聯,王大嫂這一代樸實的莊稼人,對我們的開國領袖和執政黨畢竟懷有深厚的感情。「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共產黨」是他們深植於心底的樸素理念。

在村民趙得家的大客廳里,一家人討論着村莊搬遷的事情,乾貨車司機的趙得家情緒不佳,但我們幾個人的貿然介入,讓他找到了傾訴的對象。他不失禮貌地拿出上等的鐵觀音茶,忙不迭給我們幾個人滿茶倒水,點煙遞火。說實話,看到這麼漂亮的房子,看到這麼精緻的裝修,這個家很快就要夷為平地,這個村莊也將很快不復存在,我相信任何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正常人,在感情上面肯定都一下子「駕」(接受)不了。趙得家告訴我們,自己讀書不算好,沒有吃上公家飯。只有憑藉一把子「笨」力氣,起早貪黑,舍家撇業地開貨車掙個辛苦錢,原以為這輩子蓋好這套前出廈、帶雙耳房的新屋,就算是給子孫後代置辦下了一份可以傳世的家業,只是沒料想形勢轉變得這麼令人猝不及防,毫無防備。我們絲毫不難看出,聲音稍有哽咽的趙得家,他實在是眷戀兩口子擰勁把力、燕銜泥般辛苦構建起的這個小窩。包括我們在座的幾個人都是農村窮苦孩子出身,深知蓋房子的不易,我們只能陪着唏噓着、嘆息着。可他說:「進社區、住高樓,是社會大趨勢,寧有千般不舍,我們也得配合。」他唯一有求於我們的一件事,就是看我們能否幫他處理掉妻子耗時三年多完成的刺繡《琴棋書畫圖》(又稱「十八美女圖」),這幅1.2×3.4米的巨幅作品,系用木框與整張玻璃精心裝裱而成,實在無法運進空間狹小的樓道,包括一幅尚未裝裱的巨幅《八駿圖》捎帶着也要處理,價格隨便說就是。

陪着我們聊天的趙得河,是趙得家的叔伯哥哥,他相比趙得家而言,顯得有些木訥,話語雖不多,可搭上眼一看,就知道他是個老成持重的莊稼漢,即使插上幾句話也是慢言沓語。他說:村里地太少,就剩下一些老頭老腦看家了,年輕人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在鄒平企業打工的多,有錢的都在鄒平買樓了;脫不開身出遠門的,在鎮上的廣富集團也不少,自己年輕時在山裡干石匠,現在在廣富集團干帶班,月收入能在五、六千元。他坦承,小時候就企盼着「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好日子,自己也並非是一個「葉公好龍」式的人物,在西窩陀土生土長的莊稼孩子,平常素日的,沒有覺出啥來,「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可真的一旦永遠離開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這個家,確實有一種痛徹心扉的不舍。我們閒談話語之間,一聲聲「收破鋪襯爛套子來」的聲音從街上傳來,頓時讓我們聽出一種久違了的質樸與溫馨,它仿佛帶着歲月的沉積與芳醇,只是聽到這一聲聲的吆喝聲,我的心中立馬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觸動與親切。在青陽鎮政府工作的文友高憲勝,曾在一首歌中寫道:捧着這灣水,戀着這方土;心系這條河,情牽這條路。這情真意切的歌詞,究竟是多麼溫潤人心的抒情文字,又是恰如其分的真情描寫呀!

走在西窩陀村的主幹街道上,許多轎車相繼排成兩行,停在街道的兩邊,這是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有的熱鬧景象。三五成群的鄉親們分散在街頭巷尾,他們說這是鎮上的工作人員在丈量宅基地面積,依此進行拆遷補償,打工在外的年輕人才回家協助鎮上的測量工作。村醫王令峰的房子是二層小樓,看到測量人員走進家門,他的妻子心疼得掉淚,特別是是一些老年人,歷數着住樓的種種「孬處」,譬如出入不方便了,燒水、做飯要花錢了,吃不到親手栽種的新鮮蔬菜了,家家都是「關上門子朝天過」等等,全然忘記了他們四十年前最最期待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美好夢想。同樣是在這條街道上,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站在前出廈的屋頂上翻曬東西,看到我們一行的到來,又拍照、又記錄,忍不住抹眼搭淚地哭了起來,歷數他們蓋房的種種不易:直徑二十五的鋼筋用了多少,灰土地基打下去了幾米深,還有房子結實得很,兒孫三、五輩子住不壞了等等。我也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鄉下人,我在鄉下也有一套寬敞明亮的老房子,至今我八十歲的父母還為我守護着我靈魂的家園。我是一個念舊的人,愛屋及烏,看到這熟悉的一切即將永遠消失,心裡升騰起一種莫名的傷感。這個時候,我才理解了為什麼有人感嘆時下的「鄉愁」別緒,對於喜歡念舊的人來說,它既是一顆「暖心丸」,又是一枚「催淚彈」。

時下的千年古村西窩陀,隨便走在哪一條街道上,都有一種遠離喧囂和塵埃的平靜與安逸,或漂亮或破敗的房前屋後,但凡有一星半點的閒散土地,都由對土地懷了深厚感情的父老鄉親種瓜點豆、搭杆豎架,或是圍了一圈籬笆,任由藤蔓昂首翹頭,肆意纏繞,用鮮艷的花朵唱響美妙的鄉村讚歌;隨便走進哪一戶人家,除了水井和菜園以外,再熟悉不過的就是那些純手工的灶台,它們無一不散發着柴草的清香,溫潤着我們心靈的風景。還有招搖着酒幌的鄉村飯店,可以隨便賒賬的個體小商店,散發着濃郁麥香的饅頭房,這種帶有煙火氣息的村莊,就是如影隨行、與我始終不離不棄的家鄉。大部分老人不願意離開,是因為這裡有他們那一代人的共同回憶,就連歲數尚顯年輕的我來說,對於很多諸如西窩陀這樣極具價值的古村落悄然作古,眾多的文化遺產灰飛煙滅,特別是看到那些開着農用四輪、三輪車進村的文物販子,又拉着一車車的紡車、織機、手推車、轆轤、豆腐梆子等木器,一車車的井樁子、碌碡、磨盤、石槽、拴馬樁子等石器駛離西窩陀村的時候,我同樣和這裡的父老鄉親們一般戀戀不捨,心存隱痛。「破家值萬貫」,這些不可複製、無處存放的民間文化,不僅僅是一門學問,它們還是鄉村父老美好的精神生活和情感方式。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灑在了西窩陀村以西的鳳凰山上,也灑在了西窩陀村的房屋、街道上,那些被圈在其中的大大的紅色「拆」字,在夕陽的映照中分外刺目。今年中,整個青陽鎮計有含西窩陀以及郭莊、賈莊、滸山鋪在內的四個村莊、約萬人即將遷入嶄新的醴泉、會仙社區,「住進新社區,享受新生活」,在城鎮化建設快速推進的過程中,但願年輕人都有用武之地,發揮才幹;但願老年人都能安居樂業,頤養天年。「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農耕文明時代離我們漸行漸遠。我們可以不知道未來,但不能不知道來處,我唯有用手中笨拙的筆觸,如實記錄下西窩陀人這種舟輕愁重的感情。即將離開西窩陀時,我的耳畔仿佛響起歌星郭峰那飽含滄桑的歌聲:「在分離的那一瞬間,讓我輕輕說聲再見,心中雖有萬語千言,也不能表達我的情感……讓我再看你一眼,看你流滿眼淚的臉;讓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記在心間……」[1]

作者簡介

范廷偉,男,山東鄒平人,山東省作協會員,濱州市作協理事,鄒平縣作協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