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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九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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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九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夫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曼楨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着寫信了,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着他遠去。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趕到家裡,他家裡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後門進去,看見包]夫在那裡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夫道:"起來 了,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說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裡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 是好不了了,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這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夫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我 正跟大少奶奶說着,待會兒叫車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大少奶奶帶着小健正在那裡吃粥,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 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麼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麼了,跑去跟他見了一 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的靜養着,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裡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象。尤其因為他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蹋無論怎麼苦她也可以忍受, 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 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他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的說:"我 也不愁別的,他家裡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麼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麼,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 耳。

吃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裡去,他母親坐着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傭來開門,看到他彷佛很詫異,叫了 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繫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 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吃,啊!"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 樓嗎?倒是人以地名。"這時候"鼓樓那個"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後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 軀和慘澹的面容。她爬樓很吃力。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裡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里的陳設,多少還保留着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家具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 的窗簾,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牆。房間裡因為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另外有張小鐵床,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在那裡 用小銀匙餵他吃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種艷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的招呼了聲"太太",依舊繼續餵 着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的說道:"噯,你來 了。你請了幾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麼?"嘯桐便不作聲了。姨太太又把小銀匙伸到他唇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 時現出一種侷促的神氣。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將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 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嘯桐就又不言語了。

世鈞看見他父親,簡直不大認識,當然是因為消瘦的緣故,一半也因為父親躺在床上,沒戴眼鏡,看着覺得很不習慣。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忙道:"二少爺,這兒靠靠吧,火車上一下來,一直也沒歇着。"把他讓到靠窗一張沙發椅上,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

I蛺太坐在嘯桐床面前一張椅子上,屋子裡靜悄悄的。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個小玻璃 碾子在那裡擠桔子水,便嘟囔道:"一個老太爺,一個小太爺,簡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爺也是-唆,一樣一個桔子水,別人擠就嫌不乾淨。"

她忙出忙進,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麵,兩副碗筷來,姨太太跟在後面,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吃麵。世鈞道:"我不餓,剛才在家裡吃過了。"姨太 太再三說:"少吃一點吧。"世鈞見他母親也不動箸,他也不吃,好象有點難為情,只得扶起筷子來吃了一些。他父親躺在床上,只管眼睜睜地看着他吃,彷佛感到 一種單純的滿足,唇上也泛起一絲微笑。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膩膩的炒麵,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淒梗的感覺。

午飯也是姨太太吩咐另開一桌,給太太和二少爺在老爺房裡吃的。世鈞在那間房裡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點回家去休息休息,嘯桐卻說:"世鈞今天就住在 這兒吧。"姨太太聽見這話,心裡十分不願意,因笑道:"噯喲,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不知道二少爺可睡得慣呢!"嘯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張小鐵床,姨 太太道:"就睡在這屋裡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還把二少爺累壞了!他也做不慣這些事情。"嘯桐不語。姨太太向他臉上望了望,只得笑道:"這樣子吧,有什麼 事,二少爺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點兒。"

姨太太督率着女傭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兩個孩子一床睡,給世鈞另外換上被褥,說道:"二少爺只好在這張小床上委屈點吧,不過這被窩倒都是新釘的,還乾淨。"

燈光照着蘋果綠的四壁,世鈞睡在這間伉儷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間裡,覺得很奇怪,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進來無數遍,噓寒問暖,伺候嘯桐喝茶, 吃藥,便溺。世鈞倒覺得很不過意,都是因為他在這裡過夜,害她多賠掉許多腳步。他睜開眼來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爺你別動,讓我來,我做慣的。"她睡眼惺 忪,髮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鈕扣也沒扣好,露出裡面的紅絲格子紡短衫。世鈞簡直不敢朝她看,因為他忽然想起鳳儀亭的故事。她也許想製造一個機會,好誣賴他 調戲她。他從小養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始終覺得這姨太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惡人。後來再一想,她大概是因為不放心屋角那隻鐵箱,怕他們父子間有什麼私相授受的 事,所以一趟趟的跑來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裡制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緻,把萵 筍醃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隻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裡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隻,想着你也許愛吃。" 嘯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這種醃菜,更是合適,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聽了非常生氣。

嘯桐這兩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賬房先生來了。嘯桐雖然在病中,業務上有許多事他還是要過問的,有些事情也必須向他請示,因為只有他是一本清賬,整套的數 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記在他腦子裡。賬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湊得很近,嘯桐用極細微的聲音一一交代給他。賬房先生走後,世鈞便道:"爸爸,我覺得你不應當這樣 勞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說話的。"嘯桐嘆了口氣道:"實在放不下手來嗎,叫我有什麼辦法!我這一病下來,才知道什麼都是假的,用的這些人,就沒一個靠得 住的!"

世鈞知道他是這個脾氣,再勸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騷,無非說他只要今天還剩一口氣在身上,就得賣一天命,不然家裡這些人,叫他們吃什麼呢?其實他何至於 苦到這步田地,好象家裡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過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錢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都寄托在上面,所以總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館裡的電話是裝在臥室里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 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麼,背後卻向他母親誇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 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於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於人情世故也不大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 里的人緣並不怎麼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着。但是在這裡,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着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裡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賬房先生有什麼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 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胡塗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 二少爺短,背地裡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裡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 就認得兒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也還不 錯,他倒是很有點懼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裡來,笑道:"老磨着我,說要看看爸 爸。哪,爸爸在這裡!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麼,忽然犯起彆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着頭揪着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裡卻很 難過。中年以後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 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的對他母親一說,他母親苦苦的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了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於是他就沒提要 走的話,只說要住到家裡去。住在小公館裡,實在很彆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裡,都由他母親陸續的帶到這裡 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 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的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為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着老頭子把鐵箱裡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 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着臉,一聲也沒言語。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動 了?-嘯桐道:"那沒關係,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跟他鬧,心裡想 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後再來。"沈太太嘴裡答應着,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 心裡都想着:"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得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裡,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 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裡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僕人們都在那裡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 大約他們已經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里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着:"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不一會,李升回來 了,把報紙送到客室里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老爺[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