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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四章(5)》(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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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四章(5)》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里的開水一衝衝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彷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但是並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楨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還是在醫院里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餵奶。她迷 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復得的了。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 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席一卷,挾着就走。那死掉的孩 子卻在蘆席捲里掙扎着,叫喊起來:"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裡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里了。遠遠的看見那-堂里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扛夫挑着一個小棺材,後面跟着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 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着,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着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裡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吃過早飯,在那裡吮舐着牙 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裡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麼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 走進大安里,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個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 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只道:"孩子怎麼樣了?"張媽道:"今天好些了。"──顯然是還活着。曼楨心裡一松,陡然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 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着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裡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為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 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後門進出的,穿過灶披間,來到客堂里。客堂間前面一列排門都釘死了,房間裡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張大 床,孩子就睡在那張床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才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 曼楨低聲說:"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裡。"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麼病?"張媽 道:"叫什麼猩紅熱。招弟後來看着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楨方才明白過來,剛才她看見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細看那孩子臉上,倒沒有紅色的斑點。不過猩紅熱聽說也有時候皮膚上並不現出紅斑。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到一分鐘就換一個姿勢,怎樣睡也不舒服。曼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熱,更覺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樣。

張媽送茶進來,曼楨道:"你可知道,醫生今天還來不來?"張媽道:"沒聽見說。老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楨聽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這鴻才,又要霸住 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的當心他,她不能讓她這孩子再跟招弟一樣,糊里胡塗的送掉一條命。她突然站起身來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張媽說了一聲:"我一會兒還要 來的。"她決定去把豫瑾請來,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紅熱。她總有點懷疑祝家請的醫生是否靠得住。

這時候豫瑾大概還沒有出門,時候還早。她跳上一部黃包車,趕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對過那家人家,一撳鈴,豫瑾卻已經在陽台上看見了她,她這裡正在門口問 傭人:"張醫生可在家?"豫瑾已經走了出來,笑着讓她進去。曼楨勉強笑道:"我不進去了。你現在可有事?"豫瑾見她神色不對,便道:"怎麼了?你是不是病 了?"曼楨道:"不是我病了,因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厲害,恐怕是猩紅熱,我想請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進去穿上一件上裝,拿了皮包, 就和曼楨一同走出來,兩人乘黃包車來到大安里。

豫瑾曾經聽說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訴他的,說她怎樣發財,造了房子在虹橋路,想不到他們家現在卻住着這樣湫隘的房屋,他覺得很是意外。他以為他會看 見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並沒有出現,只有一個女傭任招待之職。豫瑾一走進客堂就看見曼璐的遺容,配了鏡框迎面掛着。曼楨一直就沒看見,她兩次到這裡來, 都是心慌意亂的,全神貫注在孩子身上。

那張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兩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隻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隻晶光四射的大鑽戒。豫瑾看到她那種不調和的媚態與老態,只覺得愴然。他不由得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他也許是對她太冷酷了,後來想起來一直耿耿於心。

是她的孩子,他當然也是很關切的。經他診斷,也說是猩紅熱。曼楨說:"要不要進醫院?"醫生向來主張進醫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這樣子,彷佛手頭很拮据, 也不能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便道:"現在醫院也挺貴的,在家裡只要有人好好的看護,也是一樣的。"曼楨本來想着,如果進醫院的話,她去照料比較方便些,但是 實際上她也出不起這個錢,也不能指望鴻才拿出來。不進醫院也罷。她叫張媽把那一個醫生的藥方找出來給豫瑾看,豫瑾也認為這方子開得很對。

豫瑾走的時候,曼楨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口的一丬藥房裡配了藥帶回來,順便在藥房裡打了個電話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請了半天假。那孩子這時候清醒些了,只管 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轉背,他就悄悄地問:"張媽,這是什麼人?"張媽頓了一頓,笑道:"這是啊……是二姨。"說時向曼楨偷眼望了望,彷佛不大確定她願 意她怎樣回答。曼楨只管搖晃着藥瓶,搖了一會,拿了只湯匙走過來叫孩子吃藥,道:"趕快吃,吃了就好了。"又問張媽:"他叫什麼名字?"張媽道:"叫榮 寶。這孩子也可憐,太太活着的時候都寶貝得不得了,現在是周媽帶他──"說到這裡,便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說:"周媽沒良心,老爺雖然也疼孩 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許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給她打的,這寶寶她雖然不敢明欺負他,暗地裡也不少吃她的虧。二小姐你不要對別人講呵,她要 曉得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阿寶就是因為跟她兩個人鬧翻了,所以給她戳走了。阿寶也不好,太太死了許多東西在她手裡弄得不明不白,周媽一點 也沒拿着,所以氣不伏,就在老爺面前說壞話了。"

這張媽把他們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來告訴曼楨,分明以為曼楨這次到祝家來,還不是跟鴻才言歸於好了,以後她就是這裡的主婦了,趁這時候周媽出去了還沒回 來,應當趕緊告她一狀。張媽這種看法使曼楨覺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實在不願意過問,但是一時也沒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場。

後門口忽然有人拍門,不知道可是鴻才回來了。雖然曼楨心裡並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終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這裡到底是他的家。張媽去開門,隨即聽見兩個人在 廚房裡嘁嘁喳喳說了幾句,然後就一先一後走進房來。原來是那周媽,把招弟的棺材送到義冢地去葬了,現在回來了。那周媽雖然沒有見過曼楨,大概早就聽說過有 她這樣一個人,也知道這榮寶不是他們太太親生的。現在曼楨忽然出現了,周媽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長"二小姐"短,在旁邊轉來轉去獻殷勤,她那滿臉殺氣 上再濃濃堆上滿面笑容,卻有點使人不寒而慄。曼楨對她只是淡淡的,心裡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還是可以把一口怨氣發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媽自己心虛,深恐張媽 要在曼楨跟前揭發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壓慣了的,現在卻把她當作老前輩似的尊崇起來,趕着她喊"張奶奶",拉她到廚房裡去商量着添點什麼菜, 款待二小姐。

曼楨卻在那裡提醒自己,她應當走了。揀要緊的事情囑咐張媽兩句,就走吧,寧可下午再來一次。正想着,榮寶卻說話了,問道:"姊姊呢?"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楨說話,說的話卻叫她無法答覆。曼楨過了一會方才悄聲說道:"姊姊睡着了。你別鬧。"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陣寒冷襲上她的心頭,一種原始的恐懼使她許願似的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雖然她明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 榮寶墊的一床蓆子上面破了一個洞,他總是煩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楨把他兩隻手都握住了,輕聲道:"不要這樣。"說着,她眼睛裡卻有一雙淚珠"嗒" 地一聲掉在蓆子上。

忽然聽見鴻才的聲音在後門口說話,一進門就問:"醫生可來過了?"張媽道:"沒來。二小姐來了。"鴻才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半晌沒有聲息,曼楨知道他已經站在客堂門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嚴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終於劊蜃拋呷腖的視線內。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臉也沒洗,鬍子也沒剃,瘦削的臉上膩着一層黃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里 泛黃的舊綢長衫,戴着一頂白里泛黃的舊草帽,帽子始終戴在頭上沒有脫下來。他搭訕着走到床前在榮寶額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點?醫生怎麼還不 來?"曼楨不語。鴻才咳嗽了一聲,又道:"二妹,你來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這兩年不知怎麼走的這種悖運,晦氣事情全給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沒當它樁事 情,等曉得不好,趕緊給她打針,錢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經太遲了。這孩子也就是給過上的,可不能再耽擱了,今天早上為了想籌一點錢,就跑了一早上。"說到這 里,他嘆了口冷氣,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這個日子!"

其實他投機失敗,一半也是迷信幫夫運的緣故。雖然他向不承認他的發跡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對於那句話卻一直有三分相信。剛巧在曼璐去世的時候,他接連 有兩樁事情不順手,心裡便有些害怕。做投機本來是一種賭博,越是怕越是輸,所以終至一敗塗地。而他就更加篤信幫夫之說了。

周媽絞了一把熱手巾送上來,給鴻才擦臉,他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只管拿着擦手,把一雙手擦了又擦。周媽走開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話來:"我現在想想,真對不起她。"他背過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撳在臉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裡流淚。

陽光正照在曼璐的遺像上,鏡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點也看不見,只看見那玻璃上的一層浮塵。曼楨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這樣自怨自艾,其 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 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於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 不願意使他過於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着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他唯恐她要拒絕似 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裡一塞,道:"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嚴先生那 里,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找我好了。"說罷,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 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得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麼反 應,曼璐這些話終究並不是白說的。[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