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個花生殼(張成磊)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萬個花生殼》是中國當代作家張成磊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萬個花生殼
起初我不知道,干到最後會只收到一萬個花生殼。
農曆八月秋天的夕陽下,一萬個花生殼以空虛的形式,堆在一畝地上,讓我非常失望和失落。花生殼有的充滿泥土,像變了顏色的蠐螬;有的正在腐爛,一捏就出黑水;有的完全腐爛,外邊只留着一絲絲的脈絡。一萬個花生殼像一萬個腌臢氣泡,像一萬個笑話和無奈,這與春末播種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春末的一個清晨和白天,我爹和我曾經在這畝地里充滿興奮。我爹甚至還憧憬着說:「這畝地最方正也最挑剔,去年種小麥收成一般。今年倒茬種花生,秋天收成應該錯不了。」為此我爹一大早就喚我起床,與他平地壟。我爹和我一人一邊,我爹從地的南邊開始,我從北邊開始。在我的印象里,土地就是種小麥、種花生,並且長小麥、長花生的地方,應該播上種子就能長出糧食作物。所以我平地壟時不是很仔細,只是用鐵耙把土壟耙平。可是我爹卻很用心,不但把土壟耙平,遇到石子就弓腰撿起來扔到地沿上。遇到大的土坷垃就用鐵耙砸碎,直到砸成粉末。我爹說:「用心種,小麥都沒有長好。如果種花生再不用心,那花生也一定長不好。」我說:「那不一定。」我爹說:「怎麼不一定?這就像一個學生學習,好好用功學習成績肯定會好。不好好用功,學習成績肯定不好。」我知道這是在說我,就感到心裡發虛,低下頭好好平地了。遇到石子也會撿起來扔掉,遇到坷垃也會用鐵耙砸碎,而且累了也不敢說。
平完地壟已經到了上午九點多了。一畝地三十多條壟,平平整整地躺在陽光里。春末的陽光雖然不刺眼,但很溫暖,田間的潮氣漸漸蒸發,平整完的土壟表面很快就顯出淺白,像營養不良的人的面孔那種黃白。我爹和我坐在地頭吃着油條,喝着自帶的大杯水。油條是鄰村人孫行者來賣的,孫行者在賣給我爹油條時說:「大叔,你怎麼還在種地?你好幾個閨女,每人送點就夠你吃了。」我爹說:「不種讓它閒着?那不糟蹋了?這可是一畝地啊。再說種上花生,冬天閒季可以榨油,自己吃啊。」孫行者的油條很好吃,他說是用花生油炸的。十幾根油條我爹就着水,很快就吃下肚裡去了,然後站起來招呼我趕緊播種。
我娘活着的時候,播種都是我爹在前面用钁頭在壟上開溝,我娘和我跟後面「點種」。「點種」需要細心,一次只能點兩粒種子,一壟地點多少斤種子是有數的,點多了會浪費。自去年起,我爹就不再用钁頭開溝了,而是用「墩頭」代替。「墩頭」是我爹自己琢磨出來的一種工具,在村裡的鐵匠鋪定製的:一根半米長的鋼管一頭焊着一個平把,一頭焊着一塊平板。平板上又焊着兩個杯子粗細半扎長的封頭鋼管。使用時只需摁着平把在土壟上使勁「墩」,封頭鋼管就會深入土裡,留下兩個小坑。我爹一口氣能「墩」一壟,而且壟上墩出的小坑深淺均勻,整整齊齊,比用钁頭開溝快多了。如果墩累了,還可以用腳踩着平板助力。「墩頭」結構很簡單卻還實用。
一開始我爹拿着「墩頭」在前面墩,我在後面點種。可是我爹那天看起來有點虛弱,墩了兩壟就慢下來了,我就自告奮勇替他墩,雙手摁着「墩頭」,連續不斷地往前墩,很快就墩完了幾壟。孫行者賣完油條又經過地頭,不禁對我爹說:「你家孩子真有勁兒啊,干農活是把好手。」我爹黑了臉,一邊點種一邊說:「干農活是把好手中什麼用?有能耐把學習搞好,考上大學,不用再種地,那才叫能耐。」孫行者說:「大叔,你自己種了一輩子地,怎麼還瞧不起種地的?種地怎麼了,種地不是一樣吃飯嗎?」我爹說:「那可不一樣。老王家的孩子從小讀書用功,現在考上大學去城裡上班了。人家現在吃的是什麼?肯定不是我們吃的莊戶飯。」
聽着我爹和孫行者的談話,我臉上火辣辣的。因為自己學習不好,我爹非常惱火,時不時就對人提起。我學習不好已經成了爹的心病,也成了我的心病。可是又怨誰呢?不是我不努力,只是我把太多的時間用在幫我爹干農活了。有時候幹活干累了,好幾天都休息不過來。可是我又不能不幫爹幹活,因為我幾個姐姐早早都出嫁了,我娘又早早逝去,只讓爹一個人在地里忙活我實在於心不忍。
懂事的少年精力卻也有限。為了替爹分擔,我卻把自己的學習耽誤了。可是爹卻又不理解我,常常奚落我、揭我的短。我悶着頭墩了好幾壟,回頭看看,我爹弓着腰點種已經遠遠落下了。我爹的腰彎得很厲害,幾乎彎成了一個半圓弧。我就放下「墩頭」,又回頭幫着點種。就這樣,一邊墩孔,一邊點種,直到午後兩點才把一畝地的花生種播完。爹說他腰疼,蹣跚着要回家。走了幾步,回頭問我:「我要回家吃飯,你回不回去?」我搖了搖頭:「早晨還有油條,我就在地里吃吧。」
趁爹回家吃飯歇息的空兒,我拿鐵耙重新耙地壟,給剛點上的花生種蓋土。那些花生種點在小坑裡,如果不及時蓋土,會很快乾枯的。一個鐘頭後爹回來,三十多條土壟我已經蓋了一半。到了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蓋土全部完成、播種結束。我爹望着平平整整的土壟說:「好了。這一畝地算是種完了,就等着秋天收花生了。但願秋天有個好收成,多收些花生多賣錢,給你買輛自行車騎着上學。」
花生成長需要一個過程。春末播上種子、發芽吐綠,夏天裡繁殖枝葉,植株茂盛,然後在初秋里開花結果。花生的果是結在植株根部的,深藏在土裡,從外面看不到。預計結果半個月了,我爹去地里薅起一棵花生植株,觀察花生果的成長狀況,觀察是否「招了」蠐螬。蠐螬是最愛吃花生果的,幼花生果剛開始長時,又白又嫩,而且多甜汁,蠐螬在土裡吃它就像農人們啃甜蘋果。咔嚓咔嚓,越吃越愛吃。如果薅起一棵,發現幼花生果有被啃的現象,那一定是地里「招」蠐螬了。在花生果成長的七月里,我爹又喚我一起給花生株「溜」專殺害蟲的藥水。我爹把藥劑用地頭溝里的水兌了幾大桶,然後挑回來,我再用大鐵壺裝了藥水,挨壟「溜」。溜藥水要拿捏好速度,要儘量保障藥水浸濕花生株的根部。乳白色的藥水有一股很濃的怪味,一畝地溜完,我眼淚鼻涕都被嗆得流出來了。我心想,這藥水這麼毒,那蠐螬別說吃了花生果,就是粘上了也會毒死。
可是,蠐螬卻是一種生命力很強的害蟲。那個初秋很反常,雨水很多。隔幾天就會下一場大雨。大雨洗刷和稀釋了溜在地里的藥水。儘管我爹和我給花生株溜了好幾回藥水,可是地里蠐螬還是有很多活了下來。等到八月的那個清晨,我爹興沖沖地喚我一起去刨花生時,我們這才發現一切和我們預想的不一樣。
那個清晨,陽光很明亮,我和爹的心情一開始也很興奮。因為連日下雨,地里很泥濘,我和爹就乾脆赤着腳。當我爹用钁頭刨了兩壟花生後,臉色就凝重起來。他蹲下身,拿起一株花生抖了抖,花生株上的泥土掉了下來,然後就現出了花生果。這是怎樣的花生果啊:有的顏色發黑,那是被雨水浸時間長的緣故。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已經被蠐螬吃掉了。有的完全被蠐螬吃掉了,只留下果殼的脈絡。我爹氣急敗壞地用手扒拉泥土,每扒拉一下,就會帶出一個又白又胖的蠐螬。我爹恨恨地把蠐螬一個個捏死。可是地里的蠐螬太多了,幾乎每刨一株花生就會帶出幾個。一畝地的花生果被它們禍害了一大半。我爹和我忙了一個清晨一個白天,把花生株全刨完,然後又收攏在一起。看着上面稀稀落落的花生果,我爹欲哭無淚。孫行者賣油條又從地頭經過,見到如此慘狀,安慰我爹說:「大叔,今年都是這樣。不光是你這塊地有,別人地里也都招了蠐螬。雨水大、害蟲又多。今年是個災年啊。」
雖然花生果殘存不多,但也得收下來,不然一畝地就真得顆粒無收了。我爹和我收攏了花生株,把一片尼龍網鋪在地上,把兩個大荊條筐放在尼龍網上,然後把花生株一把把在荊條筐沿上摔。泥土紛飛,殘存的花生果紛飛,等我爹和我用了三個鐘頭把所有的花生株摔完了,尼龍網上就落滿了花生果、花生殼、泥土以及蠐螬。我爹和我又用尼龍網把它們一遍遍的過濾,好的花生果裝進袋子裡,竟然只裝了四個化肥袋子,其餘的都是腐爛的花生殼。我爹氣惱地說:「從春末開始平地壟到夏天管理,沒想到最後只收了四袋子花生果。這四袋子再曬乾,能縮一半。別說賣錢買自行車了,都還不夠榨油吃呢!」我望着地中央那堆花生殼,忽然傻傻地問:「這些花生殼能有多少個?」我爹想也沒想:「一萬個!」我爹是一個不識字的老農民,在他的心裡,一萬個就是全部了。我爹坐在地里,好久沒起來。我知道,我爹心裡失望極了。
幼年時那年的春末、夏、秋,我爹和我把大好的時光給了一畝土地,一畝土地最後在農曆八月里回饋我們一萬個花生殼。它們堆在大地的中央,以空虛的形式。一萬個花生殼就是一萬個失望。從那以後,我爹堅決不讓我種地。他讓我一心讀書,說:「只有好好讀書才能走出農村,走出失望。」 現在我再回故鄉,我爹也已經不在了,可是大地上還有人趴着在收花生。他們的身後是裸露的白色花生果,看得出收成很好。我一臉平靜,不禁又想起了幼年時那一萬個花生殼,空虛的花生殼。[1]
作者簡介
張成磊,山東散文學會會員,日照市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