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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光陰(趙斌錄)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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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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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光陰》中國當代作家趙斌錄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寸光陰

那一年,我們感到世道變了。

鋼城大街書店裡的新書依然只有稀稀拉拉的幾本,爸爸依然忙忙碌碌,時常加班,小河南的溪水依然魚翔淺底,水鳥啾啾,我們的遊戲依然是捉迷藏、推桶箍、斗拐拐、打煙盒,然而,我們感到世道變了。

俱樂部里,《決裂》《春苗》《歡騰的小涼河》這些電影再不見了,用現在的話說,是下了架了。家屬院裡愛看小說的玉姐姐依然手不釋卷,手中的書卻換成了《數學》《物理》《化學》。媽媽嘴裡那經典的訓兒語錄喊得更理直氣壯了:「快寫作業!不好好學習,看我打死你!」兩個以前很陌生的詞彙常常被人們滿是欣喜地提起:高考、恢復。

2

「高考」、「 恢復」像往滾燙的油鍋里撒了一把鹽,觸動了全社會神經

張鐵生們反潮流的白卷不頂了。《決裂》里舉起手比比手上的老繭就可以上大學的時代過去了。「地富反壞右,叛特走資臭」里排名老九的知識分子不再灰頭土臉、低人一等了。

媽媽打開話匣子嘮嘮叨叨說了半天,半天,又半天,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就是兩個字:學習,學習,還是學習。

學習,這個有它不多,沒它不少的活兒似乎一夜之間成了個頂要緊、頂光榮的事兒。

3

學校里,老師還是那些昔日的「臭老九」們,學生還是這些調皮的紅小兵們,空氣中卻似乎瀰漫着異樣的氣息。老師們腰板挺得直了,說話底氣足了,黑板上的字寫得更多、更清晰了。孩子們遲到早退的少了,課堂上嬉笑打鬧的少了,下了課肯寫作業的多了。校園更乾淨了,空氣也似乎更清新了。人們的笑不再是需要笑一下的時候擠出來的程式,而是發自內心,坦然、清澈的笑。

語文課上,張老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抄下郭沫若的《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帶我們高聲朗讀「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然後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一枕夢黃粱」里黃粱美夢的出處,講「自比則天武后」的則天武后是何許人,講「傳人是俊傑」里俊傑的含義,……酣暢淋漓。下課鈴都響了,還領着我們再念一遍,一副很享受,很愜意的樣子。

學校里老師很缺。方老師跟人對調下車間的計劃徹底泡湯了。方老師是個好老師,在學校專門教我們作文課。以前方老師嫌當老師不被尊重收入又不高,聯繫了煉鐵車間一個不願意倒三班的女工,想跟她對調到車間去。現在學校有規定,沒有文憑的不能再隨便往學校里調了,對調的事只好作罷。

臨上課了老師讓班幹部傳個話,說這節課老師有事不講了,讓大家自習,這在以前司空見慣。現在,這樣的好事再沒有了。每個老師都努力把自己的課上足、上滿。這讓習慣了心猿意馬的我們很不適應。黃老師戴着近視眼鏡,一邊起承轉合,抑揚頓挫地把一堂數學課講得像一場精彩的激情演說,一邊還得時不時地用語言、教鞭、粉筆頭三結合彈壓住那些不好好聽課的同學。

我在班裡年齡最小,聽話,心無雜念,學習也還認真。一次突然開悟,竟然弄懂了有理數的計算,小測驗考得不錯。已經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這在如今應該是初一學生人人必會的知識,那時候在班裡卻獨一無二。老師很高興,馬上把我定為學習委員之一,還送我一個綽號「金剛鑽」,是說有靈性又肯鑽研的意思。

受到老師表揚,我有些不好意思。被老師當成好學生,又有點沾沾自喜。特別那「金剛鑽」的綽號,讓我興奮不已。在《水滸傳》里,只有梁山好漢們才是有綽號的,壞蛋,即使臭名昭著到象高俅、童貫、蔡京這樣的,也都是沒有綽號的。「金剛鑽」,可比那「黑旋風」「母大蟲」「旱地忽律」什麼的好聽多了。班裡還有兩個同學有綽號,也是老師給的。那不好好學習,一有空就天上地下擺活的被稱為「百事通」。那自己不學習還老是搗亂別人的,被老師狠狠地送了個「攪屎棍」。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話兒,聽着也解氣。幾十年後,一次跟朋友們閒聊,說起那「攪屎棍」,突發奇想,老師管他叫「攪屎棍」,那我們這些好學生算什麼呀?粗話不忍細究,我們「噗嗤」一聲,都樂了。

4

平面幾何給我們打開了一片玄妙的天地,那嚴絲合縫的因為、所以,那千變萬化的線條、圖形,讓我們走進了一個新的世界。數學黃老師喜歡我的好學。放學回家後想起一個問題,就匆匆跑到學校的單身宿舍找黃老師。黃老師正穿着二股筋背心做飯,一聽我的問題,放下擀麵杖,隨手拿起半截粉筆,圪蹴在地下就畫圖。我蝦着腰,站在老師身後,看老師認認真真畫了個三角形,又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忽然看到老師的背心上一左一右破了兩個圓圓的小洞,就調皮地想,這兩個圓該算是相交、相切,還是相離呢?如果在他們之間再添一條輔助線會怎麼樣呢?

黃老師敬業,認真,似乎一切的問題在他這裡都能迎刃而解,讓我敬佩不已。只有一次,我淘來一道幾何題,是挑錯題。已知、求證之後,是絲絲入扣的證明過程,邏輯清晰,毫無瑕疵,可結論卻非常荒謬,一看就是錯的,要求指出錯誤之所在。我找到黃老師,老師依然蹲在地下畫了圖,一步一步認真分析了,卻找不出錯來。我心底壞壞地偷笑,原來萬能的老師也有不會的題啊!我事先偷偷看過答案,我知道,其實那道題所有的證明過程都沒錯,只是圖形不對。用規尺嚴格畫下來,根本畫不出題里示意的圖形。用自己的小狡猾為難了一次自己敬愛的老師,至今愧疚在心。

恢復高考之後,市裡的技工學校也恢復了招生。鄰班的老師鼓動他們班的好學生參加技校招生考試,我有些心動。黃老師很堅決地制止了我,說,別去,上高中,考大學!回到家裡,父母親聽了,贊同說,黃老師說得對,別走神,安心學。那一年,同年級十幾個學習不錯的同學考取了技工學校,放棄了上高中衝刺高考的機會,令人惋惜。

初二臨畢業,學校舉行了一次數學競賽,全年級全體參加。卷子一共十個正式題,100分,另加一道附加題10分。我拿到卷子,噌噌噌地毫不費力就做完了。早早交了卷,在校園遛達。校園靜悄悄的,就我一個人,很有點得意。黃老師遇見了,急問原由,我說做完了。老師領我到教研室,一道一道題問我是怎麼做的。我一邊說,老師一邊滿意地點頭。說到最後一道大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把題意理解反了,南轅北轍,整道題全擰了。我一下子懵了,難過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老師趕緊拍着我的頭說,沒事沒事,以後仔細些就行了。看得出,老師很為我惋惜,但見我懊悔難過,又心疼。那次競賽是初中唯一的一次數學競賽,後來才知道競賽的目的是選撥十名同學去市里上重點高中的。那時候,市裡的重點學校不對廠礦和郊區招生,這種機會非常珍貴。而我作為我們學校最好的數學老師最得意的弟子,是最有希望入選的。可惜,我以第十一名的競賽成績,與重點高中失之交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十名優秀同學興高采烈地坐着汽車去了市里。

四十年後的一個下午,八十多歲的黃老師因癌症離開了這個世界。默立在老師的靈堂前,望着遺像上老師花白的頭髮和滿是慈祥的眼睛,往事像一片片霜葉飄上心頭,不禁淚眼婆娑。

那是我的恩師,是需要磕頭送別的。

我含着淚深深地跪了下去。

5

海文寫得一手好字。每次發了新書,找來洋灰紙包了書皮,都讓他幫我寫書名。他在家裡最小,上面哥哥姐姐好幾個。在學校里,卻像大哥哥一樣照顧我。見我愛學習,從家裡拿來文革以前哥哥姐姐們上學時候的數學習題集借給我看。厚厚的一本,全是手抄的,工工整整。我連忙找來一本用過了的舊錶格紙,翻過來在背面仔細抄了一本。他的哥哥或姐姐當年應該都是好學生,字寫得都很漂亮,大氣又工整。比較之下,我抄得扣扣切切,就像螞蟻爬的一樣,有的地方,爬着爬着還歪歪扭扭串行了。那個時候,除了課本,什麼參考資料都沒有,海文借給我的習題集不亞於雨中送傘、雪中送炭,我很感激他。

國紅也借書給我。那是一本厚厚的中學《國文》課本,從名字上看就是文革前的老教材。到我們的上學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國文」的叫法,只有「語文」。《國文》里有許多精彩的長故事,看得我們每每不忍心一下子看完。

國紅與我同桌,寬和,友善。上自習的時候,我倆就拉坐在前排的鐵明轉過身來一起做比賽寫字的遊戲。這是我們仨自創的項目。先選定一個偏旁,或者一個讀音,然後搜腸刮肚各自寫下自己知道的所有符合條件的漢字。雖是簡單比賽,我們也樂此不疲,常常為了一個字的輸贏爭得面紅耳赤。我們不比賽成語,那時候,我們知道的成語太少了,還達不到可以拿出來比一比的規模。

6

春風和煦,百廢待興,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迅速成為了社會的主流。深吸一口空氣,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清新如蘭,蓬勃向上的氣息。

陳景潤艱難破解哥德巴赫猜想的事跡激動了每一顆年輕的心;少年大學生的神童故事既讓我們羨慕,也給家長們製造了更多的訓兒話題;《遼寧青年》、《山西青年》這些勵志雜誌是我們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期盼;全國科學大會的召開給多少科技人員帶來了一個又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

寒冬已去,春天來了。

該是耕耘、播種的時節了。

好朋友明哥的三姐正上高中,學習更用心了。我寫作業遇到不會的題,常去問她,她很願意教我。明哥聰明,勤快,就是對學習沒興趣。三姐經常用我的好學好問教育明哥,說得我挺不好意思,好像抄了朋友的後路,拆了朋友的台似的。一年後,三姐如願以償,成功通過考試,考到太原一所著名中專上學去了。她的用心好學,又成為了媽媽教育我的典型事例。

家屬院裡西排房的珠二哥也在複習參加考試。珠二哥二十四了,是老知識青年,已經在屯留農村插隊好幾年了。這是他最後一次參加高考的機會。考試歸來,大家問起情況,珠二哥饒有興致地說,數學卷子一共五道題,每道題20分。有倆題根本不會,有倆題做了但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另一道…,正說着,忽然開竅,猛拍一下大腿,「哎呀,媽呀!」一聲,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俱樂部放映了紀錄片《莫讓年華付水流》,與影片同名的主題曲打動了人們的心,看書學習成了新的時尚。公園裡、馬路邊、公交車上,年輕人如饑似渴地捧着書讀的情景成為一道新的風景線。書一時成了時代的寵兒和年輕人的奢侈品。尤其上海再版的《青年數理化自學叢書》,一冊難求。買全整套十七本,幾乎就是天方夜譚。廠里走南闖北的採購叔叔們到南方去,常常背負着好幾份委託,「有幾本買幾本,哪怕是一本也行啊!」出差歸來卻往往兩手空空。

作為廠區的文化中心,俱樂部又增加了新的功能。大院北側的大閱覽室騰出來做了大教室,隔三差五有廠里的老知識分子來講課。不管講什麼,幾乎每次都座無虛席。

一位在車間當技術員的老大學生講微積分的時候,我拿着小本子也擠進去聽了。那算是高等數學了,以我十年動亂間讀下來的初中二年級水平,雲山霧罩的,啥也聽不懂。耐着性子去了三次以後就再不去了。心裡暗想,那站在隊列里假門假事吹笙的南郭先生也是怪不好當的。

7

名義上升入了高中,可還開不了學,得耐心地等。

等,是等老師。學生招齊了,班也都編好了,就是沒有老師教。

十年浩劫剛剛結束,人才奇缺。動亂中,學校是重災區,老師更缺。不是缺一科兩科老師,所有的老師都缺。

一遍遍無望的地問詢之後,家長恨恨地把這筆賬記在了可惡的「四人幫」頭上,我們卻樂得再享受這延長、再延長、又延長了的暑假。

漫長的等待之後,開學了,卻只能先開一個班的課,後面幾個班還得等。等湊齊一個班的老師,再開一個班的課。排在最後面的兩個班一直等了三四個月後才踉踉蹌蹌開了課。

臨時借來的老師多是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從各生產車間抽調來的。我們數學老師叫鄧大富,從煉鋼車間來的。他是四川人,據說是四川大學數學系畢業的,很有學問。文革中不重視知識分子,被晾在煉鋼車間當工人。他幹活不如工人們利索,家庭出身又不太根正苗紅,好好的數學系高材生成了爐前工,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很有些憋屈。聽人說一次上班時突然內急,在非規定地點小解決了一下,還被人聯繫起他的非貧下中農家庭出身,受到了全工段一次綜合性的批判。好在那個年代各種批判是家常便飯,工友們呢,對鄧老師解決內急問題的不當方法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滿,只是批一批應個景而已。

鄧老師人好,講課也很用心,就是一口標準的四川口音,聽起來略費事些。一次我拿了一道自己沒見過的方程題問他,他用濃濃的四川話說:「這是准二次方程嘚!」至於怎麼樣就算準二次方程,准二次方程怎麼解,老師沒說,我困惑依然,但那一聲鄉音濃郁的「嘚」讓我回味了好多年。

我們很敬重鄧老師,看得出鄧老師也很喜歡我們。只是突然間撂下鋼釺拿起粉筆,從煉鋼高爐走上三尺講台,角色反轉跨度太大,一時有些不太適應。

比較之下,班主任任老師就老練得多了。

8

任老師教語文課,上課的時候從不帶書本,挺直着腰板,雙手交叉着籠在棉襖的袖筒里,慢悠悠走上講台,高聲咳嗽一聲,課就開始了。

任老師早年是山西大學中文系的,語言功底深厚,大段大段的文言文,一張口朗朗就來。教我們高一的語文課,更是駕輕就熟。看我們除了從報紙上抄批判稿以外不會寫作文,任老師很着急,親自給我們演示了一堂現場作文課。

那天,他抄着手,一邊慢慢地在教室里踱着步,一邊隨口念出他的口頭作文,板書好的凱同學立馬應聲抄寫在黑板上。一節課下來,黑板騰挪了好幾版,凱同學累得揮舞着右胳膊直搖頭。老師太能寫(說)了,開始我們還在認真聽,聽着聽着,思想就跟不上了趟了,硬睜着眼艱難地熬到了下課。

任老師愛好文學,年輕時讀了好多書,在課堂上說起來一五一十,如數家珍。「多瞧、多念、多動筆!」是他給我們的最經常的訓導。但那時候找不上書,我們到底也沒看過多少,倒是他常常念叨的那些中外文學名著和作者深深記在了我們心裡。後來高考複習大綱漸漸完善了,增添了文學常識的內容,我欣喜地發現我幾乎都知道,當初任老師都給我們念叨過。

老師幾次說起以前不讓人讀書,自己因為愛看書突然被人家打成了走白專道路,悲憤之下把書一本一本燒掉,燒了整整一宿的往事。我心裡設想着老師在沉沉黑夜裡坐在小馬紮上燒書的情景,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在不得不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親手毀掉的時候,老師對美好生活的希望是不是也隨着那盆火、那些煙化為了灰燼了呢?老師流淚了嗎?

每次說起,老師都很激動,一激動就會迸出幾句頗富沁州地方特色的髒話。我沒感覺到老師有什麼不妥,反倒覺得老師敢愛敢恨,是個性情中人,又增加了幾分敬重。那隻言片語的髒話在我看來就如同「堅決打倒」「憤怒聲討」一樣,是對那些年月莫須有式無妄之災的控訴和批判。

老師鬍子拉碴,不修邊幅,大冬天穿一件黑色棉襖,還常常農民式的袖着手。他愛人看上去比他利索多了,似乎小好多歲,他們的孩子也都很小。有同學議論老師以前還有過一個大媳婦,我也遇見過一個青年人騎着自行車來看望他,聽說是老師前妻生的大兒子。老師的感情生活有過怎樣的變故,這背後有怎樣的故事?是一段迷人的浪漫情懷,還是一段動人的淒婉往事?與那年那月焚燒書籍的那把火有沒有關係?我眨巴着小眼睛納悶兒。

高十九班是首批開學的第一個班,又是全校唯一的一個重點班,大家都想擠進來。班裡藏龍臥虎,各顯神通,程度參差不齊。剛剛開始揚眉吐氣了的任老師們卯足了勁兒,就想帶出一班響噹噹的學生來,但擋不住各路有關係又望子成龍的家長們,也是無奈。

一天,有同學因為早戀發生了矛盾打架鬥毆被老師發現了,任老師憤怒極了。在他的腦海里,早戀、鬥毆都是大逆不道、不務正業,都是害群之馬,不僅僅自毀前程,而且會毀了班集體,毀了老師心中那份神聖的期盼和希望。那天,任老師沉着臉,狠狠地抽着煙捲,在教室里踱來踱去。臨了,走上講台,把短短的煙屁股猛吸了幾口,往地下狠狠一擲,抬起胳膊用袖口在臉上一抹,道:「能來這裡學習,來之不易,要懂得珍惜!十九班是學習的地方,是考大學的地方,不是他媽的混日子的地方,談亂愛的地方!啊—!」

老師把「談戀愛」不叫「談戀愛」,而是說「談亂愛」,而且「亂」的發音不是標準的四聲,而是介於三聲的「卵」和四聲的「亂」之間。「談亂愛」是有所指的,我們都知道。但老師用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了一圈,並不在靶子的方向停下來,而是輕輕滑了過去,繼續他的訓話:「啊—!我不管什麼所長家的、站長家的、科長家的、院長家的,只要是不學習的,通通他媽的滾蛋!!」那份剛毅和凜然,讓我們心頭一震,各路心猿意馬紛紛定下神來。

十年動亂讓老師心裡憋了一股火,特別想通過把我們送進大學,把自己被耽誤了的年華奪回來。學習上恨不得薅住我們的耳朵把他們所知道的知識硬生生地給灌進去。那份剛正和執着,那份只爭朝夕、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那份不避勞苦、捨我其誰的責任心是那段時光留給我們的最可寶貴的財富。

9

十年浩劫已是過去式,撥亂反正正值現在進行時。動亂中畸形生長的壞孩子們已經煉成了典型的流氓團伙,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無惡不作,攪鬧得鋼城人心惶惶。

中學是他們常常光顧的地方。我們上晚自習的時候,他們常聚在教室窗戶外怪裡怪氣地叫喚。放學的時候,會追逐、堵截長得好看的女生。老師家長都深以為苦。流氓團伙兇狠毒辣,無法無天,老師同學都敢怒不敢言。大好的時光,諾大個校園,已經很難有機會上一節安安靜靜的晚自習了。

這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站了出來,正正地面向他們,高聲斥責,厲聲要求他們:走開!

這是教導處李老師。

不高的個子,黑黑的,瘦瘦的,一副很嚴肅的面孔,我們背地裡叫他「黑老李老師」。

混混兒們當然不會聽話地乖乖走開。如果那樣的話,也太不像個專業的流氓團伙了。他們喧囂,他們起鬨,他們仗着人多勢眾圍攻、推搡、踢打李老師。李老師是老師,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但那語重心長的勸解、義正辭嚴的斥責卻在一片黑暗中、在混混兒們的一片喧囂中正氣凜凜,聲音朗朗。

那時節,李老師就是校園的鐘馗,就是我們的保護神,那帶着平順城關口音的怒斥竟比廣播裡的播音員講得還好聽。

混混兒們手黑,李老師免不了吃虧。有時候看到他胳膊上、臉上又黑青了幾塊,我們就知道定是那幫混混兒們下的黑手,心裡不由得為他擔心。但遇到混混兒們再來學校搗亂的時候,李老師仍奮不顧身,依然如故。也許在他心裡,他就是一名戰士,我們就是他的百姓,學校就是他的陣地,來破壞學校秩序的就是可惡的來犯之敵。哪怕對方人再多,哪怕對方手再黑,是戰士就要堅守不懈,就要挺身而出,就要面對強大的邪惡敢於清清朗朗地說:不!

想起那段陳年往事,最不想說的是秋同學。

秋同學聰明伶俐,頭腦靈活。流氓團伙橫行的時候,秋同學跟我們一樣無奈,一樣惹不起那些人,一樣敢怒不敢言。不同的是,權衡之下,秋同學很快選擇了投靠。等到那幫流氓分子再來校園滋擾的時候,常常會看到秋同學邁着小碎步快速迎上去,點頭哈腰,像極了電影裡跟在日本鬼子後面搖着扇子的漢奸。而那些人走了以後,秋同學又趾高氣揚,儼然一副有後台、有背景的樣子。對班裡漂亮點的女同學,秋同學一會兒講個笑話,一會兒遞根鉛筆,極力討巧。對弱小點的男同學,又往往是居高臨下,一副不屑和兇巴巴的表情,時不時還會找個事騷擾、欺負一下。秋同學有一個經典的動作,就是把右手比劃成手槍的樣子,瞄準了目標,然後努努身子放出一個響屁。而那被瞄準的靶子,一定是比自己弱小的同學,而且旁邊一定不會有他想討好的女同學在場。他瞄得很準,不會有任何打偏和走火。百試不爽。

人如果走了邪道,就像脫了韁的野狗,任誰也拉不住。李老師再正派、再無畏也無法改變流氓團伙混混兒們的人生軌跡。幾年後趕上「嚴打」,這個團伙終於在嚴厲的宣判和幾聲清脆的槍聲之後壽終正寢,灰飛煙滅。這是後話。但當時,李老師一次又一次的堅強不屈最終降低了混混兒們來學校攪鬧的頻率,讓我們多上了許多個安安靜靜的晚自習。

數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往事斑駁,我們早已忘記了了那些縮頭縮腦、袖手旁觀的人們,忘記了那些事不關己、繞道而行的人們,甚至忘記了那些為非作歹,橫行不法的傢伙,即使那極具特色的秋同學,也不過是當年的一個笑話而已,然而,李老師那瘦小單薄、一身正氣的身影卻深深地刻在我們心底。微閉雙眼,凝神側耳,似乎還能聽到一片亂亂紛紛中那清清朗朗的平順口音:不!走開!

10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那是一個瞬間花開的年代,那是一個生機勃發的年代,那是一個在探索的陣痛中走向輝煌的年代。 於我們,那是少年時代的一寸光陰。[1]

作者簡介

趙斌錄,男,古城上黨公務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