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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佬十八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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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佬十八匠》中國當代作家甘茂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九佬十八匠

與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湘西一樣,我的故鄉鄂西是一個偏遠的邊城,是一塊古老的山地。說它偏遠,從恩施到武漢,要坐十七、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坐得人腿肚子發胖。政府官員到省城開半天會,來回要在路上跑四天,第一天只能到紅花套過夜,第二天才能到漢口飯店、梨園酒家或者紫陽湖賓館。說它古老,在古代是廩君的領地。春秋戰國時,先屬巴,後屬楚。進入封建社會以後,歷代中原王朝稱這裡是蠻夷之地。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著名散文集《文化苦旅》的後記中,對我的故鄉說了這樣一番話:「在所有的評論中,我覺得特別嚴肅而見水平的是鄂西大學學報所設『《文化苦旅》筆談』專欄中該校中文系五位教師發表的文章。……我很驚訝鄂西大學對中國歷史文化和當代散文藝術的思考水平,後來曾到武漢打聽,得知這所大學躲在該省的邊遠地區恩施,從武漢出發也要坐很長時間的火車,有一位女作家曾到那裡去過,竟像探險家一樣述說着那裡的風土人情。我問能不能坐飛機去,被告之:『坐飛機也得好多小時,是小飛機,而且常常降不下去又回來了,因為那裡霧多山多。』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準確,卻深感中國大地上藏龍臥虎的處所實在不少。」

余秋雨先生說得極好。鄂西遠是遠,其實這方水土很美,鄂西人很是聰明能幹。如果沿清江逆流而上,你會發現,武陵山脈在清江以南,巫山山脈在清江以北,山青青,水碧碧,疑入桃花源境。那谷與峰的高差,一般在千米以上。故民諺云:山高一丈,大不一樣,陰坡陽坡,相差很多。逢春,峽谷里萬木崢嶸,而綠蔥坡仍是冰封雪鎖,山上飄雪花,山下開桃花,風景這邊獨好。且有優美民歌從山谷里叮叮咚咚地流淌出來。

雖說此地山巒重疊,溝壑縱橫,但確乎地靈人傑,藏龍臥虎。單說那些身懷絕技的能工巧匠,就有「九佬十八匠」之說。老百姓為此編了順口溜:

殺豬劁豬佬,

剃頭修腳佬,

修傘補鍋佬,

打漁吹鼓佬,

還有背腳佬。

金銀銅鐵錫,

石木雕畫漆,

秤彈鼓染皮,

外加梳篾筆。

當然其中許多行業已被時代淘汰了,譬如修腳的補鍋的,又譬如做梳子做筆的。然而,不管走到哪裡,我在離開故鄉的幾十年中,常常想起那些引車賣漿者之流,常常被自己想為「九佬十八匠」寫點什麼的念頭而激動不已。

人說鄂西人是背簍上的民族,由此可見,背腳佬在鄂西山區觸目皆是。懸崖絕壁,山高路險,百丈霧,千丈澗,羊不走,猴難攀,不靠肩挑背馱靠什麼?所以背腳在我故鄉成為一種准職業性勞動是很自然的事情。鄉親們不叫背腳佬,而是直呼背佬兒。

天天這時候,雞子叫了,臉一抹,撿兩個紅苕粑粑或苞谷棒棒,亦或捏兩個飯砣砣往背簍里一丟,提起打杵,蹬蹬地一頭扎進茶一般晨霧中,背佬兒就這樣上路了。霧裡不見人影,只聽見叮哩咣啷打杵響。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背佬兒再現了古詩畫意。他們背化肥,背種籽,背煤炭,背柴禾,背塑料薄膜,背農機配件,背木料,背家具,背豬,背羊,背人——沒有船和橋的小河,往往有掙幾個力錢的背河人。只要是背得動的東西,背佬兒都能架在肩膀上。長年累月的,他們後勁窩拱起一個凸包,腳杆上鼓起幾條蚯蚓。凡鄂西山區的背佬兒,個個是英雄好漢,長腰短腿大肚皮,肩膀硬得像鐵,上山打得死金錢豹。

一般說來,做背佬兒的都有幾手絕活。過溝呢,頭頂一線天,腳踩一條線,左面是壁立千仞,右面是萬丈深淵,背佬兒作老鷹展翅狀,遠遠望去像貼在壁上的四腳蛇,叫人倒吸一口涼氣。下山呢,之字拐,倒推磨,下陡坎,像拉縴,一手摸岩,一手提杵,嘴裡咿咿唔唔的,腳板穩穩噹噹的,勾着腦殼慢慢磨,如背着一堆厚殼的蝸牛在蠕動。爬坡呢,不怕慢,只怕站,稍微鬆口氣,就莫指望翻山了,於是褲帶一緊,罵聲狗日的,竟兔子一般蹶上了頂。俗話講得好:身背一百八,褲子打疙瘩。沒有真本事的人,是吃不了背佬兒這碗飯的。

背佬兒有句常年掛在嘴巴邊上的口頭語:「人活一輩子,就為兩件事:一個是嘴巴,一個是雞巴。」聽起來粗魯庸俗,細想,又和聖人說的「食色性也」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今年夏天我在巴東港口躉船上半夜裡等船時,看見十幾個背佬兒躺在甲板上靠着背簍呼呼酣睡,不由得心靈深處一陣陣感動,覺得人生就應該是這樣的:站起來是一座山,躺下去是一條河。做也做得,吃也吃得,睡也睡得。

背佬兒也有快活的時候。長途背腳背累了,該歇氣了,便把丁字形打杵往屁股後頭一戳,馱山的背簍穩穩擱在打杵橫杆上,左右兩手返過去握住橫杆兩頭,金屬杵尖就牢牢地栽在地面上,背佬兒於是吐出一口粗重的長氣。這片刻工夫於他們是相當金貴的,或扯起藍布衫子揩把汗,或捲起生煙葉子過把癮,說不出的歡喜。若是渴了,順手扯過用麻繩拴在背簍系子上的空瓶子,丟進山邊泉眼提上來幾瓶不要錢的礦泉水,咕嚕咕嚕灌下去,比喝仔雞子湯還有味。若是憋了,趁歇氣時解開褲襠就尿,像擰開了水龍頭,猛地噴出一股急匆匆熱騰騰的水柱,把腳下青石板洗得一塵不染。背佬兒打杵歇氣的樣子,誰看見誰都覺得那是一種高超的藝術,勞動的藝術,生存的藝術。他們八字步站着,頭昂着,胸挺着,眼睛直視前方,那樣子不像是在做苦力,倒像是在做畫院人體模特兒。

當然,也有的背佬兒快活到了極致就喜歡唱山歌,吼天吼地,吼得山谷嗡嗡響,震得耳朵麻痒痒的:

郎在高山背窯柴,

姐在河下送飯來,

太陽大了曬紅臉,

石頭尖了挺破鞋,

不為情哥不得來……

唱罷,哦嗬一聲,背佬兒又上路了。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城市離故鄉愈來愈遠了。

城裡有肉聯廠,殺豬宰羊都是機械化,一頭把豬趕進去,另一頭連豬油都熬好了。而故鄉,鄂西山區只有州府和縣城有幾家不大的屠宰廠,山里人家逢年過節仍然離不得殺豬佬。

因此在山裡,殺豬是一種帶有技術性的受人尊敬和羨慕的職業。

殺豬佬殺豬有一套程序,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乾淨利索得跟變戲法似的,看得圍觀的山裡漢子那一雙雙眼睛像牛卵子一樣,瞪得鳩圓鳩圓。

先把年豬趕到場壩上。場壩中間擺着兩條併攏的長條板凳。殺豬佬招呼東家來三個男人,扯的扯豬耳朵,揪的揪豬尾巴,箍的箍豬腳杆,把那頭百多斤的年豬摁倒在板凳上。殺豬佬立眉豎眼掃一眼豬,一挽袖子,朝手心吐兩口唾沫,就準備動手了。

他從圍腰下面摸出一把牛角尖刀,抬起腳,在鞋底上蹭兩下,舉起刀刃對着太陽晃了晃,把刀咬在嘴裡,朝豬逼近。他撩起兩把冷水拍了拍豬脖頸,忽然,掄起刀背朝豬前腿關節處猛地砍下去,沒等豬醒過神來,他又翻起刀尖直抵豬喉嚨,嘿地喊一聲,刀子就捅進去了。眨眼間,豬喉嚨外面只剩下一截刀把子,又聽得嘿的一聲,他已經抽出了牛角尖刀,那紅通通的血沫便噴射而出,濺得四周血跡斑斑。東家趕緊將洗乾淨的大腳盆放在板凳下面,腳盆里撒了鹽,或者撒些碎辣椒,豬血便流進盆里,由鮮紅變成暗紅,由液體凝成塊狀。再看那頭豬,尾巴翹了翹,也不嚎叫了,也不動彈了。

殺豬佬在圍腰上揩了揩手說:「肥豬哼哼,瘦豬也哼哼,最後都少不了這一刀。人還不是一樣?當然,殺豬殺屁眼,各有各的刀法。人呢,也各有各的活法嘛。」

接下來的場面鬧鬧熱熱,好比驚險片高潮過後,總有一組歡天喜地的鏡頭。那殺豬佬拿刀尖在豬蹄上輕輕挑開一道口子,沿着口子捅進去一根筷子粗的長鐵條,這叫通條。只聽見鐵條通過之處,滋滋地發響。捅過後,殺豬佬的嘴巴對着豬蹄口子使勁地吹氣,僅片刻工夫就將那豬吹得脹起來,像個巨大氣球。於是指揮人把豬抬進灶屋燒好的沸水裡滾來滾去,燙得差不多了,就用薄鐵皮做的瓦片形刨刀把豬毛刨得乾乾淨淨的。刨豬毛時,灶屋裡響起撲撲的聲音,蒸汽中混雜着沖鼻的毛腥氣。最後,開膛破肚,燒火做飯,東家就好酒好肉招待殺豬佬和看熱鬧的鄉鄰們——故鄉俗稱「吃刨湯」,有的地方叫「吃血花」。

殺豬佬一般酒量很大,一斤半斤不在話下。喝得興起,與眾人划拳,掰手腕,或者抵扁擔,非要比出個高低輸贏不可。臨走時,除了工錢,東家還要送他一副豬下水,或是豬肝、豬肺,或是豬心、豬腸子。他也不講客氣,提起豬下水,搖搖晃晃踏上山道。一路唱着土得掉渣的山歌,快活得像個神仙。鄉親們聽出來了,那歌唱的是划龍船:

這邊劃到那邊來,

撞倒個大嫂在扎鞋,

撲的一聲錐進去,

撲的一聲錐過來,

若還哪針錐不過,

懷裡取出個夾夾來……

東家的黃狗跟在他的屁股後頭,顛兒顛兒地,偶爾伴着山歌汪汪幾聲,一直把他送到轉彎的山口。

想家的時候,常常想起家鄉的樹。

我的故鄉素有鄂西林海的美譽。遠山遠水,林木珍稀,保存較多的孑遺植物就有水杉、珙桐、銀杏、楠木、香果樹。尤其是經濟林產品種類繁多,生漆、油桐、烏桕、棕櫚、五倍子、山蒼子、油茶和栓皮櫟。其中生漆常年產量三、四百噸,在全省居第一位,外貿出口量七、八十噸,占全國生漆出口量的四分之一。利川和咸豐交界處的毛壩、小村一帶的「壩漆」,光澤好,色鮮艷,絲頭勻細,附着力和回收力強,乾燥性能好,品質獨具一格。你若不信,有歌謠為證:「壩漆清如油,照見美人頭。搖起虎斑色,提起釣魚鈎。」

出生漆的地方,自然出漆匠,故鄉的漆匠遠近有名。他們漆的家具、匾盒、屏風,工藝精湛,古樸典雅,遠銷歐美。他們仿製的西漢橢圓漆盒,色澤晶瑩,線條流暢,古色古香,成為華人世界的搶手貨。他們創作的水磨漆雕嵌色屏風,華麗堂皇,光彩照人,入選至北京人民大會堂湖北廳陳列。俗話說,梅花香自苦寒來。漆匠的手藝來自漆匠辛苦的勞作。

漆匠行里最要緊的一手是熬桐油,熬嫩了不收旱,熬過了成發糕。所以人們總見差不多的漆匠師傅都要在鍋台旁邊備一盆冷水,怕熬過了好把耳鍋敦進去快速冷卻。功夫高的人就敢不要那盆冷水,眼睛看,鼻子聞。這叫真功夫。

熬了一會兒,耳鍋里泡沫花子多起來了,便抽出柴塊子,待泡沫散盡後,又繼續加火升溫。這時他就一邊用一根小木棍輕攪慢攪,一邊往鼻子裡扇着油煙子。歇鍋取樣時,他滴幾滴在斧頭上,拉起了尺多長的油絲。這就是火候到堂了。

隨後,他就把熟油和生漆調成了三七開的光料。拿一根楠木扁擔,找來塊破瓷碗片子,刮掉扁擔一端的青篾,用二指姆沾了點光料抹上了。下午,扁擔上抹漆的那一端已由褐黑色翻成紫紅了。這就叫試色氣成功了。漆匠便笑着吩咐夥計:「把家具用細砂紙再打磨一遍,明天開漆。」

一般說來,漆匠吃的手藝飯,走的四方路,懂得些些色彩搭配,曉得些些結構原理,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在鄉村也算得上半個知識分子。他一邊給主人精心油漆家具,一邊給夥計胡說海吹。吹他年輕時在漢口煙花巷和一個外國女人睡覺,那女人的奶盤子如何肥大,貓眼睛如何媚氣,撩得他還沒上床就跑了馬。又吹他為別人漆的門框和窗欞是如何閃亮,如何堂皇,主人娘子謝他時如何依依難捨。夥計們知道他是在吹牛,因為漆匠師傅至今還是單身漢,有一回他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摸到半坡上一個寡婦門口,傷心傷意地唱了大半夜,唱的儘是哥哥妹妹山山水水恩恩愛愛。有首歌這樣唱道:

那時我兩個好,

情妹住在李子坳,

那時你愛撒嬌,

情哥不來雙腳跳,

天不擦黑就點燈草……

漆匠望着將圓的月兒悽然一笑,那雙皺紋盤繞的老眼卻閃出欣悅的光輝。

許多年後,我每每想起故鄉的九佬十八匠,心底就沉甸甸的,想為他們哭,想為他們笑。佬也好,匠也好,幾乎構成了鄂西山區男人們全部的生存技能。而我,甚至想得更深一些,想那背佬兒的生存哲學,想那殺豬佬的生活藝術,想那漆匠師傅織補歲月的苦戀苦情。為什麼生活如此艱難而他們卻怡然自樂?命運如此殘酷而他們卻泰然處之?我用我的眼睛去看,我用我的心靈去愛,我才悟到洞穿歲月的真理,是的,那是別人想不到的東西。

散文家劉燁園在《失傳的異想中》有些話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引起我思索。我認定他說的箍桶老人,就是這故鄉九佬十八匠的一員。九佬十八匠「做為人,做為一種生活、一種尊嚴、一種成就所擁有的情趣化、藝術化、自然化的勞動感覺。」所以「我的祖先我的父輩之所以能在荒山野嶺里世世代代耕耘,除了生存的慣性,不也有着與大自然相依為命的勞動和收穫的欣慰……如果老樹的消失還可以在人類自然意識的醒悟中重新栽種回歸的話,那麼絕世的手藝和勞動的美感如果斷流則只有抱憾終天。」

記得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的結尾一章里,響徹着這樣一種聲音,像是最後送給讀者的臨別贈言:人,只有當他愉快地學會洞察自己周圍那種永遠變化、永遠偉大、不可思議、悠遠無盡的生活時,才會感到幸福。我愛故鄉,愛那些山地、河流、九佬十八匠,愛他們脫胎於泥土的純樸和靈魂。我感到愛就在我心裡。

人生從來就是艱難的。真正理解了生活的人,不是熬過艱難去等待歡樂,而是在艱難困苦中奮鬥並創造歡樂,自得其樂。貝多芬以孤獨、痛苦、熱烈的一生留下一句名言:「用痛苦換來歡樂!」因此,它成為人們理解人生的一把鑰匙。

寫到這裡,從書房窗戶望去,秋月西斜,顏色橙黃,清光灑滿寫字檯和我的稿紙。夜風,悠悠地,仿佛從故鄉帶來了露珠般明麗的山歌聲:

唱歌要唱高山音,

騎馬要帶響銅鈴,

馬行十里銅鈴響,

歌唱十里有人聽,

風吹桂花遠傳名……

那些精明強悍憨厚質樸的九佬十八匠,那種粗獷明朗蒼涼深沉的山歌情歌,誰聽了看了,都會在心裡湧起苦澀與艱辛、滋潤與欣悅吧?我相信,堅強而美麗的生命,在故鄉永不飄逝。九佬十八匠的故事,將世代流傳。[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