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那場黃風(郭喜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五十年前那場黃風》是中國當代作家郭喜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五十年前那場黃風
我一直懷疑五十年前那場大風還沒走,就藏在鄭大來家那三間土坯房子的西南角。我早早地爬過大來家房檐後的半截土牆,找他去玩兒。剛叫了一聲 「大來」,一股強勁的風就像一頭張牙舞爪的怪獸襲擊了我,是從西南角躥出來的,當下把我摔倒在地上。風是黃的,很大。風裡裹着沙塵和入冬前的一些黃樹葉子,刮起來就不消停了。日頭才露出臉來,和天空一樣立刻被摔成了土黃色。
那場風把我撂了一個骨碌子,緊接着攀上了那截子土牆,從土牆又躍上了大來家的房頂,在房頂上盤旋了兩圈兒,最後跳上了樹梢,才攪動起大半個石亭后街。
以後的若干年,不止一次起了那天一樣的風——我當然以為那場風始終在那裡藏着。有一天上午它又出來了,照舊是先用它那隻無形的大手把天地間塗抹黃了。我和我弟弟,還有大來,王革——就是後來淹死在韓家大坑裡的那個啞巴——四個小孩子被那場風截住了。那天我們正去赤土村趕廟會的路上,它「嗚、嗚」吼叫着,用力朝回推我們。我們實在招架不住,不得已轉向了西,投到了沿莊村一家親戚,在我干大爺家裡吃了一頓白面片湯,趁那場風不知道禍害到哪裡去了,不留意我們的時候,趕快撩回了家。
還有一回它再次出來了。那是在一場特大暴雨過後,拒馬河裡的水滿登登地溢出來了,漫過了石橋。不少人家的房子漏雨了,有些低矮的土坯房子大半個身子泡在了水裡。田野里,大片的莊稼七歪八扭地倒了,爛糟糟得像開水煮過一樣,社員們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這一年差不多顆粒無收,又要挨餓了。它真會選時機,這時候鑽出來了。
饑饉歲月,為了打發這愁人的日子,奶奶領着我和弟弟要去老姨奶奶家住上個一年半載的。在經過周家和李家牆外那條長長的土路時,我們又被那場黃風摔了幾個跟頭。它可能早就料到了我們的去向,提前從大來家出來以後,藏在了老周家西院牆裡。天地間包裹着一層混混沌沌的黃暈,我就知道它又要鬧鬼了。那條路很低,路邊又是一個窄窄的溝渠。剛下過大雨,渾黃的雨水沒過了膝蓋,一路激盪着。我們都挽起了褲腿,腳下太滑,奶奶一手一個緊緊拉着我和弟弟,一小步一小步艱難地前行。它聽到了水響,馬上探出頭來,跳下牆,圍着我們瘋狂地打着旋兒。我們怎麼可能是它的對手,再加上水大路滑,連同奶奶一起,被它一次次摔倒在水裡。
五十年,石亭村究竟發生了什麼?在這個聲名遠播的大鎮店,每家每戶有多少羞於啟齒,不為人知的秘密?沒人可以說得清。王寶泉平日裡那個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女兒悄悄戀愛了,在一個黑沉沉的夜晚,被鄰村那個毛頭小子拐跑了。老王頭出不了這口氣,沒過半個月得了半身不遂;李江家的二小子第一個考上了大學,這是鯉魚跳龍門啊!可把一家人樂死了,接長不短兒地宴請賓客長達個把月;張振祥第一個買回來吃油的農用三輪車,把兩輛獨輪小木車永久閒置在了草棚子裡;外號「大牛逼」,長年在外跑買賣的杜金龍在某個清晨,突然來了念頭,摟倒了三間土坯屋子,三下五下蓋起了兩層漂亮小樓房,可把鄉親們羨慕得不得了……
五十年,那場風還把不少人吹進了棺材,吹到了荒郊野外。五十年後的某一天,那場風又把這些人一同吹回了石亭街上。他們都像商量好了一樣,見人就笑,見人就搭腔。五十年,這個村子確實走了不少人。那些沒走的,有的長大了,有的變老了。不管長大了的還是變老了的,他們都記得這些死而復生的人。他們都被驚到了,一時竟張皇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想,這不是在做夢吧?真是活見鬼了。五十年前才十歲,如今滿六十的劉二蛋子仗着膽子問: 「你不是孫老四老爺子嗎?」孫老四捋着白鬍子,笑吟吟地回答: 「是我呀!你是誰家的?你爺爺叫什麼?」劉二蛋子說 :「你忘了?我是劉正祿的孫子呀!你不知道吧,我娶了你的孫女兒,咱們成親戚了。」 「哦,是正祿那個淘氣孫子呀!你是二蛋子吧?我在那邊那麼多年,你不說我怎麼知道。那年夏天一個晌午,你上樹偷我的杏子吃,虧你跑得快,我一荊條子沒抽到你。有這回事不?」 「有!你這個老摳門兒,我們沒少氣你。」 兩個人站在一起,像老哥倆。說完,都哈哈大笑起來。打破了恐懼,家家都對號入座了,像得了喜帖子一樣把這些老「古董」一個個請回了家。說起來,他們都應該感謝那場風。
實際上,這些人在地下並不孤單,石亭人心裡跟明鏡兒似的,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村里每仙逝一個男人,不出三五天,一定有一個女人離去;反過來,每走掉一個女人,還是不出三五天,肯定有一家要死一個男人。這種天作之合就是用現代最先進的科學也不好解釋吧!
我一向認為那場風裡必有一個黃臉婆在作怪興妖。孫老四家門外有一塊大白石頭,約摸半人高。有人傳言,那塊石頭會動。它一動,后街不知道誰家就要死人了,只是沒人看到它動過,也就不敢確定這個傳言的真實性。我忽然想起了那場風,想起了那個黃臉婆,我的頭髮都乍起來了。我想,也許就是它在背後搗的鬼。
人活一輩子,有些經歷過的會留下來,留在記憶里,就像這場黃風。也有不少東西被風吹散了。
很多年前,我開始了等候。我坐在黃昏里,一次又一次靜觀不遠處清晰暗藍的山峰,靜觀像紅燈籠一樣的夕陽一點點向山坳里下沉,還有不斷變幻着的五彩雲霞,還有傍晚時在天上飛翔的鳥兒,還有……還有什麼呢?
風颳到頭終究是一場空。 [1]
作者簡介
郭喜才,網名太行樵夫,河北保定人,現居山東東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