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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割青(張行健)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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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割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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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割青》中國當代作家張行健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五月割青

·十·

鄉村的夜好幽靜。

周敏濤躺在潔淨清爽的房間裡,翻來覆去睡不着。這個夜晚,對農大農學系的研究生,似乎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來到女友家的大半天時間裡,包括去了幾十里之外的畜牧養殖場,還有和麥子盈家人的初次接觸中,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什麼感覺呢,他也說不清楚,就如同他倆騎着電摩,駛過麥家莊村子兩邊的麥田,被切割過的麥田散發着大團兒大團兒濃郁的草香味一樣,清馨、清爽,別樣的誘人。就連和畜牧養殖技術員的請教和交流,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它斷然和在家鄉的渭南市,在大家學的四年大本,近三年的研究生生活的感受不同,那就是,他從另一個角度,接觸了鄉村土地和農民,特別是農民對土地、對莊禾、對麥子的特殊感情。

飯桌上,那不經意的一幕,真讓他銘記於心。當麥子盈給爺爺拿出一瓶礦泉水,爺爺問了價格之後,一個九十歲的老農臉子上,現出了怎樣複雜的表情,滿臉的蒼老皺褶里,爬滿了驚訝,苦痛和無奈。城市長大的周敏濤,真是喝過無計其數的瓶裝純淨水、礦泉水,常常喝了不到半瓶後,就毫不憐惜地丟掉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再普通不過的一瓶白水,居然比一斤麥子的價格還要昂貴,那一斤麥子低賤到了什麼地步。

作為農學專業研究生,對小麥這種主要農作物,它的每一個環節可以說是爛熟於心的。首先是小麥的選種,教科書上也說,小麥想高產,選種是關鍵,先要看小麥的品種吧,麥種的抗病性,抗倒性,早熟性,抗寒性;要看地力水平呀,要看平原地、山坡地、水澆地、乾旱地的區別吧,還有中度鹽鹼地。選好了種籽,還有種子處理,種子包衣,藥劑拌種,防治小麥根腐和地里害蟲危害;下一步麼,在深耕深翻土地的基礎上秸杆還田,施足基肥,耙耮鎮壓,確定畦塊和種植規格,在適墒、適期時間段里寬幅精播,播後鎮壓,出苗之後查苗補種,要的是苗勻苗齊。下一步呢,就該對麥苗的管理了,開溝覆蓋,保持墒情,上糞施肥,中耕鎮壓,合理灌溉,還得採取措施,控制苗子瘋長旺長。天氣漸暖時,進行病蟲害防治。小麥的生長過程,周敏濤不也是熟悉它們的每一個步驟和環節麼?發芽、出苗兒、分櫱、越冬、返青、拔節、孕穗、抽穗、開花、灌漿、成熟……在溫室里,在試驗室里,他多次觀察着麥種七天後的出芽過程,那一片真葉兒新奇鮮活地露出地面來,細小麥苗兒如何進入半月後的分櫱期,如何越過漫長的冬天……春天來臨的時候,氣溫明顯回升,麥苗兒欣喜地返青生長,它們直立了,它們拔節了,它們的劍葉伸出葉鞘了,幼穗孕育了,分化成了四分體形,進入孕穗期了。麥子抽穗後的三到五天,到開花期了,時間還是四月下旬或五月上旬;一場跟着一場熱風颳過,季節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小麥就成熟了,細細留意麥穗上的籽粒,輕輕一捏,它們變硬了,而整個麥穗兒和穗子下的那一節麥稈了,也已經泛了黃黃的顏色。接下來就該收割了。

學習這一切,觀察這一切的時候,作為農學專業研究生的周敏濤,是在機械地學吧,是在作為學習任務不得不學習吧,就如同在以往求學的日子裡,不得不學習他並不喜歡的物理、化學、幾何、代數、微分積分一樣吧,那純粹是為了考試而學習,為了任務而學習,為了畢業而學習。捫心自問,在學習和觀察小麥生長過程的每一個環節里,他何曾對麥苗兒動過一點點感情,有過一點點感動麼,不僅僅是麥苗兒,對玉米、穀子、高粱、大豆、稻子之類,有過哪怕一點點感情上的傾斜麼?思忖過每一株小麥和土地的關聯和農人的關聯,農民與土地與麥子的情感維繫麼?!絲毫不動感情的學習,與麥子與土地沒有一點點情感上的互動與交流,沒有心血與情感的滲透與對話,那他周敏濤僅僅是個學習的機器,是個冷血的接受者,是個被動的採納者,他和木頭人還有啥區別!

僅僅是短暫的接觸和感覺,他周敏濤已從麥子盈爺爺、父親、三爸身上、從畜牧養殖場的技術員身上,領悟到他們與土地與小麥非同凡響的情感依託和血脈相聯。

還有,在這個寂靜的山鄉深夜,周敏濤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視野。那還是他和麥子盈離開畜牧養殖場,回返麥家莊的路上,麥子盈忽然想起了什麼,迴轉過頭來問他,敏濤,你說,剛才技術員沒有答應咱們參觀牲口飼養大棚,原因之一,是疫情其間的防護,他還說了一句,第二個原因,好像是牲口棚里禁止女人們進入,不知是什麼道理呀?周敏濤無言以對,根本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回到三爸家裡後,麥子盈又問起了三爸麥乃勤,麥乃勤怔了一怔,似乎不大願意回答她,便不經意地說道:哎,這個嘛,這都是過去遺留下來的一些禁忌,一些老規矩,說是陳規陋習也不妥當,但由來已久了。意思是說,女人身上不乾淨,容易給牲畜帶來霉氣……

三爸,這顯然是封建迷信,是對婦女的一種輕視呀!麥子盈急着說;

盈兒說的也有道理,舊時不允許婦女們進牲口棚牲口圈,怕女人們給牲口帶來血光之災。這固然言過其實,不過還有一點,是指女性來例假時,牲口們據說聞不了那種氣味兒,敏感而影響吃草料……不過,這都是舊時古人的一種認知和偏見,現在的一些企業包括畜牧養殖場也這樣講究這些東西,肯定是讓一些風水先生看過,告誡過吧,現在的社會是個多元文化了,嘿嘿。

原來是這樣……麥子盈若有所思。

前些年,咱家還飼養兩頭牲口的時候,就由你爺爺你爸精心飼養着。我就注意到,你爺爺是不讓你媽、你三媽包括你嫂子她們進入飼養房的。雖然他不明說,但墊圈出圈加草加料飲牲口順毛兒全由他一人幹了,他是不讓咱家的女性們接近牲口的……三爸麥乃勤又補說了一段。

周敏濤陷入思索中。

就在晚飯後,他還在東場裡的麥子盈家時,他仔細觀察北屋窗前長勢茂盛的幾株葵花,那葵花不知什麼品種,個頭不高大,葵花臉盤也不俏,一圈兒橙黃的嫩葉兒包圍着圓圓的臉盤兒……不是過去長得高大挺立結一枚碩大臉盤且綴滿仔粒的那種,倒極像是風景葵花的……

周敏濤正細細看着,便聽到窗戶裡面的屋子裡,傳出輕輕的說話聲,哦,是麥子盈媽媽在輕輕叮囑姑娘什麼,這些話,顯然和周敏濤有些關係……

小盈,這一段日子裡,不管小周住咱這邊,還是住你三爸那邊,你倆都不可以在一塊的。這是麥子盈媽在說女兒; 為什麼,我倆在一塊說話也不行?麥子盈不解;

死女子,揣着明白裝糊塗。

我真不明白,咋啦,媽?

你們上學上到鼻子裡啦。過去的規矩果真不知道麼?

看女兒眨着一對困惑而無辜的大眼睛,媽媽又壓低了聲音,說,倆人在一起說說話當然可以,就是不能有那種事。這年頭的年輕人,特別是你們大學生,開放得很,媽不是老封建,但是在家裡萬萬不行。剛才,你嫂子還悄悄給我說,讓我提醒你呢。

我嫂子還提醒你,咋她不直接給我說?

人家給你留着面子呢,怕你難為情哩。

那是為什麼?我真不明白。

女婿不論過門沒有,不可以和媳婦在丈母娘家過夜的,也絕不能有那種事,如果有了,對女方家不好,知道了麼。 麥子盈子見媽媽一臉的神秘和慎重,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

母女倆的談話恰被窗外的周敏濤聽到了,他的心裡,又一個震顫。他想着,這不僅僅是鄉村里流傳已久的規矩民俗,它更是一種文化,甚至是古老而優美的鄉俗文化。這一切,對他來講是一個空白。他來到女朋友麥子盈的老家,來到這個普通而美麗的麥家莊,他覺得不僅僅是一種新奇新穎的感受,更是一種進修和某種意義上的洗禮…… ·十一·

小滿時節的太陽是歡快而勤奮的太陽。

歡快是它走進夏季的姿態,明媚亮麗漸次火熱。而勤奮則是它每天早早地就爬到了東山頂上。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早在中學階段讀書作文時,麥子盈最愛寫這句話了。她當然知道,不是太陽的新,而是新一天裡常常會發生許多新鮮的事情。

今天,因為昨日的勞累起得有些遲的麥子盈,睜開眼睛時,一片鮮活的日光早已灑在窗子上,把屋裡襯得亮亮堂堂。

麥子盈心裡也亮亮堂堂的。

今天,再過一會兒她的哥哥麥子豐就回來了。哥哥在外縣打工掙錢,培養她在省城讀大學。隔個一兩個月,哥哥就給她的手機里發去不等數目的錢,讓她安心讀書,該買的衣服買,喜歡的需要的書也要買,絕不能委屈自己,他就這一個妹妹,他要好好供養她。

麥子盈對哥哥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她知道老爸一天天老了,無力打工掙錢,哥哥是這個家的頂梁大柱,在她的印象里,哥哥精明能幹,又特別能吃苦。前兩年,上級談話讓哥哥當村委主任,村主任,一村之長啊,年輕人開玩笑說,村主任就是全村的最高領導人啊。鎮黨委書記和鎮長也到麥家莊親自和哥哥談話,讓他挑起這副擔子。那時候,哥哥的心裡是糾結的。對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青年,能當村幹部,已經很不容易了,何況還是村里村委主任,這就活出了人模人樣,體體面面走到人前面,誰會不動心呢。麥子豐是全面權衡的,村幹部靠每月的那點補助或者叫工資,是遠遠不夠一個七八口家庭的最基本開銷的。前幾年,村支書、村主任工資兩千多元,現在,實行書記主任一肩挑,工資發放標準也有了新辦法,聽說實行星級制,五星級是三千多元,四星級是將近三千元,三星級也就是個兩千多元,除此之外,如果被評為示範村了,村幹部的工資也僅僅是三千多。之前,麥子豐也聽說村幹部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似是而非的灰色收入的,如村裡有人家要批宅基地蓋新房的;如,有縣城或其它平川地方的歿了老人的家戶,通過多種關係要在麥家莊東邊的東山坡上買一塊墓地的;這也得經過村里一二把手點頭同意,自然會得到一些好處;還有,村里時常會有一些工程的,工程承包中,吃老闆的回扣也是私下的交易;還有私下裡倒賣土地的現象,也是村幹部獲利的大膽手段;每年都有上邊下撥一部分興村富民的資金,由鎮政府經管站負責人走賬的,如果村幹部與之合謀,也會有謀得其利的貓膩……當然,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按他麥子豐的性格和為人,不能說過分正直但絕對是有底線的,決不會做讓村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但無論怎麼說,當村幹部的那些明面上或是私下裡的所有收入,都不如他在外地打工來得利落和痛快,何況還擔着一定的責任,心裡時時都有負擔,外地打工雖苦雖累,掙的錢放心磊落。他是正當旺盛時期的三十七八歲,他需多掙些錢,巴結兒子在縣城的私立幼兒園上學,供應省城讀大學的妹妹,還有一家老小的生活必需……

決斷的從容寫在麥子豐周正而沉着的臉盤上時,他義無返顧卻又輕鬆愉快地同本村幾個年輕人一道,踏上了外出艱辛的打工之路。

麥子豐一個月曾經掙到過八千塊,之後就只能掙到六七千了,當然這是他們打工的企業效益很好的時候,這種較高工資的工種也是具有技術性和危險性的,苦累自不必說。如,高空里架電線,空中作業和地上勞作是不同的工資份額。麥子豐仗了膽大心細,自然選擇高空作業,他還擔任了高空作業小隊的隊長……那可是距地面二三十米高的水泥電杆上架線呢,耳邊呼呼生風,人如一片樹葉,儘管有安全設備,事故還是時有發生……就這麼帶有危險性的活計,近兩年都不好找了,許多中小企業紛紛倒閉關門。麥子豐還是仗了朋友的關係,不間斷地介紹他到鄰近縣城的建築工地上,做泥瓦匠人呢。儘管現在高層樓房大框架結構與傳統意義上的磚灰結構大不一樣,但空心磚還是要砌的,大量的水泥還是要抹要塗的……就這樣,活兒越來越難找了了,幹了活兒的工錢越來越難結了。常常是半拉子工程就停下來,要麼資金出了問題,要麼是老闆被逮起來了……他們辛苦的血汗錢便又拖了下來。

今年春里麥子豐的運氣還不錯,他們所施工的這座三十八層的高樓還算正常運作,月底呢,也能正常開了工資。麥子豐就格外珍惜施工勞作的每一天。

接到老爸電話的時候,麥子豐着實緊張了一下。平時,家裡沒有要事是不給他去電話的,他以為是年邁的爺爺有了什麼事情。聽老爸有些吞吞吐吐的說了別人家割青一事,麥子豐明白了一些大概,又問詢了幾個知情的工友,心裡便有了最基本的主意。

他必須得回去,這不亞於每年芒種時節的割麥子,雖說沒有收麥子時割麥機的繁多程序,他知道割青的價格是一大關鍵問題。六十多歲的老爸是個和善的本分人,三爸又是個中學教員,他們是不好意思也沒能力同割青者討價還價的。一畝少收一百,十多畝地下來就少收一千多塊,他麥子豐必須回去!他當即給工頭請了假,換了身乾淨衣服,沒忘記在臨街的煙酒店給老爸和三爸各買了兩瓶當地產的白酒,在熟肉店給爺爺買了二斤他最愛的豬肥腸,就坐上返鄉的長途火車。

麥子豐走進院落的時候,小滿時節的太陽灑滿了整個土院和土院裡幾個等待他的人的臉。無論蒼老無論鮮活,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麥老爺不知曉是他的大孫子要回來,以往痴呆的老臉上,此時如老棗樹皮一樣,裂開欣喜的皺褶;麥老大的表情是期待而苦痛的,他知道兒子的決定不會是他希望的那樣,但他還是有一縷微茫的渴盼,這諸多心思凝聚在他業已蒼老且疲憊的臉上,表情就復繁而扭曲了;三爸麥乃勤的表情是較為平和和空洞的,空洞裡還有些許莫名的歉疚與虧欠的意思,似乎他對割青的接受和情感認同是對老父和大哥的一種背叛和褻瀆;麥子盈的表情是純真和欣喜的,因為她很快就要見到哥哥了,她還用哥哥給她寄的錢,在省城給哥哥買了一件今年流行的咖啡色T恤衫……

當麥子豐一米八O的個子走進自家的小院,潔淨的土院好像傾斜了一下,同他的每個親人問候過後,還特別深情地深眊了他懷孕的妻子一眼。幾乎沒有什麼商量,他對自己的老爸和三爸說,我回村里時,就和村西正割青的負責人碰了頭,見了面,並引了他們二人到村東有着棗樹柿樹的地埝上下查看了咱們麥家綠得流油的麥子。麥子豐從他們二人的目光里,看到了欣喜的斑點,一番心平氣和又寸土必爭的討價還價之後,答應了一畝麥地給一千五百元的價格。

這在麥家莊是最高的價格了;

在今年的割青里,也是最高價格。

物有所值!在麥家莊東山坡下麥子豐的麥地里,踐行了這句話的份量。

既然一切都已經談妥了,麥子豐回到家裡,不是和家人來商量的,是回來請家人們到地里去照護呢,並且時間很緊張,割青的師傅們說,他們接到了畜牧養殖場領導的電話,今天,是收購青儲的最後一天了,晌午趕快做一做收尾工作,下午便要返回畜牧場。也就是說,割青,對麥家莊麥子豐家是最後一塊麥地了。

一種急迫感寫在麥子豐顯然有些疲憊的四方盤大臉上。

麥老大聽罷嗯嗯地應着,下意識里去尋找一件到麥田的工具,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兒,也不知該拿什麼好,忽然他覺得腦袋暈起來,身子歪斜着,要不是三弟麥乃勤手快扶住了他,差些就倒在地上了。幾個人慌忙扶着他上炕休息,讓好好躺着,說是這一陣子他太累了……

麥老大輕咳了幾聲,便閉了眼睛躺在炕上。他想睡一會兒,卻睡不着,腦袋也不暈了,想着這會兒他們幾人都到了地里,那台巨大的黃色的收割機,可能已經開進他油綠的麥地里了……

麥老大的眼睛,痛苦地閉上了。

再有一個月,季節就到芒種了。

麥老大知道,芒種是些個什麼日子啊,杏子樹上黃,麥子割回場,忙收又忙種,只愁黑夜長。作為資深老農的麥老大,他深知四月芒種麥在前,五月芒種麥在後的,這是季節前後的問題。哎,細細一想,自個從十五歲開始揮鐮割麥,已經五十個年頭了。剛學割麥時,土地還沒分下來,還是在人民公社裡,人多,幹活磨蹭,他也割得潦草;二十歲以後,土地承包責任制了,麥家分到了不錯的土地,高土埝上下的兩塊,歸屬他們麥家了,之後的近二十年裡,他麥老大真正嘗到了龍口奪食的滋味。他麥老大兩口子,因了年輕力壯,自然是割麥子的主力;三弟麥乃勤也請了假回村割麥,當然他的妻子也是割麥能手;麥老爺子和大孫子豐兒先是抱麥朴兒,即他們割倒麥子放到麥行里的一把兒一把兒,抱一塊後,由麥老爺子用麻繩兒捆成半人高的麥子捆兒,又叫麥個子的。在麥老爺子身後,捆過麥個子的麥行里,尚年幼的碩兒、獲兒在學着撿拾麥穗……割麥子,首先是體力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彎腰、伸臂、搭鐮、回拉、攬麥、放朴兒……動作是一系列的,也應是一氣呵成的。彎腰要適中,要看麥杆兒的高低;伸臂是搭鐮前奏,要看手臂長短和攬麥子的多少;搭鐮,要使得鐮背貼着地皮兒,不能太高了,太高了,麥茬就留長了。那年月,麥稈子拉到場院碾成麥秸,再鍘成麥草,是要當牲口的飼料的,故而不敢留長麥茬,不敢浪費一點點麥草的;回拉是重要一環,也是考驗和鍛煉割麥人臂力的項目,運力要猛也要均稱;而攬麥則是左手左臂的責任,左手與右手相協調相呼應,要配合默契還須相互照應……這一鐮割罷了,手小的人就得放一下麥朴兒,手大的人呢還能接着割二鐮甚或三鐮才放的。

割麥日子裡,大人娃娃都戴着草帽,草帽是麥稈編織的,五毛錢一頂,輕巧、遮陽,戴頭上一條帶子掛在或勒在脖子上。天氣熱,太陽毒,草帽小也捂熱,大人娃娃流着汗,一條汗巾濕得不停擰水水。太陽是黃的,土地是黃的,地上的麥子是黃的,割麥人的臉,也是黃黃的,一切都在燥熱而渾黃中進行着……

多半前晌時,割麥的妯娌倆放下鐮刀,按照家庭分工相隨着回家去做飯。割麥時節,出大力流大汗,伙食就得好一些,妯娌倆會烙些蔥花餅,或炸些饃饃片,炒兩三個剛下來的西葫蘆菜、萵苣菜,外加一盤老鹹菜的。晌午時分,妯娌倆替換着挑着擔子,一頭的竹籃里裝了飯菜,另一頭呢,是一鐵桶熬好的綠豆湯。麥家老少便歡欣且疲憊地坐在地埝的棗樹柿樹的蔭涼下,快快地吃餅,慢慢地喝湯……

地埝上下,遠處近處,黃黃的麥浪里點綴着黃黃的人們……三弟麥乃勤喝着綠豆湯,眼睛眊着遠處近處,若有所思地背出一段古代詩歌來,那是唐朝白居易的《觀刈麥》,當着中學語文教員的麥乃勤咋就想起這首古代割麥的詩了呢——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者為悲傷。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飢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麥乃勤口裡誦着,心裡便想,一千幾百年過來了,怎麼古今還是一個樣樣啊。自己是公家人吃國供糧的,也可以說歲晏有餘糧了,每月還有幾千塊的工資,他也應和白居易一樣,感到自個愧對土地,愧對農人呢……

麥老大當然不知道三弟的想法,他的一對眼窩被熾烈的日頭和緊張的勞作燃燒得血紅血紅,沉穩的他心裡也急,他深知割到地里不算,拉進場院一半,麥粒進到家裡才安然的道理。老父麥老爺子常念叨,拉到場院是莊稼,收到家裡算糧食。這可不是麼,小滿割不得,芒種割不及,麥黃不收,有糧也丟,啥都不用說,按照他的安排,幹活兒就是了。那會兒,麥老大還是一家之長,每天晚上,安排家人第二天的活計,好多個年頭,麥收日子裡,他的雙眼是血紅的,厚厚的上下嘴唇上,布滿了焦急的水泡。麥老大的心裡,卻被一捆捆收回的麥子夯實了,手中鐮刀,又收割了一個殷實的季節。

大約二十年前吧,小型收割機轟轟隆隆開進麥家莊。早已在其它村里考察了解過的村西家戶毫不遲疑地讓機子收割了。麥老大那時還有些遲疑呢,弟弟麥乃勤一再動員他,並且由他負責收割機割麥子的全部費用。麥老大當然知道機子收割的多快好省,省是省時間,省人力,可是省麥子麼?他怕機子收割會造成麥穗麥粒的飛濺和浪費。在動用收割機的最初那年裡,麥老大作了一個任何老農人無法作出的實驗和比對,他在麥地里人工收割單獨收割一畝麥子,送場院裡碾打揚場收穫後稱出斤數,再讓司機把同一塊地里的一畝麥田收割裝袋後的麥子稱出斤兩,兩種方式的收割結果出來後,一比較,人工收割的僅比機子收割的多出十一斤來,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一想,又想一想,還是小型收割機合算呀。十多年前,大型聯合收割機開始啟用了,雖說一畝麥地交四五十塊錢的費用,它快速便捷,不用擔心天氣變臉,不用運送晾曬碾壓揚場,不用……前面開割,後面就把麥粒裝進蛇皮袋子裡了,僅需要後期的攤開晾曬,多省勁!

躺在炕上的麥老大就這麼暈暈乎乎斷斷續續地想着些過往事體,讓他根本無法料到的是,收麥前的一個月里會來一場小麥割青的怪事兒。他反覆勸說自己,這可能也是新生事物,自個兒的老腦筋不可以古板固執,頑固不化了。可是,可是,為啥就把青青的麥子割的餵了牲口,儘管三弟、兒子和閨女再三給他解釋,這不影響全鄉全縣全省的小麥收成,這有利於畜牧養殖場和麥地主人的根本利益;大到國家小到個人都是不錯的事情。他能想開可還是心疼得不行,那一大片鋒利的切割刀,噌噌噌噌如同切割他敏感的心。

·十二·

割青機氣宇軒昂地開進高埝上有着棗樹和柿樹的那片青蔥麥田的時候,麥老三麥乃勤忽地覺得眼前的土地,一下傾斜了,是寵然大物一般的收割機把土地碾壓得失重了。的確,在青綠的麥苗上,有着鮮亮的紅黃顏色的收割機,顯得色彩艷麗凝重靈氣,而停留在地頭的幾輛深色的高邦邊大卡車則是等收割之後裝麥苗子的。切割機的前盤是旋轉着的,旋轉標明了切割的開始,而機器上的另一條傳送帶高揚着,把切割下的麥苗兒及時輸送到旁則緊跟着的另一輛卡車高大車廂里。機器開始轟鳴了,麥乃勤的心被撞擊一下,眼前,從油綠麥田的背景下,蹦出一行又一行鮮活的字樣來——

成本五元,藥物賣40元;

成本五元,香煙賣20元;

成本五萬元,汽車賣20元;

成本20元,衣服賣200元;

農民種糧食成本1元,糧食僅能賣到1.2元,

農民購買農資時,定價權在農資商手裡;

農民賣糧食時,定價權全在收購商手裡。

農民能富起來?!

土地,能養活當下的農民以及和農民有着千絲萬縷關聯的人們麼……

麥乃勤用力拿手巾擦一下眼睛,眼前的字們全隱去了,身邊,是收割機叫囂着在緩緩駛過。他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如同這夏日的熱流,衝擊着他,催涌着他,他下意識里往旁邊躲去,看着收割機碾壓進了麥田,朝前駛去…… 忽然,收割機嘎然停止了轟鳴,也停止了前行。司機,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從駕駛室里跳下來慌慌地朝後邊跑來,跑到麥子豐跟前,說,主家,主家,你快看去,快看看去,你家老爺爺躺在麥地里,機子差一點點就碰着就割着就碾壓着了,嚇死人咧,多虧我眼尖手快,剎住了機子……

年輕人嚇得臉都白了。

家人們大驚,忙跑前去看。只見麥老爺子橫躺在麥田裡,正擋在收割機的前面。

一家人麥乃勤麥子豐麥子盈還有周敏濤圍在老人身邊,勸說着,且要扶他起來。

爸,村里又不是咱一家割青哩,割了青,對咱家有利麼,況且還留下了三畝的麥子不割,那是咱全家的口糧。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豐兒有一個很好的安排。麥乃勤勸着老爸,企圖扶他起來,麥老爺子緊閉着眼窩,不聽,不動;

爺爺,你聽我說,咱干一年活兒不容易,割青,是為了給家裡多些收入,可不是毀咱家的麥苗兒哩,你老人家年紀大了,不用操家裡的心,我們扶你回去吧;長孫麥子豐也在勸,麥老爺子依然閉着眼不聽,不動。

爺爺——孫女麥子盈爬到爺爺身邊,哭着扶着麥老爺子的臉,抽泣着道,爺爺,我是盈兒,咱不在麥地了,我扶你回去歇着吧,爺爺……麥老爺子睜開一對老眼窩,在孫女的攙扶下,一步步朝地埝處走去,麥苗子很快就讓割了,他還是下意識里走地埝地壠,不敢踐踏麥苗兒。忽然,他轉過臉來,對了龐大的收割機,對了收割機一旁的人們,戾聲呼道:棗葉鮮咧,麥苗竄咧——

棗花開咧,麥芒尖咧——

麥老爺子的嗓音粗糲沙啞,還有一些陰沉,聽得眾人心裡發毛。

送回了麥老爺子,麥家的割青異常順利。因是最好的麥苗,自然是最好的價格,從丈量麥地,到切割麥苗,裝車捆束,再到仔細付款,一切都進行得認真而順利。

不到晌午時分,就收拾得乾淨利落了。

午飯,麥家一大家人是在一塊吃的。麥老大頭不暈了,他思謀着被割青過土地的耕地耙地,然後好好種一料老日月棒子的事體,新的計劃似乎已經填充了被割青的空虛。種老日月棒子切實可行的思謀,又使他尚不蒼老的軀體裡充電一般地活泛起來;麥老爺子默默的,自然不說一句話,由孫女麥子盈陪同着,且吃了少半碗孫子麥子豐買回來的香噴噴的肥腸;三爸麥乃勤面色是平和的,平和里多少洋溢出一縷一縷的喜色,按麥地畝數,他分到了應有的份額,手機短信又剛剛提示他的工資卡上收到兩萬多塊的上年績效補助。他決定一二日拿出一點零頭兩千塊,一千給大哥作為種老日月棒子的投資,另一千麼,還是給了上大學的侄女麥子盈,也為她有了男朋友祝賀一下。麥子丰情緒很高漲,事情辦得從心上來了,一大家人又和和美美的,便打開一瓶酒來,敬爺爺、敬老爸和三爸,也和初次見面的妹妹的男朋友多碰了幾杯,午飯一直吃到了天大黑。

喝了些酒,再加上一上午的勞累,幾個人就都午睡了,說是午睡,是傍晚睡到天黑了。天黑透了時,大家才發覺不見了麥老爺子,東場裡西場裡都沒有,麥子豐麥子盈便在村東村西去尋找,村里找不到時,全家人都慌了,不知道有些痴呆和糊塗的老人家會有個啥閃失,心裡怕怕的慌慌的。麥乃勤忽地想起什麼,說,老爺子今天在麥地里有了那一出,該不會又跑到麥地里吧?聽他一說,大家便慌忙往麥田跑去——

被割過麥苗的麥地里,夏夜已顯出了一片空曠,空曠的地表上,地壠地埝上的棗樹柿樹們就分外突兀和顯眼,在一棵最粗壯的棗樹枝子上,麥家老爺子用昔日捆麥個子的一條麻繩,把自個吊在上面了。

麥老爺子蒼老的腰身,黑乎乎似乎也化作一段蒼老的樹身……

他要把自個兒的身骨凝固成一個麥田守望人麼?

被割青過的麥田裡,炸起麥家老小悲慟的哭聲。[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