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周國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享受
人生有許多出於自然的享受,例如愛情、友誼、欣賞大自然、藝術創造等等,其快樂遠非虛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們也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條件。我把這類享受稱作對生命本身的享受。
愈是自然的東西,就愈是屬於我的生命的本質,愈能牽動我的至深的情感。例如,女人和孩子。
現代人享受的花樣愈來愈多了。但是,我深信人世間最甜美的享受始終是那些最古老的享受。
有錢又有閒當然幸運,倘不能,退而求其次,我寧做有閒的窮人,不做有錢的忙人。我愛閒適勝於愛金錢。金錢終究是身外之物,閒適卻使我感到自己是生命的主人。
有人說:「有錢可以買時間。」這話當然不錯。但是,如果大前提是「時間就是金錢」,買得的時間又追加為獲取更多金錢的資本,則一生勞碌便永無終時。
所以,應當改變大前提:時間不僅是金錢,更是生命,而生命的價值是金錢無法衡量的。
人們不妨讚美清貧,卻不可謳歌貧困。人生的種種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貧困會剝奪好的心境,足以扼殺生命的大部分樂趣。
金錢的好處便是使人免於貧困。
但是,在提供積極的享受方面,金錢的作用極其有限。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創造、沉思、藝術欣賞、愛情、親情等等,都非金錢所能買到。原因很簡單,所有這類享受皆依賴於心靈的能力,而心靈的能力是與錢包的鼓癟毫不相干的。
只有一次的生命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但許多人寧願用它來換取那些次寶貴或不甚寶貴的財富,把全部生命耗費在學問、名聲、權力或金錢的積聚上。他們臨終時當如此悔嘆:「我只是使用了生命,而不曾享受生命!」
以為消費的數量會和享受的質量成正比,實在是一種糊塗看法。塞涅卡說得好:「許多東西,僅當我們沒有它們也能對付時,我們才發現它們原來是多麼不必要的東西。我們過去一直使用着它們,這並不是因為我們需要它們,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它們。」另一方面呢,正因為我們擁有了太多的花錢買來的東西,便忽略了不用花錢買的享受。「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可是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我們哪裡還想得起它們?「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在人人忙於賺錢和花錢的今天,這樣的閒人更是到哪裡去尋?
「知足長樂」是中國的古訓,我認為在金錢的問題上,這句話是對的。以掙錢為目的,掙多少算夠了,這個界限無法確定。事實上,凡是以掙錢為目的的人,他永遠不會覺得夠了,因為富了終歸可以更富,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很少有人能夠自己停下來。商界的有為之士也並非把金錢當作最終目的的,他們另有更高的抱負,不過要堅持這抱負可不容易。
判斷一個人是金錢的奴隸還是金錢的主人,不能看他有沒有錢,而要看他對金錢的態度。正是當一個人很有錢的時候,我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來。一個窮人必須為生存而操心,金錢對他意味着活命,我們無權評判他對金錢的態度。
錢與快樂之間並無多少聯繫,更不存在錢越多快樂越多的正比例關係。花很多錢,也許並不快樂,花很少錢,也許很快樂。得到也是如此。
一個看重錢的人,掙錢和花錢都是煩惱,他的心被錢占據,沒有給快樂留下多少餘地了。天下真正快樂的人,不管他錢多錢少,都必是超脫金錢的人。
物質所能帶來的快樂終歸是有限的,只有精神的快樂才有可能是無限的。
大量觸目驚心的權錢交易案例業已證明,對於金錢的貪慾會使人不顧一切,甚至不要性命。千萬不要以為,這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是天生的壞人。事實上,他們與我們中間許多人的區別只在於,他們恰好處在一個直接面對巨大誘惑的位置上。任何一個人,倘若渴慕奢華的物質生活而不能自制,一旦面臨類似的誘惑,都完全可能走上同樣的道路。
金錢,消費,享受,生活質量??當我把這些相關的詞排列起來時,我忽然發現它們好像有一種遞減關係:金錢與消費的聯繫最為緊密,與享受的聯繫要弱一些,與生活質量的聯繫就更弱。因為至少,享受不限於消費,還包括創造,生活質量不只看享受,還要看承受苦難的勇氣。在現代社會裡,金錢的力量當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這種力量肯定沒有大到足以修改我們對生活的基本理解。
公開謳歌財富,是資本主義造就的新觀念。不過,我們應當仔細分辨,這一新的財富觀究竟新在哪裡。按照韋伯的解釋,資本主義精神的特點就在於,一方面把獲取財富作為人生的重要成就予以鼓勵,另一方面又要求節制物質享受的欲望。這裡的關鍵是把財富的獲取和使用加以分離了,獲取不再是為了自己使用,在獲取時要敬業,在使用時則要節制。很顯然,新就新在肯定了財富的獲取,只要手段正當,發財是光榮的。在財富的使用上,則繼承了歷史上宗教、哲學、道德崇尚節儉的傳統,不管多麼富裕,奢侈和揮霍仍是可恥的。
奢華不但不能提高生活質量,往往還會降低生活質量,使人耽於物質享受,遠離精神生活。只有在那些精神素質極好的人身上,才不會發生這種情況,而這又只因為他們其實並不在乎物質享受,始終把精神生活看得更重要。
金錢能帶來物質享受,但算不上最高的物質幸福。最高的物質幸福是什麼?我贊成托爾斯泰的見解:對人類社會來說,是和平;對個人來說,是健康。在一個時刻遭受戰爭和恐怖主義的威脅的世界上,經濟再發達又有什麼用?如果一個人的生命機能被徹底毀壞了,錢再多又有什麼用?所以,我在物質上的最高奢望就是,在一個和平的世界上,有一個健康的身體,過一種小康的日子。在我看來,如果天下絕大多數人都能過上這種日子,那就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了。
人活世上,主旨應是享受生活樂趣,從這意義上理解「玩物」,則「玩物」也可養志,且養的是人生之大志。因它而削弱、沖淡(不必喪失)其餘一切較小的志向,例如在權力、金錢、名聲方面的野心,正體現了很高的人生覺悟。
「玩物」可能會成癖,不過那也沒有什麼不好。一個人能夠長年累月乃至一生一世迷戀於某種大自然的或人類的作品,正說明他有真性情真興趣。癖造不了假。有癖即有個性,哪怕是畸形的個性。有癖的人肯定不會是一個只知吃飯睡覺的傢伙。可悲的是,如今有癖之人是越來越少了,交換價值吞沒了一切價值,人們無心玩物,而只想占有物。過於急切的占有欲才真正使人喪志,喪失的是人生之大志,即享受生活樂趣的人生本來宗旨。
我們時代的迷誤之一是把消費當作享受。當然,消費和享受不是絕對互相排斥的,有時兩者會發生重合。但是,它們之間的區別又是顯而易見的。例如,純粹洩慾的色情活動只是性消費,靈肉與共的愛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馬看花式的遊覽景點只是旅遊消費,陶然于山水之間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電視、報刊、書籍解悶只是文化消費,啟迪心智的讀書和藝術欣賞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享受必是有心靈參與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謂「靈魂的愉悅和升華」的因素。否則,花錢再多,也只能叫做消費。享受和消費的不同,正相當於創造和生產的不同。創造和享受屬於精神生活的範疇,就象生產和消費屬於物質生活的範疇一樣。
金錢是衡量生活質量的指標之一。一個起碼的道理是,在這個貨幣社會裡,沒有錢就無法生存,錢太少就要為生存操心。貧窮肯定是不幸,而金錢可以使人免於貧窮。
在一定限度內,錢的增多還可以提高生活質量,改善衣食住行及醫療、教育、文化、旅遊等各方面的條件。但是,請注意,是在一定限度內。超出了這個限度,金錢對於生活質量的作用就呈遞減的趨勢。原因就在於,一個人的身體構造決定了他真正需要和能夠享用的物質生活資料終歸是有限的,多出來的部分只是奢華和擺設。我認為,基本上可以用小康的概念來標示上面所說的限度。從貧困到小康是物質生活的飛躍,從小康再往上,金錢帶來的物質生活的滿足就逐漸減弱了,直至趨於零。單就個人物質生活來說,一個億萬富翁與一個千萬富翁之間不會有什麼差別,錢超過了一定數量,便只成了抽象的數字。
至於在提供積極的享受方面,金錢的作用就更為有限了。人生最美好的享受都依賴於心靈能力,是錢買不來的。錢能買來名畫,買不來欣賞,能買來色情服務,買不來愛情,能買來豪華旅遊,買不來旅程中的精神收穫。金錢最多只是我們獲得幸福的條件之一,但永遠不是充分條件,永遠不能直接成為幸福。
古希臘哲學家伊璧鳩魯把快樂視為人生最高價值,他的哲學因此被冠以享樂主義的名稱,他本人則儼然成了一切酒色之徒的祖師爺,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其實,他的哲學的核心思想恰恰是主張,真正的快樂對於物質的依賴十分有限,無非是食、住、衣的基本條件。超出了一定限度,財富的增加便不再能帶來快樂的增加了。奢侈對於快樂並無實質的貢獻,往往還導致痛苦。事實上,無論是伊壁鳩魯,還是繼承了他的基本思想的後世哲學家,比如英國功利主義者,全都主張快樂更多地依賴於精神而非物質。這個道理一點也不深奧,任何一個品嘗過兩種快樂的人都可以憑自身的體驗予以證明,沉湎於物質快樂而不知精神快樂為何物的人也可以憑自己的空虛予以證明。
健康是為了活得愉快,而不是為了活得長久。活得愉快在己,活得長久在天。而且,活得長久本身未必是愉快。 [1]
作者簡介
周國平,1945年7月生於上海。196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78年入學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系,先後獲哲學碩士、博士學位;1981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至今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