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封建到大一統(韓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從封建到大一統》是中國當代作家韓昇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從封建到大一統
中國是在不同歷史階段漸次形成的,國土的核心框架形成於禹至夏商,此為地域中國;民本主義的政治文化傳統形成於周代,它開啟了以文化為標準的民族融合曆程,遂由多元構建了一體性的「國族」,至漢朝定型為「漢族」,此為民族中國;其後出現了更大範圍的民族融合而形成空前盛大的唐朝,它匯聚世界精華,造就文化大繁榮,此為文化中國。要了解數千年文明積累之豐厚,不僅要隨歷史長河追蹤其成長的經歷,還必須從一個個截面觀察機理的構成,領悟深刻的內涵。
在地域中國形成過程中,禹成為第一座豐碑。《史記》記述了黃帝以來的五帝世系:黃帝為有熊氏,顓頊為高陽氏,嚳為高辛氏,堯為陶唐氏,舜為有虞氏。至禹而別氏,此後夏、商、周三代分別以姒、子、姬為姓。由此傳承亦可看出,禹別開生面,是一個時代的開啟者。數千年民間口碑中,人們讚頌大禹治水,治水幾乎成為其象徵。然而,在司馬遷眼裡,禹的功績遠勝於此。是他讓九州融為一體,光大了堯舜的事業,以高貴的仁德聚合起周邊各族,構成華夏大家族。由此可見民間的看法和歷史學家的認識有很大的落差,老百姓更加重視具體業績,而歷史學家則非常重視其背後的意義和長遠影響。在有深刻見識的歷史學家看來,治水的成就再大也只是技術性、功利性的,屬於「術」的層面;更加重要的是事情背後的意義是否具有本質性、原理性,是否可以作為基本原則遵循的「道」。
如果拿禹之治水同其父鯀的治水做比較,或許能夠理解得更清楚。鯀治水為何失敗呢?是因為他採取了堵的辦法,結果堤壩崩潰了,禍害巨大。由此可知就水治水(就事論事)的功效,僅限於擺平眼前問題,屬於「術」的層面,如果不能發現並遵循客觀規律,往往只是把問題推到後面,眼下仿佛解決了,卻後患無窮。禹的成功在於通過疏導的方法,順勢利導,把河水引到海里。由此可以總結出治水的根本道理,那就是水必須導而不能堵。這樣的話,就必須從整體上進行規劃,突破以前小部落、小區域限制,把各個部族打通,聯合起來,徹底地掌握山川地理形勢,控制從江河源頭到出海口的廣大區域,才能有效進行治理。這屬於「道」的層面。凡人重術看熱鬧,高人重道看門道。一個人注重什麼,就知道他的領悟力在什麼境界與層級。從治水推而廣之,發現治國也是同一個道理,要遵循社會經濟發展的規律,順應民心,讓各行各業按照自身規則運行起來,這樣才能使社會呈現出勃勃生機。無論是與自然社會相生共處,還是管理人類社會,都必須致力於發現其運行的法則,遵循其「道」,如此方能和諧順暢,長治久安。大禹通過治水領悟到國家社會的治理之「道」,奠定了此後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向與原則。
因為是在謀劃全局的大格局下進行治水,看透了治水背後的根本原理,禹進行了歷史上第一次山川地理的大規劃、大勘察、大治理,其結果不但是江河得到了治理,而且使山脈通行、江河疏浚、湖澤治理、四海一家,四境皆可安居,中國的文化因此傳播四方,實現了「九州攸同」。
禹距今約4000年,在那麼遙遠的時代建立如此遼闊的國家,世界史上絕無僅有。司馬遷根據什麼記述了這段歷史呢?他基本採用了《尚書·禹貢》的文字,只是稍加修改而已,這表明他認同《禹貢》的記載。
關於《尚書》記述的時代,甚至其真偽,漢代以來就爭論不休。現代學者顧頡剛以從文獻考訂到歷史傳說形成過程的綜合研究,辨析《尚書》各篇,分組歸類,推斷其成文的年代。據其研究,《禹貢》形成於戰國至秦漢時代。此推論的年代或許過晚,因為新出現的周中期的《燹公盨銘文》與《禹貢》文辭甚近,那麼,「九州」所反映的應該是周朝以來的疆域,難以斷定禹時代已經有了「九州」的劃分。當然,西周的疆域並非驟然而成,乃禹治水以後逐步開發成熟的,故可理解為禹肇始其端。《史記》從堯到周的記述,不少採自《尚書》,司馬遷對於《尚書》真偽及其敘事年代必有辨析。夏人活動的範圍比較廣,曾經建立八處都邑,分別在今陝西、山西、河北、河南、山東地區,故採用「九州」說有一定的合理性。
這樣一排列可以看得很清楚,夏商兩代主要在冀州、豫州、徐州活動,加上周代的雍州,這四個州構成上古中國的中心區域,屬於土地最為肥沃的地域,實際上是河川田地整治得最好的地方,承擔主要的稅賦。
中心區域對於全國性政權,尤其是帝制王朝,至關重要。中心區域的構成要具備地理、經濟、人員、文化四大要素。在地理方面,應具有比較完整的山川形勢,山環水繞,其最佳者莫過於關中,它四面環山,三面環水,進可攻,退可守。如本章將展開敘述的,對於疆域遼闊的中國而言,中心區域還必須包括相當寬闊的腹地。在整個中國古代,前2000年的中心區域在以咸陽、長安為中心的關中地區,後1000年的中心區域在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區域,詳見後述。經濟方面,中心區域的開發成熟度、經濟總量都應具有優勢,據司馬遷所述,西漢時代關中地區擁有天下6/10的財富。人員方面包括眾多的人口,還必須擁有大批精英人才。經濟發達會吸附四方人口,教育發達才能培育優秀人才。受教育人才在人口中的占比,決定着人口的質量。文化方面表現為文化的寬容度、學術的自由度,能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例如齊國統治者洞察到大國競爭的核心是人才競爭,故於都城大辦學宮,形成名動天下的「稷下學」,延攬各國文化精英,如孟子、荀子、淳于髡、鄒衍、田駢、慎到、申不害等大家,匯聚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蔚為大觀,將齊國推向繁榮強盛。四個方面綜合而成的中心區域,對其他區域擁有明顯的優勢,從而在各個方面支撐了中央王朝,並據以控制着其他區域。中央王朝選擇中心區域作為都城所在之地,又賦予其政治中心的地位。即使上古時代屢見遷都之事,例如商朝,但其遷移範圍仍在中心區域之內。
對歷史進行起源性的追溯,中國上古時代的中心區域應該在今山西、河南一帶,也就是漢代所稱的河東、河內和河南的三河地區。但是,後起的周文化一直影響着其後的中國,而且,從西周到唐朝,最主要的王朝建都於關中的長安,所以,中國古代的前半段,其中心區域在關中地區。為什麼該時期各大王朝要定都於此呢?
關中地區從地形地勢而言屬上上之地。其南面有東西走向的秦嶺山脈,陝西境內的秦嶺東段,海拔在1500—2600米,北嶽華山號稱「奇險天下第一山」。通往中原的崤山,秦人在其北麓谷中修建了函谷關,谷道僅容一車通行,深險如函,故稱函谷關。函谷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扼住咸陽到長安的咽喉,易守難攻,守住這裡,中原的勢力便難以進入關中。當年楚懷王曾經率六國聯軍叩關,被秦軍打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由此往北,與河南省三門峽市及山西省運城、臨汾和呂梁地區隔着黃河相望,東岸有中條山和呂梁山,它們連成完整的自然屏障。繼續北行,出陝北,便是區分草原與農耕地區的陰山山脈,它構成北面堅固的天然防線。從這裡折向西面南下,賀蘭山與六盤山相連,把整個西面嚴嚴實實地擋住,並與秦嶺相接。發源於青海巴顏喀拉山支脈的黃河,沿着賀蘭山北上至陰山,折向東流,至河口鎮南下,順着呂梁山脈直到潼關,出晉陝峽谷,轉而向東,穿過華北大地,奔流入海。黃河從西、北、東三面如馬鞍形環抱關中地區,而秦嶺、六盤山、賀蘭山、陰山和呂梁山脈將它緊緊包裹起來,一條大河,四面環山,這麼完整的區域天下無雙。
進出關中的主要通道,有四座雄關把守,東漢所建之潼關,取代了前面介紹的函谷關,為關中東大門,地處黃河渡口,位居晉、陝、豫三省要衝,扼長安至洛陽驛道的要衝,素稱「第一關」。武關為關中的南大門,北面依靠險峻的少習山,其餘三面直臨河谷絕澗,山環水繞,險阻天成。劉邦從這裡入關推翻秦朝。散關為關中的西大門,地處大散嶺上,此處山勢險峻,層巒疊嶂,它卡住了秦嶺咽喉,控扼川陝交通。韓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就是從這裡挺進關中的。蕭關為關中的北大門,在六盤山口依險而立,深谷險阻,扼守自涇河方向進入關中的通道,成為抵禦西北遊牧民族進犯的前哨。進出關中之路崎嶇狹隘,構成關中易守難攻的有利地勢。
在中國古代,這種具有封閉性的區域往往是重要的文明據點。如果包裹的地區較小,則為大家族崛起並盤踞之地;如果包裹的地區足夠大,便成國家興起之地。關中地域廣闊,從汧、雍二縣以東至黃河、華山,膏壤沃野方圓千里,號稱「八百里秦川」,其中心地長安,有八條河水繞行,風調雨順,得天獨厚,關中足可撐起一大國家。從夏代以來都把這裡作為上上之地,開闢成最為富庶的農業地區,西周在這裡崛起,秦國在這裡壯大,漢朝在這裡定都,長期的中心都城傳統造成百姓有先王遺風,重視田產,勤於耕作。農業生產決定了定居的生活形態、有序的鄉村共同體,以及互助合作的人際關係,物產富饒使人民安居樂業,此地域民風敦厚,把邪門壞事看得很嚴重。
關中同時又是西北和西南的交通要道,出蕭關西去,經過河西走廊可通往中亞。西部各族同關中的往來十分頻繁,深受其影響,天水、隴西、北地和上郡地區和關中風俗相同,其西面有羌中的地利,北面有戎狄的牲畜,畜牧業居天下首位。
走散關南下,進入巴蜀之地。該地區南面要從激流險灘的三峽出長江,山高谷深,常常船毀人亡,難以通過,故人們更多從北面出關中。雖然金牛道、米倉道和荔枝道山路崎嶇,蜿蜒曲折,但通行可靠性高得多。交通的原因讓蜀地依靠着關中。所以,司馬遷把巴蜀劃到關中區塊里。以成都為中心的蜀地,一片沃野,盛產梔子、生薑、硃砂,石材、銅、鐵和竹木類器具。而且,從這裡還可以進一步通往雲貴高原,可以提供馬、氂牛和人力資源。大西南成為關中地區的後方依託。
隴西和巴蜀的人員物資源源不斷地流向關中,四方薈萃,使該地商業發達,特別是騎馬的行商長途販賣東西方的商品,聯通世界,關中又成為中國最重要也是人員往來最頻繁的東西交流之地。司馬遷評價道:關中之地占天下1/3,人口不過3/10,但是,這裡的財富卻占天下6/10。
了解了關中地區的歷史、地理、經濟和文化等方面,就懂得了為什麼從西周到唐朝,中國強盛王朝都定都於長安。此地環山帶水,固若金湯,幅員廣闊,安全富庶,進可攻,退可守,故有「得關中者王天下」之說。
《史記》建立了中國正史的編撰體例:既在時間軸線上說清歷史推演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又在空間軸線上探究事物的本質和內在關聯。《史記》建構了後世文化傳統的歷史基礎:人文始祖黃帝、民為邦本的治國理念,「易姓革命」的正義性、宗法制度的天下一家觀念、「以夏變夷」的民族融合道路……《史記》記載的兩千多年的時間裡,中國古代社會形態全部依次上演,司馬遷從這幅波瀾壯闊的歷史長卷中,感悟的深刻道理,正是理解中國的重要啟發。
復旦大學歷史系韓昇教授,結合多年研讀心得,從時間和空間兩條軸線展開《史記》的歷史記述:在時間的軸線上,展開從早期部族向國家的進化、從封建制向專制帝制的政治形態轉變;在空間的軸線上,從人與自然的角度講述山川地理、風俗民情和各個社會階層的樣貌以及歷史變遷中的各色人等。通過對每一個重要節點的探討,帶領讀者把握歷史演進的脈絡與法則,進而從中理解影響中國人行為與思維的基本要素,理解傳統發展的軌跡,並對未來有理性的前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