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悟四季(田福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體悟四季》是中國當代作家田福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體悟四季
春在腳下
春來人輕。
到了春天,衣服慢慢地減,人越來越輕。這輕是身體負擔的輕,也是精神感覺的輕。暖意從地底上升,暖意催生了綠。好像綠是大地含在嘴裡的寶石,因為受了暖,而不得不從嘴裡吐出來。
此時,你最想做的是什麼?是對整個春天的擁有。詩人歌詠的,擁抱春天,豈止是擁有,是完全占有春天,這個想法似乎太過霸道了。
只是想着去外面跑,不管遠近,只要出去就好。
母親笑着說,「骨頭輕了!」
學校里的老師,倒是能理解我們的心情,每年都帶着學生出去春遊。關於春遊,我們的理解是有誤的,把春遊聽成是「稱油」。簡直是一個笑話,稱什麼油,到哪裡稱?迷迷糊糊地排着隊,去稱油了。 好在去的地方不遠,是一個野外的空地。近地沒有山,假如有,一定會去爬山。難得出遊,又是春天,心境自然野。隊伍開始還是成形,不長時間就鬆散了。我發現,我們特別喜歡走路,那種感覺真是可以用一句詩的語言來描述:我們把春天踩在腳下。
見到路邊的積水,那或者是隔夜積下的雨水,我們就用腳去踩,調皮的孩子把水踩得老高,濺了同學一身水,引來大家的嬉笑,但無人惱怒;人留在地上的影子,也有人去踩,影子快跑,人也追着快踩,最後終於發現,影子是踩不住的,除非把人按住不動;女孩子頭上的花墜地,有人去踩,花與影不同,影子踩不住,花是可以踩住的。花在人腳下,會變髒,變形,女孩子當然不願意,佯罵,假哭,終於花歸原主。
沿路屋宇清淨,河港明麗。大片綠地漲溢,是農家麥地。如果不是老師禁止,同學就會放足去踩。真是可惜了那片綠呀,有如面對着一桌豐盛的晚餐,而無緣坐下來吃。這一片綠讓人想起草原,那一望無際的綠,足以盛放一個污濁的靈魂,一顆煩躁的心靈。它還原的是人的本真,要想做一個高尚的人,做一個聖潔的人,就應該像這一片綠地,綠的純真,綠的徹底。麥地里也不是絕無人影,有農人在地里勞作,他們直讓我們羨慕。有同學效仿涉足麥地,馬上有人喝止,大概我們是不可能做到農人那般的小心,一幫野孩子會使這綠遭受怎樣的踐踏?不可想象。
到了空地,我們開始各自活動。同學最熱衷的還是野炊做飯。就地取材找來斷磚,搭成鍋灶模樣。現在流行的帳篷、卡式爐、燒烤,雖然設備現代,其樂趣似乎並不比我們那時的土灶要好。土灶生起的煙霧,使人遙想起未來的日常生活,人間煙火即是如此的呀。甲同學劈柴,乙同學生火,丙同學挖野菜,其狀其情,儼然是一個大家庭。城市生活興起後,用上了新式的灶具,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人們又懷念起那種鄉村土灶。看來,人是矛盾的,既要有城市現代生活的舒適,又要有鄉村詩意生活的浪漫,事實是兩者很難兼具。
不覺日光已晚,我們的春遊即啟歸程。於是,煙滅、火熄、集合、出發。一路歡聲笑語。多年後,我讀到弘一法師的一首詞:
春風吹面薄於紗,春人妝束淡於畫。遊春人在畫中行,萬花飛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鍾送斜陽。
「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鍾送斜陽。」詞句里透出些許惆悵,春遊的人總是要歸去的,所有的歡快都會結束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正是年少,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有的只是歡樂,儘管這些歡樂有些盲目。
夏在嘴裡
傳統的風俗里,立夏這天,要吃蛋。吃蛋據說可以防疰夏,這個說法有沒有科學依據,我無從知曉。從個人的情感來看,我還是信的。村裡的劉奶奶,八十幾歲了,年輕的時候,是個厲害角色。她的丈夫,卻是忠厚老實,與世無爭。當年評家庭成份,她家因為田地多,被劃為地主,鬥地主時,革命小將們,不找劉奶奶的丈夫,單拉劉奶奶上台批鬥。劉奶奶到老了,目光還是很有殺傷力。不過,她對我還是慈愛的,與我的母親處得很好。每年立夏,她都會趕到我家,送幾個蛋,並說「小鬼立夏要吃幾個蛋,不然要疰夏的。」那蛋是她自家養的鴨子生的,蛋殼呈淺綠色,蛋打開後,自有清香撲鼻而來。
過了立夏,天氣一天天熱起來。這夏天,最難熬的就是熱。熱是如何?在鄉下,鄉人有一句話形容熱,熱得要跳進水裡。熱得要跳水,還真有人去水裡,那時河水很清,也無異味。在水裡,不失為一種避暑的好去處。在避暑的同時,還可以順手摸幾隻螃蟹,打打牙祭。我不跳水,因為母親叮囑我,你不要去水裡,水裡有落水鬼要拖小孩下水的。有後村的消息傳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淹死在門前的河裡了,我們都去看了,那小孩喝足了水,直挺挺地躺在堂屋裡,他媽媽哭着為他化紙,飄飄裊裊的紙煙,哀哀戚戚的哭聲,恐懼與惋惜裝進我們幼小的心底。
與我同齡的小孩,也有不跳水的。真的熱得不行,我們就去到人家的院子裡,到蔬菜地里摘黃瓜或蕃茄吃。太陽脾氣暴烈,把我們的皮膚淬得火光四射。我們渴得不行,黃瓜與蕃茄正是最好的解渴之物。黃瓜清脆、微甜,如果吃了糖,再吃黃瓜,那味道真是寡淡。時尚女人,愛吃黃瓜,據說黃瓜有美容的功效。我不大相信,如果真是這樣,女人吃黃瓜就不奇怪,黃瓜總比藥好吃吧。
蕃茄入口酸,有一句話說酸得掉了牙,真是如此。黃瓜的寡淡我還能忍受,蕃茄的酸我就忍無可忍。我們摘的蕃茄,還不到真正熟的時候,正長身體呢,就被我們強行摘下來,想想我們的心也是夠狠的。青而澀的蕃茄,口感並不好,我看同伴吃得呲牙裂嘴,在一旁大笑不止。成熟了的蕃茄,切片,加糖,做成冷盤。甜和酸是有一個交鋒的,甜裏挾了酸,酸反過來又擒住了甜,最後甜終於制服了酸,把酸牢牢地壓在自己身下。不過,甜還是為酸保留住了一點點尊嚴。冷盤蕃茄,恰是人間一道美味。
如果能吃上西瓜,那真是幸而又幸。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西瓜猶如天上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供品,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之物。我有一次去舅舅家,舅舅家的生活條件比我家好多了。舅舅從外面買了西瓜回來,見難得之物,我的心竟砰砰狂跳。舅舅切開瓜後,鮮紅的瓜瓤,布上黑色的瓜籽,如紅絲絨布上點綴的黑星星,賞心悅目。舅舅給每人一份西瓜。我咬了一口,其甜其涼直印我的心口,世上竟有這麼好的吃物。我捨不得吃。舅舅的孫子埋頭吃瓜,他們應該是常吃,待他們吃完抬頭,好奇的問:「為什麼不吃呢?」他們當然不知我的心態,我是加倍的珍惜啊。現代人輕言珍惜,無論是人,是感情,還是財物,只有相對於難得擁有,才有「珍惜」的心境,否則,說一萬個珍惜,都無濟於事。
要吃上西瓜,還有一個辦法,只有趁着西瓜落市,如果碰巧,也能吃上。不過,時令已到了立秋。立秋的西瓜,已是昨日黃花,也不是盛夏那個味了。
不知不覺,夏天過去了。
秋在懷裡
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不是365天中的一半,而是秋季。秋季處於四季中的黃金分割點。這個季節,夏已去,冬未至,氣溫不冷不暖,更要緊的,秋季是收穫的季節,春華秋實,春天的播種、開花,夏天的勞作,到了秋天,就可以看到結果了。秋季的收穫,關係到冬天的安穩,以及來年春天的萌發。秋季起到的是承上啟下的作用,不可小覷。
鄉村農事最忙,情緒最亢奮的就是秋收。母親把我帶到地里,交給我一把鐮刀,讓我割稻。母親是有她的意圖的,她要我在這個過程中體驗勞動的艱辛,和艱辛之餘的坦然。沒親自割過稻的人,是不可以談什麼體會的。稻長在地里,它的姿態是挺拔的。稻很高傲,你要去割倒它,必然要彎下腰。沒有誰直了身子割稻的,與稻的高傲姿態相比,割稻的人是低姿態的,是卑微的。換一個角度看問題,當誰向你表現出低姿態時,你要有警醒的意識,他可能是要向你進攻了。相傳日本人就有見面彎腰低頭的禮儀,這種表面的謙恭,很能迷惑人。日本人骨子裡是很傲的,鑄就了日本不輕易屈服的民族性格。
要把稻放倒,可不是那麼簡單。你除了彎腰,還要用一隻手摟住稻身,另一隻用刀切斷稻的身體,這近乎是肉搏了。「狹路相逢勇者勝。」近距離肉搏,憑的就是不怕死的勇氣與毅力。這是一場力的比拚,也是一場精神的博弈。從力量對比來說,稻是不占優勢的,它純粹靠的就是一種傲氣,它沒有武器,沒有還手之力;而人呢,有鐮刀,有雙手。稻唯一的優勢是量多,一畝地稻割下來,你必定會累得腰酸背疼,手足無力,且你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都沾滿了黑灰,這都是稻留在你身上的印跡。它已經記住你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或許是不打不相識,你也就此記住了稻。你一次又一次地抱住了稻,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秋季的擁抱。秋季是有骨氣的、有血性的,它即便犧牲了,也是壯烈的、英勇的,值得懷念。因為它的犧牲,為秋賦予了壯麗的色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它讓天空更高遠,讓晚霞更絢爛,讓飛鳥更祥和,讓長河更深渺。你不會欽佩一個軟骨頭,你要的是旗鼓相當,贏也要贏得有含金量。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秋的色彩是藉助了你的賦予。你看好母親與鄉鄰對稻的擁抱,那姿勢才是標準的。他們沒有我的觀念,他們就是穩穩地抱住了稻,而不是抱住了秋。他們是實在的,在他們看來,抱住了稻,就是抱住了飯碗,抱住了一家人的命根子。
我看過他們的手掌,他們的衣裳。他們的手掌是粗糙的,他們的衣裳不是精緻的。後來,我進城了,也看過與他們同齡人的手掌與衣裳,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樣式,後者是細膩的,精緻的。而唯有我的母親我的鄉鄰的手掌與衣裳,才能抱住稻,以致於抱住整個秋天。真正的秋天是抱在懷裡的,真正的秋天是屬於象我的母親我的鄉鄰的。
我反觀我的手掌與我的衣裳,似乎與我的母親我的鄉鄰也是不一樣的。我不可能真正抱住稻,當然不可能真正抱住秋。我是矛盾的,我想擁抱整個秋天,但我又不想像我的母親我的鄉鄰一樣,粗衣糙手。我該如何是好呢? 冬在手裡
冬天是能夠產生童話的,因為有雪。
雪寫得最好的,是《紅樓夢》里到了末了,結婚的結婚了,死的死了,出家的出家了。曹公寫道,白茫茫一片真乾淨!雪是乾淨的,不僅本身乾淨,而且可以給世界帶來乾淨。
我記住了雪的本質,就是「乾淨」二字。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冬天能產生童話了,因為孩童眼裡的一切都是是乾淨的;反觀成人世界,所有的問題,都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不乾不淨!
還是回到童年時候,有雪的季節。
雪似乎都是在夜裡下的,很少有白天下的雪。雪似乎有意識地保護它的隱私,它製作的隱私,它生成的隱私,它揮灑的隱私。第二天清晨,人們一打開大門,便見雪已經布景完畢,人們只是驚嘆:
下雪了!
好大的雪啊!
天地皆白,這白是能引起人的投入欲,參與欲的。從顏色上來講,白是一種美,黑是一種丑。假如雪是黑的,看還有誰喜歡。美誰不喜歡呢?美的東西會有兩種極致的情緒產生,一種是喜愛,一種是褻瀆。其實褻瀆也是愛的另一種方式。所謂愛,被認可的就是愛;所謂褻瀆,被拒絕的就是褻瀆。
孩童對雪當然是愛的。邀上兩三個同伴,去玩雪。小孩子在雪裡,是可以盡興盡情的。譬如棉被,世界上哪有這麼大的棉被,讓你在上面滾啊爬啊。玩累了,你就躺在上面。你想挑起一場戰爭,那就開戰吧,武器便是雪球,天地之大,夠你野夠你瘋的了;你如果有一點天賦,還可以團起雪,做一個雪人。雪人完全可以發揮你的想象,高矮、胖瘦、美醜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這個時候,你儼然是造人的女媧,「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女媧當初造人時,到底是怎麼造出來的?是用泥巴還是用雪?假如我是女媧,我就用雪,因為雪比泥巴乾淨,用雪做成的人,比泥巴乾淨多了。今天的人這麼髒,看來女媧是用泥巴造的。女媧一開始就錯了,不可改!
有一種說法,也不知是誰說的,說雪可以治凍瘡。我沒有凍瘡,但我還是用雪在手上反覆擦拭了,手直擦得通紅;手上已有凍瘡的,也以雪擦手,怎麼能看出療效呢?只是存個希望。我還存了一個小秘密,既然雪有如此療效,為什麼不儲存一點雪呢?雪現在當然不稀奇,而一旦過了這個時節,就無處尋覓。我找來幾個小瓶,把雪裝進瓶內。我有一個想法,我可以以此為禮物,把它送給患了凍瘡的人。每年冬天,我都儲存雪水,幾年下來,儲存了好多瓶。
有一回,聽人說起凍瘡,我告訴他,我有一種雪水,可治。我很想送給他,不想那人輕輕說了一句,有用嗎?
我覺得他辜負了我的一片好意。我是懷着赤子之心送給他的,我送給他的不僅僅是雪水,而是整個冬天的誠意。 [1]
作者簡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業餘寫作,以散文為主,迄今為止,累計文字量200餘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