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二十七首(馮至詩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1我們準備着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蹟,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讚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什麼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
我們安排我們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把殘殼都會在泥里土裡;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你秋風裡蕭蕭的玉樹——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築起一座嚴肅的廟堂,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有如一個聖者的身體,升華了全城市的喧譁。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祝你永生,我願一步步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着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不辜負高貴和潔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這是你偉大的驕傲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5我永遠不會忘記西方的那座水城,它是個人世的象徵,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向我拉一拉手,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向我笑一笑,便象是對面島上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只看見窗兒關閉,橋上也斂了人跡。
6我時常看見在原野里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向着無語的晴空啼哭,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一個框子裡,在框子外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
7和暖的陽光內我們來到郊外,象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在我們的心頭,是同樣的運命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他為我們擔心:等到危險過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們吸回,海水分成河水。
8是一個舊日的夢想,眼前的人世太紛雜,想依附着鵬鳥飛翔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期待着最好的兒孫——如今有人飛向星辰,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怎樣運行,怎樣隕落,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聽着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在千百年後他忽然回來,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戰場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個世界永向蒼穹,歸終成為一隻斷線的紙鳶: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維繫住你的向上,你的曠遠。
10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許多的名姓裡邊,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是你卻永久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也沒有區分:多少青年人賴你寧靜的啟示才得到從正當的死生。
如今你死了,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着感謝的深情望着你,為了我們的時代: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你在荒村里忍受飢腸,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你卻不斷地唱着哀歌,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戰場上有健兒的死傷,天邊有明星的隕落,萬匹馬隨着浮雲消沒……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象一件聖者的爛衣裳,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只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你知道飛蛾為什麼投向火焰,蛇為什麼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14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燃着了,濃郁的扁柏燃着了,還有在烈日下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向着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小樹,一座監獄的小院和陰暗的房裡低着頭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看這一隊隊的騾馬馱來了遠方的貨物,水也會衝來一些泥沙從些不知名的遠處,風從千萬里外也會掠來些他鄉的嘆息: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仿佛鳥飛行在空中,它隨時都管領太空,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麼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麼也帶不來從面前什麼也帶不走16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着風吹,隨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里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里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寂寞的兒童、白髮的夫婦,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着他們的步履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
原野——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
讓那些親密的夜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一棵樹,一閃湖光;
它一望無際藏着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我們招一招手,隨着別離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我們擔負着工作的辛苦,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懷着感謝的情懷想過去,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20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在我們夢裡是這般真切,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對着這茫茫如水的夜色,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只在些親密的夢裡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被船夫或沙漠裡的行人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21我們聽着狂風裡的暴雨,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裡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鋼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東西。
我們緊緊抱住,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深夜又是深山,聽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廿里外的市廛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廿年前的夢幻都在雨里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像個古代的人:「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
23接連落了半月的雨你們自從降生以來就只知道潮濕陰鬱一天雨雲忽然散開太陽光照滿了牆壁,我看見你們的母親把你們銜到陽光里,讓你們用你們全身第一次領受光和暖,等到太陽落後,它又銜你們回去。
你們沒有記憶,但這一幕經驗會融入將來的吠聲,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這裡幾千年前處處好象已經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一個歌聲已經從變幻的天空,從綠草和青松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這裡怎麼竟會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在它的飛翔內時時都是永生。
25案頭擺設着用具,架上陳列着書籍,終日在些靜物里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裡沒有歌聲,舉動里沒有舞蹈,空空問窗外飛鳥為什麼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體,夜靜時起了韻律,空氣在身內遊戲海鹽在血里遊戲——夢裡可能聽得到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26我們天天走着一條熟路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裡面還隱藏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時撫摸自己的髮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裡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原載《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作者簡介
馮至(1905年-1993年),原名馮承植,直隸涿州人,馮家為天津著名鹽商,鹽引在直隸涿州,八國聯軍侵華後避難於涿州,故生於涿州。曾就讀於北京四中。[1]
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學團體淺草社。1925年和楊晦、陳翔鶴、陳煒謨等成立沉鍾社,出版《沉鍾》周刊,半月刊和《沉鍾叢刊》。
1930年留學德國先後就讀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1935年獲得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36年至1939年任教於同濟大學。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2]
馮至先生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在文化學術上頗多建樹。他從上世紀20年代起,就積極投身於新文化運動,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直接參與者,並且成就斐然,以詩集《昨日之歌》、《北游》享譽一時,被魯迅譽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
馮至先生創作的《十四行集》更是在中國新詩的寫作中開創新體,獨步文壇,影響深遠。除創作外,馮至先生在中外文學上同樣貢獻卓越,他既精通中國古典文學,又精通歐洲文學,他對杜甫和歌德的研究成果《杜甫傳》、《論歌德》在中國學術史上均具有開創性的意義。[3]
而作為教育家,馮至先生恂恂儒雅,誨人不倦,造就和培養了一大批學有專功的外國文學、尤其是德語文學研究和翻譯人才,同時,馮至先生一生為中國外國文學事業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對中國外國文學學科的發展和整體規劃有篳路藍縷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