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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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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老奶奶》中國當代作家董瑞芹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回憶我的老奶奶

迷迷洋洋這幾天,連續四天高燒,從頭到腿渾身上下骨頭、神經疼,疼到一宿睡不着覺,情緒還特脆弱。一個人在宿舍,新建的樓房網絡信號弱,手機也看不了視頻,手上也沒勁舉手機,眼睛也不想睜,就閉眼躺着,除了切實感受身體各處傳來的痛感,想念最多還是從小抱着我看大我的已經去世了二十二年的老奶奶。

我想到,我的老奶奶在世最後半年的時間里,她就和我這樣躺着,什麼也看不見,也動不了,她就那麼蜷縮在牆邊那堆乾草堆里,可她老人家的思想很清晰,她在想什麼呢?

她最大的念想就是我啊!她還會說話,會大聲地吆喝我的名字,她該有多想我啊,她是有多麼地不想和我今生作別啊!我記得她清晰地和我說道:那邊再好,我也不想走,我走了,要是想你了,可得怎麼辦啊?

當時的我想不到死了的人,哪會有思想啊?我也想不到,此後餘生,我對她老人家的想念和追憶竟是這麼的刻骨和錐心!

我又想到,那年三月三,公公來接我和兒子走前,我沒有去和她老人家道別。可憐我的老奶奶在我抱着兒子回膠東後,並不知道她從小寵着慣着一手帶大的重孫女,已經沒心沒肺沒有道別地離開她滿腔赤誠地奔赴到她人生後半場的各種身份中去了!

沒說再見,卻是再也不見。半夜裡,她難受也好,解悶也罷,任她再怎麼吆喝,已經離開了的我卻是聽不到了。也許她一開始不知道,起初的前幾天夜裡,她還不敢大聲吆喝大聲呼喚我的名字,她怕會打擾到一牆之隔睡在東側房裡的我和兒子的好夢。後來的幾天,許是三天也許是五天吧,等她意識到已經連續幾天沒有我的聲息了,她想,她是知道這次是再也等不來我了。

但她老人家心裡可能還在想,再等等吧,萬一她的小展再回來了呢?

她在想啊,這個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已經來了,天井裡的那棵老梨樹很快就開花了吧。等她的重孫女再回來,是一定會抱她起來的,抱起她那瘦如乾柴的蜷縮成一團的身軀,沐浴到外面溫暖的陽光和柔和春風裡,一起去院子裡看那滿樹的梨花炫白和蜂蝶翻飛啊……

可是,並沒有。

這世間,總有些遺憾,讓你終其餘生再也無法彌補。

(一)老奶奶的童年

我的老奶奶生於1912年,屬鼠,89歲去世。我從幾個月大到25歲結婚前都和她老人家在一個被窩裡睡大。老奶奶夏天手裡搖的蒲扇,冬天被窩裡暖腳的小火爐,嘴裡哼的《張郎休妻》《祝九紅要嫁妝》等家鄉周姑戲,一遍遍重複講我卻百聽不厭的馬虎狼、皮虎子的故事等等數不清的回憶匯集在一起,便構成了我對她老人家永遠的懷念和深刻的印記。

老奶奶出生的村子,在我們鎮子東邊一片連綿起伏的青山腳下,那個美麗的山村名字叫做後橫山。村子的東面蜿蜒依附着一道幽深偉岸、氣勢恢宏的山樑,像一道巨大的屏障,那道山樑給我腦海的印象就是天之終點、地的盡頭。

小時候,牽着老奶奶的褂角,跟着她裹了足的細碎的小腳步,走走歇歇十幾里路,沿途經過幾個稀疏的村子,再奔上一段寬闊的大路,拐過一道東西走向的大石橋,就離那個山村越來越近了。

遠遠看去,茂密的松林將延綿的山脈妝點成一幅無邊巨大的墨綠畫卷,鋪天蓋地、從上至下、由遠及近地鋪展開來,那副水墨青色的景象深深地印入我的腦海里,成為記憶中無可替代的瑰寶。

我老奶奶娘家的村莊就掩映在這幅畫卷下的綠樹濃蔭里。

老奶奶在家排行老小,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我記事時他們都已離世多年,所以並沒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和老奶奶常去看望的是她的二嫂——一個乾淨利落、眉清目秀、拄着拐杖,和我老奶奶一樣裹着小腳,穿着對襟大褂的老太太。現在想想,那是我老奶奶娘家唯一一個和她平輩又至親的老人家了。

在我老奶奶的回憶里,排行最小的她在娘家時是最受寵愛的孩子。老奶奶的祖上是村里數得着的富裕人家,在村子後河兩岸有大片的梨園,園子裡有瓢把子梨、香水梨、老婆子梨等好些樹種。

梨子成熟的季節,他們家會雇來短工,一籮筐一籮筐地摘下來,用小推車推着拉到集市上去賣。除去賣的,自己家裡也會挑些飽滿個大的梨子,放在瓦罐里,捂到個個都金黃肥軟。兒時的老奶奶常會急着把她自己那份先吃完,待到她的兩個哥哥開始吃的時候,她就吮着手指眼巴巴地在一邊看着,然後,大哥會笑話她是個饞丫頭,二哥多半會把自己的那份分幾個給她,或許是因了這些個黃金梨或別的我不盡知道的緣故吧,在老奶奶絮絮叨叨的回憶里,她對她二哥的懷念和感情都會超過大哥。老奶奶還有一個姐姐,對她也是寵愛有加,排行老小的她回憶起童年來就是滿滿的幸福感。

我還知道我老奶奶小時候也有一個疼愛她的奶奶,這個奶奶在八十多歲那年,毫無徵兆地突然咽氣過世了,就在全家上下忙活、披麻戴孝準備下葬送殯的那天,那老人家在靈床上打了個呵欠,穿着棺衣一骨碌爬起來後又活了十多年。但同時本村的另一個黃姓老太太又死了!那會兒的說法就是閻王爺爺派小鬼下界招錯了人,到陰曹地府後才發現,不對啊,這老太太還有不少陽壽啊!傳錯人了,趕緊送回去吧,把另一個該招的老太太換過去吧!這個真實的故事從老奶奶的口述里聽起來,真是很玄幻又帶有某些神秘色彩的。現在想想也無從解釋,但還是在這塵世間真實地發生並存在過。類似很多遠古的、歸屬於迷信的東西,即便現在也是科學解釋不通的,但仍讓人確信不疑。

反正在老奶奶的回憶里,她的童年就是這般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給過我無限遐想和神往。

(二)老奶奶的婚姻

老奶奶是在18歲那年嫁給了我的老爺爺。

我的老爺爺排行老二,為人忠厚,家境在我們村更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這與我老奶奶後橫山的娘家可以說是門當戶對。

老奶奶一生只生育過一個女兒,五個月大時因病夭折了。記得老奶奶常說懷着我那個未成人的姑奶奶時,特別愛吃辣,有一次在南菜園拔了一抱青嫩的小蔥,回家剝了外皮,一根根地竟然全吃了。而胎里的孩子因此中了毒,出生後肚子上盤滿青筋,在那樣的年代裡,缺醫少藥,等終於在北鄉打聽到明白先生時,才知道那孩子是胎里毒,沒得救。遺留的蔥毒還永遠地剝奪了我老奶奶再次做媽媽的權利。

後來,老爺爺和老奶奶過繼了我的爺爺。到我這個重孫女出生時,我的老奶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從幾個月大時就跟着我的老奶奶一起吃住,可以說老奶奶將她一生的舔犢親情都濃縮在晚年一併傾注到我這個重孫女身上,使我在她的全心呵護和疼愛中一天天長大,學會愛和付出,懂得了感恩、慈悲與良善。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思想的提煉和升華,也正是她老人家精神永存的延續吧……

(三)老奶奶和我

小時候的我,精神上無比富有。

白天跟在老奶奶身後,挎着提籃漫山遍野挖兔草。南湖的青草嫩,西溝的下奶棵旺,東嶺的苦菜多。村前村後、村東村西的每條羊腸小道、河流小溪、泉水叮咚,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晚上睡覺前遛門子更是我和奶奶一天中不可或缺的事項。「老奶奶,咱今晚上去哪兒遛門子啊?」這是我每晚飯後必問的話。「噢,咱去嫩XXX家吧!」「好啊,好啊!」只要是遛門子,拉呱聽故事,那都是滿心歡喜的。

拿着手燈,老奶奶就牽着我的小手,一老一少出門了。

前院張老嬤嬤家,西院六妗子家、五奶奶家,後院姥姥家、大舅母家,東院大姥姥家、二妗子家、三奶奶家,一家串一晚都得排老長的時間才能輪着遛完這一圈。

記憶中,去東院二奶奶家豆腐房的次數最多。因為平日裡去那兒的人們也格外多,在那兩間小小的低矮的豆腐房裡,每晚都是熱氣騰騰、熱鬧非凡的。人挨着人,或坐或依地在柴草堆上,鍋底的柴火被妞子姑拉着風箱燒得又紅又旺,直映得屋裡每個人的兩頰都染上了飛紅。

慢慢地,在大人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拉呱聲里,香噴噴的豆汁就燒開了。然後,看二奶奶一瓢一瓢把豆汁舀到瓦缸里,幾勺滷水點下去,蓋上蓋頂,捂一會兒,豆腐腦就點成型了,用瓢再舀到篦子上的篩子裡,舀完把篩子裡的包袱包裹好,上面加個圓蓋,圓蓋上再壓一盆水,架在鍋上控一宿,控干水份,就是一包雪白細嫩的豆腐。第二天一大早,躺在被窩裡就能聽到二爺爺推着小車走街串巷賣豆腐的吆喝聲。

上小學後,我和老奶奶遛門子的頻率好像就略微少了些,變成了每晚櫃檯前一老一少的兩個身影。在劈里啪啦的煤油燈下,我們倆頭對着頭,這邊的我看書、寫字、算數,另一邊的老奶奶就笑眯眯地歪着頭看着我。在她眼裡是滿滿的慈愛和驕傲,在她覺得她的重孫女真厲害啊,能認識這麼多的字,滿滿一書本子的字都認得,真是了不起!

上初中了,根據規定我得住校。這可真是一場生別離。我還記得,每天放學回宿舍吃飯的時侯,就是我每天想家想老奶奶最厲害的時刻,常常是一邊流淚一邊咽,哽咽着不成聲。

於是,天天盼周三、盼周五,這也成了我老奶奶的心頭大事。盼我來家拿飯,就能陪她住一宿。然後第二天一大早,老奶奶和老爺爺就一遍一遍地聽雞叫,常常是根據雞叫幾遍了,算着好天明了,就喊我起床去上學。

記憶中,那些個黎明前返校的黑暗裡,常常是我在前面推着大金鹿,老奶奶拿着手燈,顛着小腳,拽着自行車后座,一前一後送我到村東公路邊,用手燈照着我騎上自行車,蹬着輪子走沒影后,才在我已經遠去的「回去吧,回去吧」的催促聲里,高一腳低一腳地自己走回家。

新學期到來前,我毅然決然地轉了校,從鎮上的重點中學轉到自己村裡的聯中讀書,我又可以每晚陪着我的老奶奶一起看書寫字、拉呱作伴了。時至今日,回想起那個轉校決定來,我還都忍不住為自己點讚。

(四)老奶奶的百花院子

老奶奶很喜歡植物、花草、動物和小孩子。

記憶中老奶奶家的院子就是一片花海啊,出得堂屋門前不到一米,靠右是一棵齊檐高的牡丹。據我後來所知,那應該是一棵開粉色大花的月季樹,之所以稱為樹,是因為記憶中的這棵月季沒人捨得去修剪,任它恣意的生長,高過屋檐,花朵嬌艷的怒放。

門前靠左是一棵碗口粗的白色木槿花,在左面支了一口磨盤,每年開春,老奶奶都會抱着根磨棍顛着小腳一圈圈地轉着推磨磨醬,慢慢地,磨盤周邊就會擠出濃稠的豆沫醬汁來,盛到腰口粗的瓦缸裡面,放在太陽底下曬上幾天,發開來就是卷煎餅的上品新醬。磨盤南面還有一棵淡紫色的木槿,與東灶屋門南那棵粉色的木槿遙相對應,開花的季節里,三棵不相上下的木槿花樹在老奶奶的院子裡競相開放,爭奇鬥豔。

院子中間對着堂屋門前是一棵梨樹,每年春天這滿樹的梨花開得最早。一團團白色簇擁着,間或冒出幾點梨樹葉片的嫩芽來。靠近西院牆的地方還有一棵更粗更老的同品種老梨樹,婆娑的枝丫攀伸着,蓋住了大半個院子,這棵老梨樹實在是太老了,所以很早就被刨掉了。

挨西牆邊種了兩棵香椿樹,地道的紫紅香椿啊,太陽一照微紅透亮的葉子,趁嫩采來,放在二盆里加鹽使勁揉揉,就成了一道怎麼吃都吃不完的四季鹹菜。小時候的味覺和現在正相反,特討厭這盤醬啊鹹菜絲啦,那盤醃菜疙瘩韭菜花啊之類的東西,萬一媽媽心情好再做上一瓦盆的豆沫子菜(也就是現在說的渣豆腐),那就得縮着肚子挨幾頓餓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在那時吃那些個東西是真真格難以下咽。

院子正中間對着灶屋門口支了一個石台,石台旁邊是一簇大團玫紅的小月季。這棵月季花除了冬天,好像一直都在開,村里很多人都來索要過。據說這些小小的月季花采了可以入藥,具體治腰腿疼還是別的什麼症,我的老奶奶待人和善,很好說話,經常有人拿了剪刀來採花,一支支地剪,一朵朵地采,一兜兜地拿,我小孩家家的在一邊眼睜睜地看着,干心疼也沒辦法。後來,這簇香噴噴供村里很多人入過藥的小月季花樹,終於在某個冬天徹底枯萎了。

老奶奶家靠東牆灶屋南還有一塊屋曠地,是老奶奶用來養兔子的,裡面好像還種了一棵棵的粉豆花、彭克菊還有牽牛花,(奇怪了,兔子怎麼沒去咬那些花呢?難道是記憶里把這兒給美化了,所以種花和養兔也就沒了衝突,一團和諧了?不得知!)兔子喜歡在地下扒窩,七拐八彎的,反正突然就有那麼一天,兔媽媽會從地下帶出浩浩蕩蕩的一群小兔寶寶來。老奶奶站在牆外歡喜地喊道,小展啊,快來看啊,趕緊幫我數一數啊,這一窩又下了多少個小兔崽啊……

再後來,父親將這個土屋框加了脊上了蓋壘成了一間牛棚,買了一頭小牛給我老爺爺來養,也算是給他老人家晚年一個精神寄託,這頭牛在我家養了十多年,每年都會下一頭小牛犢,然後一大一小兩頭牛就乖順地跟在已經彎腰了的老爺爺身後,放遍我村東嶺的溝溝阡阡,哪片的草嫩水清,老爺爺就牽着牛去哪片放。晨出暮歸,風雨無阻。

靠南的院牆邊有一棵一摟多粗的老柳樹,每年的開春早早發芽,每到清明節,采幾條青嫩的柳條插到大門兩側。我們這些剛脫了棉褲的小孩子們,每年都會清明節那天,在兜里揣上兩個熱乎乎的熟雞蛋,一起結伴步行去公社西面的蟠龍山烈士陵園去掃墓,這也是兒時記憶中的一件盛事。

清明節一過,春天就真得來臨了,看吧,老奶奶家院裡,先是楊樹吐出毛茸茸的楊毛穗穗,楊毛穗穗隨風飄落後,榆樹上也爭先恐後地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榆錢。我自小偏胖還很笨,膽子也小,院子裡一排四棵榆樹我爬南面最細的那棵,還是爬不了,手腳環抱着樹幹,急得老奶奶在下面摧着我的屁股,我也還是上不去、下不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幾個一起攀爬的小玩伴們擄着榆錢吃得香甜,咽着唾沫干叫讒!

過了農曆的四月,就到了槐花芳香的季節了。老奶奶家整個院子裡就數南牆根那棵槐樹長得最高最直最偉岸,筆直巍峨、直衝雲霄的樣子,槐木是做床的上等木料。我從小還記得媽媽應允的那句話:「好好澆澆迎賓牆裡的那棵梧桐樹,那可是給你打嫁妝的呢!」打個大衣櫥,做對小椅子,穿上大紅的綢子襖,嫣紅的圍巾蒙在頭上,坐到一領紅席圈罩起來的手推車裡,吹吹打打、歡歡喜喜地出門子!

幼時的記憶里,出門子是一件多麼渺遠多麼期待多麼不好意思又還得裝着毫不在意的事情啊!在這心裡,曾是多麼熱切地盼望院子裡的那些楊樹、榆樹、槐樹、梧桐樹,趕緊地都快些長高長大長成才吧。時光飛逝,轉眼已是五十歲的人了,梧桐花開了謝,謝了開,關於老奶奶院子裡的景象也只能在回憶中找尋了!

(五)老奶奶最後的日子

老奶奶離世前的幾個月里,已不能走動,佝僂着身子蜷縮在柴草上的被窩裡,臀部因久臥不動,長了癒瘡,從破了皮的地方向外滲水,弟妹從城裡給帶回一大瓶紫藥水,我每過去看一回,就給塗一回,深紫色的藥水,抹在瘡口上,能掩蓋我不忍目睹的腐肉和膿水,但我的老奶奶在那時卻感覺不到瘡口的疼痛,她的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了……

我是春節後抱着兒子回的老家,一進老奶奶裡間屋裡,見到的就是已經動彈不了了的老奶奶,怕她從床上掉下來或者是便於伺候的緣因,我從小和她睡覺搭的床板已經拆了,在我們支床板的地方父母給鋪了厚厚的麥秸草,再上面鋪的是老爺爺留下來的草褥子,我的老奶奶就這麼孤零零的躺在那兒。

我近前喊了一聲老奶奶,老奶奶竟然一下子就聽出了是我,伸出乾瘦的一雙手向邊上打探着問「誰啊?是展嗎?你什麼時候來的啊?」我的眼淚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

老爺爺是年前十月初一離世的,當時的老奶奶還能摸索着到她的柜子里找她的壽衣,抬走我的老爺爺下葬回來後,我的老奶奶還站在床前,茫然地抓着我和芳的手,張着大口嗚咽着哭,渾濁的老淚順着她迷濛的眼窩不住地往外流。那是我長到三十多歲見到的我老奶奶哭得最傷心最無助的一次。

因患白內障,老奶奶已經十多年看不清東西了,之前的日子裡,每天都是老爺爺放了一天的牛回來,在鍋里烙上一圈烤得焦黃的鍋貼,端一碗玉米粥或白開水,放在她跟前,再夾過來一筷子鹹菜,兩個老人家就坐在灶屋水瓮蓋頂兩側吃得很香甜。

記憶中,我老爺爺和老奶奶那副歲月靜好、祥和溫馨的場面,想起來就莫名地感動。八十多歲的兩位老人,風雨人生、結伴相攜七十多年,我都不知道該怎樣才能修到那麼長的一段人生!

老爺爺臨終前兩天一直迷糊喊着:「走啊,走啊!」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的老奶奶,他擔心行動不便又什麼也看不見的老奶奶成為我們的負累。

老爺爺的先行離世留給我老奶奶的是沉重的打擊,之後隨着天氣涼轉,我也帶着孩子回了膠東婆家。那時的我初為人母,沒心沒肺地早把老奶奶對我的養育之恩拋在了九霄雲外。我一走,老人家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垮掉了,之後的日子裡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徹底躺下了。

過完年我的到來,的確讓老奶奶的精神有了不少好轉。白天我會抱着兒子到她跟前坐坐,端盆水給她洗洗手,擦把臉,陪她說會話。

記得有一天,老奶奶告訴我說,她夜裡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小時候一大群羊在她家後河地里沃地。什麼是沃地啊,回來問我媽,才知道,之前沒有肥料,大戶人家的地里耕種前會把成群的牲畜趕往地里,讓這些吃飽了的牛羊在地裡面撒尿拉屎,肥沃土地。

沃地,這是老奶奶做得一個夢。

還有一次,老奶奶讓我拉她起來坐坐。我說行,咱試試,我把兒子放一邊去抱她,記得我老奶奶當時的勁真大,她伸出兩個胳膊使勁抓住我,我稍一用力,猛地一拽,老奶奶的上身竟然起來了,然而那時她的下半身已經不聽使喚,坐不起來了,我只得把她又放回去。

後來的後來直至今天,我都在後悔,我怎麼就沒再把她抱出來,抱到屋子外面曬曬太陽呢?我的嬰兒孩童時期都是在她老人家懷裡度過的啊!

小的時候,老奶奶常牽着我的手,領我去趕小店集。我們村後翻過北嶺頂就是公社的集市。老奶奶愛吃鹹魚,那時花很少的錢就能在海貨攤上買條香噴噴的白鱗魚,有時候會買斤蝦皮,還有咸烤魚。焦黃的咸烤魚買回來放在鍋底或老奶奶暖手的火爐里一燜,趁熱卷到煎餅里吃,那是真香啊。

躺下來的老奶奶曾和我說,她想吃咸烤魚了,當時的我沒特意去趕集買。看到家裡正好有煎得鮁魚塊,我就拿了一塊送給她吃,記得她邊吃邊說「這魚真好吃啊!」於是我就沒再去買,以至於現在想起來,這沒買成的咸烤魚也成了我心底深藏着的痛。

晚上,我摟兒子在媽家東屋裡睡,屋子東牆上有窗戶,一翻窗就能跳到東面老奶奶家,晚上經常會聽到老奶奶喊我的名字,剛開始我會飛快地撇下兒子翻過窗戶跑過去問她,怎麼了,哪裡疼啊?我老奶奶立刻會笑着說,不疼,就是想叫你的名字了!我告訴老奶奶說,我和潞瑤就睡在東屋裡,我們離得很近我聽得見她的喊聲。但後來卻不怎麼聽到她的喊聲了,現在想來,許是她怕喊醒了我和孩子,打擾到我們睡覺。

萬千真愛,於無聲中慢慢感知。

還記得有一晚,我翻牆過去帶給老奶奶一個熟透的燦黃的梨,我說老奶奶,這是梨,洗好了,你吃吧。第二天再去,她和我說,昨晚那個梨真好吃啊,又香又甜,吃了半宿。

其時的我並沒意識到,這梨和「離」是諧音,這也是我此生送給她老人家的最後一個梨子。

這世間啊,再沒有比眼睜睜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日夜遭罪卻又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的事了!我想,在老奶奶最後的日子裡,我是最盼望她能早一天離去早一天結束她的苦痛的。我試着在她跟前儘量把她即將到來的離開說得輕鬆一些,美好一些,我告訴她說,我的老爺爺、屋後的姥姥、東院的大姥姥,前院裡的張老嬤嬤、五爺爺的老娘等等,我找了一大些活着時她老人家的玩伴們,我說,她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很快樂,她們結伴去挖兔草,看社戲,趕年集,比躺在這兒受罪的她幸福多了,我希望打消我老奶奶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懼。

從小到大,我老奶奶給我講了許多故事啦了許多呱,臨終前,我試着還給她老人家一個美好神話。我希望也相信她老人家臨終前是滿懷希翼地奔往了另一個世界的美好生活。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每次老奶奶犯胃病疼得躺在床上呻吟,我都很害怕她會突然疼死過去,會離開我。那時的我總是害怕假如這個世上最疼愛我的老奶奶死了,撇下小小的我可得怎麼活?

我沒想到,等我長大後,我成了年邁的老奶奶在這世間最大的牽掛和不舍。人生的路上,有太多的歷練和磨難,她老人家擔心我應對不了,適應不來,而她卻不能陪我一起一一走過!

至今我也不敢問我的老奶奶走時是什麼模樣。媽媽後來告訴我說,老奶奶的雙臀癒瘡都結疤長好了,紫藥水去腐很管用。我也不敢問,在我走後我的老奶奶是否還是每天都喊着我的名字在等我。

我把老爺爺老奶奶的照片各放大了一張,掛在老屋正面的牆上。每次回家,我都會先過去看看,好像是打個招呼,在心裡覺得他們都還健在,從沒捨得離開過我一樣。陽光照進來,我仿佛看見,多年前的那個黃毛丫頭,剛放了學,扎倆小辮,背着書包,正一蹦一跳地跑進屋裡,一頭扎進老奶奶溫暖的懷抱里!

冬夜漫漫,謹以此文紀念我最親愛的老奶奶。[1]

作者簡介

董瑞芹,女,漢族,1974年4月出生,山東莒縣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