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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印象(老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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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印象》中國現代作家老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些印象

(一)

濟南來,這是頭一遭。擠出車站,汗流如漿,把一點小傷風也治好了,或者說擠跑了;沒秩序的社會能治傷風,可見事兒沒絕對的好壞;那麼,「相對論」大概就是這麼琢磨出來的吧?

挑選一輛馬車。「挑選」在這兒是必要的。馬車確是不少輛,可是稍有聰明的人便會由觀察而疑惑,到底那裡有多少匹馬是應當雇八個腳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強負拉人的責任?自然,剛下火車,決無意去替人家抬馬,雖然這是善舉之一;那麼,找能拉車與人的馬自是急需。然而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兒,因為:第一,那僅有的幾匹頗帶「馬」的精神的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顧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帶「馬氣」的馬,本來可以將就,哪怕是只請他拉着行李——天下還有比「行李」這個字再不順耳,不得人心,惹人頭皮疼的?而我和趕車的在轅子兩邊擔任扶持,指導,勸告,鼓勵,(如還不走)拳打腳踢之責呢。這憑良心說,大概不能不算善於應付環境,具是東方文化的妙處吧?可是,「馬」的問題剛要解決,「車」的問題早又來到:即使馬能走三里五里,堅持到底不摔跟頭;或者不幸跌了一交,而能爬起來再接再厲;那車,那車,那車,是否能裝着行李而車底兒不嘩啦啦掉下去呢?又一個問題,確乎成問題!假使走到中途,車底嘩啦啦,還是我扛着行李(趕車的當然不負這個責任),在馬旁同行呢,還是叫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陪着御者與馬走它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錢僱車,而自扛行李,單為證明「三人行必有我師」,是否有點發瘋?至於馬背行李,我再負馬,事屬非常,頗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風度,是!可有一層,我要是被壓而死,那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學校去?我不算什麼,行李是不能隨便掉失的!不為行李,起初又何必僱車呢?小資產階級的邏輯,不錯;但到底是邏輯呀!第三,別看馬與車各有問題,馬與車合起來而成的「馬車」是整個的問題,敢情還有驚人的問題呢——車價。一開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趕車的,我正在向那些馬國之鬼,和那堆車之骨骼發呆之際,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搶去了。我並沒生氣,反倒感謝他的熱心張羅。當他把行李往車上一放的時候,一點不冤人,我確乎聽見嘩啦一聲響,確乎看見連車帶馬向左右搖動者三次,向前後進退者三次。「行啊?」我低聲的問御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從濟南走到德國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懷疑他,只好以他的話作我的信仰,心裡想:「有信仰便什麼也不怕!」為平他的氣,趕快問:「到——大學,多少錢?」他說了一個數兒。我心平氣和的說:「我並不是要買貴馬與尊車。」心裡還想:「假如弄這麼一份財產,將來不幸死了,遺囑上給誰承受呢?」正在這麼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體,全由車中飛出來了。再一看,那怒氣衝天的御者一揚鞭,那瘦病之馬一掀後蹄,便軋着我的皮箱跑過去。皮箱一點也沒壞,只是上邊落着一小塊車輪上的膠皮;為避免麻煩,我也沒敢叫回御者告訴他,萬一他叫「我」賠償呢!同時,心中頗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後蹄而跑數步之遙呢。

幸而濟青來了,帶來一輛馬車。這輛車和車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馬是白色的,雖然事實上並不見得真白,可是用「白馬之白」的抽象觀念想起來,到底不是黑的,黃的,更不能說一定準是灰色的。馬的身上不見得肥,因此也很老實。韁,鞍,肚帶,處處有麻繩幫忙維繫,更顯示馬之穩練馴良。車是黑色的,配起白馬,本歸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濟南的太陽光為何這等特別,叫黑白的相配,更顯得暗淡灰喪。

行李,濟青和我,全上了車。趕車的把鞭兒一揚,吆喝了一聲,車沒有動。我心裡說:「馬大概是睡着了。馬是人們最好的朋友,多少帶點哲學性,睡一會兒是常有的事。」趕車的又喊了一聲,車微動。只動了一動,就又停住;而那匹馬確是走出好幾步遠。趕車的不喊了,反把馬拉回來。他好像老太婆縫補襪子似的,在馬的周身上下細膩而安穩的找那些麻繩的接頭,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鐘吧,馬與車又發生了關係。又是一聲喊,這回馬是毫無可疑的拉着車走了。倒叫我懷疑:馬能拉着車走,是否一個奇蹟呢?

一路之上,總算順當。左輪的皮帶掉了兩次,隨掉隨安上,少費些時間,無關重要。馬打了三個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車窗上一次,好在沒受傷。跟濟青頂了兩回牛兒,因為我們倆是對面坐着的,可是頂牛兒更顯着親熱;設若沒有這個機會,兩個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腦門頂腦門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學的時候,我摹仿着西洋少女,在瘦馬臉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謝他叫我們得以頂牛的善意。

(二)

上次談到濟南的馬車,現在該談洋車。

濟南的洋車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坐在洋車上的味道可確是與眾不同。要領略這個味道,頂好先檢看濟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罵了車夫,或誣衊濟南洋車構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檢看道路的時候,請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門外確有寬而平的馬路一條,但不能算作國粹。假如這檢查的工作是在夜裡,請別忘了拿個燈籠,踏一腳黑泥事小,把腳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間墊石,兩旁鋪土的。土,在一個中國城市裡,自然是黑而細膩,晴日飛揚,陰雨和泥的,沒什麼奇怪。提起那些石塊,只好說一言難盡吧。假如你是個地質學家,你不難想到:這些石是否古代地層變動之時,整批的由地下翻上來,直至今日,始終原封沒動;不然,怎能那樣不平呢?但是,你若是個考古家,當然張開大嘴哈哈笑,濟南真會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塊石頭沒有多少年的歷史!社會上一切都變了,只有你們這群老石還在這兒鎮壓着濟南的風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愛這些石路,因為塊塊石頭帶着慷慨不平的氣味,且滿有幽默。假如第一塊屈了你的腳尖,哼,剛一邁步,第二塊便會咬住你的腳後跟。左腿不幸被石窪囚住,留神吧,右腿會緊跟着滑溜出多遠,早有一塊中間隆起,而膩滑的等着你呢。這樣,左右前後,處處是埋伏,有變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寫家走過一程,要是幸而不暈過去,一定會得到不少寫傳奇的啟示。

無論是誰,請不要穿新鞋。鞋堅固呢,腳必磨破。腳結實呢,鞋上必來個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腳姑娘太太們,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塗而驚異!

在這種路上坐汽車,咱沒這經驗,不能說是舒服與否。只看見過汽車中的人們,接二連三的往前躥,頗似練習三級跳遠。推小車子也沒有經驗,只能理想到:設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險,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車子,一定有一個碎了的。

洋車,咱坐過。從一上車說吧。車夫拿起「把」來,也許是往前走,也許是往後退,那全憑石頭叫他怎樣他便得怎樣。濟南的車夫是沒有自由意志的。石頭有時一高興,也許叫左輪活動,而把右輪抓住不放;這樣,滿有把坐車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車坐一會兒人的希望。坐車的姿式也請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氣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為維持脖子的挺立,下車以後,你不變成歪脖兒柳就算萬幸。你越往直里挺,它們越左右的篩搖;濟南的石路專愛打倒挺脖子,顯正氣的人們!反之,你要是縮着脖子,懈鬆着勁兒,請要留神,車子忽高忽低之際,你也許有鬼神暗佑還在車上,也許完全搖出車外,臉與道旁黑土相吻。從經驗中看,最好的辦法是不挺不縮,帶着彈性。像百碼決賽預備好,專候槍聲時的態度,最為相宜。一點不鬆懈,一點不忽略,隨高就高,隨低就低,車左亦左,車右亦右,車起須如據鞍而立,車落應如鯉魚入水。這樣,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實在安全,而且練習慣了,以後可以不暈船。

坐車的時候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適宜坐車的時候是犯腸胃閉塞病之際。不用吃泄藥,只須在飯前,喝點開水,去坐半小時上下的洋車,其效如神。飯後坐車是最冒險的事,接連坐過三天,設若不生胃病,也得長盲腸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麼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車為是,因沒有一個時間是相宜的。

末了,人們都說濟南洋車的價錢太貴,動不動就是兩三毛錢。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這種石路上拉車,給你五塊大洋,你幹得了幹不了?

(三)

由前兩段看來,好像我不大喜歡濟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愛「看」,看了,能不發笑嗎?天下可有幾件事,幾件東西,叫你看完而不發笑的?不信,閉上一隻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說別的。有的人看什麼也不笑,也對呀,喜悲劇的人不替古人落淚不痛快,因為他好「覺」;設身處地的那麼一「覺」;世界上的事兒便少有不叫淚腺要動作動作的。噢,原來如此!

濟南有許多好的事兒,隨便說幾種吧:蔥好,這是公認的吧,不是我造謠生事。聽說,猶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為吃魚吃的多;山東人是不是因為多嚼大蔥而不患肺病呢?這倒值得調查一下,好叫吃完蔥的土女不必說話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調查結果真是山西河南廣東因肺病而死的比山東多着七八十來個(一年多七八十,一萬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確是因為口中的蔥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兒里,時常用蔥尖比美婦人的手指,這自然是春蔥,決不會是山東的老蔥,設若美婦人的十指都和老蔥一般兒粗(您曉得山東老蔥的直徑是多少寸),一旦婦女革命,打倒男人,一個嘴巴子還不把男人的半個臉打飛!這決不是濟南的老蔥不美,不是。蔥花自然沒有什麼美麗,蔥葉也比不上蒲葉那樣挺秀,竹葉那樣清勁,連蒜葉也比不上,因為蒜葉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葉,單看蔥白兒,你便覺得蔥的偉麗了。看運動家,別看他或她的臉,要先看那兩條完美的腿,看蔥亦然。(運動家注意。這裡一點污染的意思沒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還細,焉敢攀高比諸蔥哉!)濟南的蔥白起碼有三尺來長吧:粗呢,總比我的手腕粗着一兩圈兒——有願看我的手腕者,請納參觀費大洋二角。這還不算什麼,最美是那個晶亮,含着水,細潤,純潔的白顏色。這個純潔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見過古代希臘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鮮,白,帶着滋養生命的乳漿!這個白色叫你捨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顛着,讚嘆着,好像對於宇宙的偉大有所領悟。由不得把它一層層的剝開,每一層落下來,都好似油酥餅的摺疊;這個油酥餅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層層上的長直紋兒,一絲不亂的,比畫圖用的白絹還美麗。看見這些紋兒,再看看饃饃,你非多吃半斤饃饃不可。人們常說——帶着諷刺的意識——山東人吃的多,是不知蔥之美者也!

反對吃蔥的人們總是說:蔥雖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處。其實這是一面之詞,假若大家都吃蔥,而且時常開個「吃蔥競賽會」,第一名贈以重二十斤金杯一個,你看還敢有人反對否!

記得,在新加坡的時候,街上有賣柘蓮者,味臭無比,可是土人和華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並且聽說,英國維克陶利亞女皇吃過一切果品,只是沒有嘗過柘蓮,引為憾事。濟南的蔥,老實的講,實在沒有奇怪味道,而且確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嘗嘗。蔥以外,濟南還有許多好東西、好事兒,等下次再說。

(四)

濟南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麼個境界,那便是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着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的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麼,請看濟南吧。那顏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顏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顏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着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山頂上的色兒也隨着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顏色不同還不重要,山腰中的顏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顏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別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並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顏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隨着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調合着彩色,輕輕的抹上一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的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和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為顏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稜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麼清,全是那麼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為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着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着鏡子鑑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着水皮,做着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着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的吻着。山兒不動,水兒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着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要知濟南的冬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五)

上次說了濟南的秋天,這回該說冬天

對於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颳大風,便是奇蹟;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於一個剛由倫敦回來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自然,在熱帶的地方,日光是永遠那麼毒,響亮的天氣反有點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國的冬天,而能有溫晴的天氣,濟南真得算個寶地。

設若單單是有陽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請閉上眼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藍天下很暖和安適的睡着;只等春風來把他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濟南圍了個圈兒,只有北邊缺着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全安靜不動的低聲的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真的,濟南的人們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們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們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覺的想起:明天也許就是春天了吧?這樣的溫暖,今天夜裡山草也許就綠起來吧?就是這點幻想不能一時實現,他們也並不着急,因為有這樣慈善的冬天,幹啥還希望別的呢。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着一髻兒白花,像些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着,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着看着,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古老的濟南,城內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着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着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反倒在綠藻上冒着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里,包着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樹雖然沒有葉兒,鳥兒可並不偷懶,看在日光下張着翅叫的百靈們。山東人是百靈鳥的崇拜者,濟南是百靈的國。家家處處聽得到它們的歌唱;自然,小黃鳥兒也不少,而且在百靈國內也很努力的唱。還有山喜鵲呢,成群的在樹上啼,扯着淺藍的尾巴飛。樹上雖沒有葉,有這些羽翎裝飾着,也倒有點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們在空中飛,聽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試試;睡吧,決凍不着你。

要知後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六)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裡輕易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着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裡拿着本書,並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着:細碎的綠影,夾着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細碎的綠影,還落着個小藍蝴蝶,抿着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着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不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楞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着一些白雲,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牆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牆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惟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麼偷偷的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着,其餘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麼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那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着楓葉的輕響,在石台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麼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牆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着些密羅松,開着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出;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來;也許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這個整個的校園,還交給蜂蝶與我吧!太自私了,誰說不是!可是我能念着樹影,給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還說得過去的詩呢。

學校南邊那塊瓜地,想起來叫口中出甜水;但是懶得動;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陽落了,再去買幾個瓜吧。自然,這還是去年的話;今年那塊地還種瓜嗎?管他種瓜還是種豆呢,反正白石凳還在那裡,爬山虎也又綠起來;只等玫瑰開呀!玫瑰開,吃棕子,下雨,晴天,楓樹底上,白石凳上,小藍蝴蝶,綠槐樹蟲,哈,夢!再溫習溫習那個夢吧。

(七)

有詩為證,對,印象是要有詩為證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帶點土氣的。我想寫「春夜」,多麼美的題目!想起這個題目,我自然的想作詩了。可是,不是個詩人,怎辦呢;這似乎要「抓瞎」——用個毫無詩味的詞兒。新詩吧?太難;腦中雖有幾堆「呀,噢,唉,嘍」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淚滾滾的「!」。但是,沒有別的玩藝,怎能把這些寶貝綴上去呢?

此路不通!舊詩?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幾年沒動那些七庚八蔥的東西了;不免出醜。

到底硬聯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興非常,有勝於無,好歹不論,正合我的基本哲學。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使沒一首「通」的吧,「量」也足驚人不是?中國地大物博,一人能寫八首春夜,呀!

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只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只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於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艷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後?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閒情詩境裡,柳風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松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幾樹開蝴蝶,紫燕聯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也東風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後,準保有許多人給作註解——好詩是不需註解的。我的評註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里,有「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

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上海棠,那要多麼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彆扭;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好,能加入將來遠東運動會的五百哩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准多於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麼!

(原載一九三○年十月、十一月,一九三一年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齊大月刊》第一卷第一、二、四、五、六、七、八期) [1]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姓氏一拆為二)。滿族,北京人(正紅旗)。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傑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老舍的作品很多,代表作有《駱駝祥子》《趙子曰》《老張的哲學》《四世同堂》《二馬》《小坡的生日》《離婚》《貓城記》、《正紅旗下》,劇本《殘霧》、《方珍珠》、《面子問題》、《龍鬚溝》、《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戲劇集》、《柳樹井》、《女店員》、《全家福》、《茶館》,報告文學《無名高地有了名》,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出口成章》,短篇小說集《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火車集》、《貧血集》及作品集《老舍文集》(16卷)等。北京市政府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的稱號。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範」。

筆名來歷,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另有絜青、絜予等筆名。因為老捨生於陰曆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後,自己更名為舒舍予,「舍予」是「舒」字的分拆:舍,捨棄;予,我。含有「捨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老舍」這一筆名,是他在1926年發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時首次使用的。在「舍予」前面添「老」字,而後面去掉「予」字,便成了現今人們熟知的「老舍」。這個「老」並不表示年齡大,而是含有一貫、永遠的意思,合起來就是一貫、永遠「忘我」。他用「老舍」這一筆名發表了大量文學作品,以致不少人只知道「老舍」而不知舒慶春是誰。「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 [2]

他於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