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這些年(楊先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與父親這些年》是中國當代作家楊先橋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與父親這些年
昨天晚上九點多了,突然接到打工的父親從浙江打來電話:他問我是不是打算過年訂婚?我說還沒商量好,不確定的事情太多,我叫他不要放在心上。他卻回我放心,沒得事,沒得事,錢的事叫我不要擔憂。
想來,從我讀書記事開始的十幾年來,這是父親第一次主動問我差錢不。我上小學,父親不知道我上幾年級,上初一了,尖子班要提前報名,父親不過問,我惦記着該上學了,卻不敢問他,天天故意拿着爛書包在他面前轉。但,他視而不見,都上課一個星期了,老師都來到我家裡,我父親才讓我去上學,我獨自背着棉被提着臉盆。從初中終於考上了南白一中,父親送我去報名,這是第一次送我。安頓好寢室後,他要回家了,我找從初中一起上來的同學聊,坐了個把小時我回寢室,發現他還坐在我床上,我驚訝問他不是回家了嗎?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說:找不到該去哪坐車回家了!父親竟然是笑着對我的話,還好我同學的爸爸沒有走,順便把我父親一起帶着坐車回家了。從此,他就沒有來過南白縣城了。我上高中之後,他就在禹門街上,從農村信用社裡給我打生活費,三百四百一個月,多數時間都是不準時的,家裡又沒有電話,我也不敢打大伯家電話回去催他,我怕他怒氣上來,不給我生活費。好幾次我都親自坐車回家,三個小時車程,看着他怒色堆積眉目,把錢生硬硬的遞給我,不發一言。生活費中斷的日子,我在學校就只能吃白飯加老乾媽。難過到多次都想放棄上學了,乾脆去廣東打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不看他的臉色。但這,只是幼稚的想法,我還是想讀書的。
我心裡多次覺得父親沒有一家之主該有的擔當。為什麼我和父親的感情竟然變得尖銳?
想起來,父親對小時候不懂事時的我想必是溫柔和體貼一些的吧!隱約記起我上學前班前,他把我放在背簍里,背着去趕場,給我買了本子和鉛筆,我就在背簍的搖晃中,在本子上『寫字』,我懂一些簡單的字,我懂我的名字,是父親教的。我又把新的五角錢放在嘴巴里吹,吹得啪啪響,父親瞪着大眼叫我拿下來,他說錢不乾淨,我說這張是新的,他說錢有可能被殺豬的人摸過,剛剛砍的肉,滿手都是油又去拿錢,我從此後不再把錢放在嘴巴里了。天氣熱了,我想下河游泳玩水,他無論再忙,都會帶着我下河的。那時候,我覺得他對我還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我是不怕他的。
歲月讓我變得強大,撕扯開了我和父親之間的心裡距離,我的心裡不知什麼時候種下了一顆懼怕父親的種子,心裡有一種不敢和他說話的膽怯,我只奢求自己快快長大,長大,長大到不再怕他為止。
身邊的鄰居都早早出去打工,或者提磚刀修房子,而他呢依舊是在田裡勞作。到我上高一下學期了,父親才由鄰居帶到貴陽去打工了,那樣,我的生活費才有延續。他恐高,不能在工地上做危險的活,自然工資不高。而且他身體不太好,經常感冒,建築工地都是睡在沒有完工的房子裡,常受潮挨凍,風吹雨打,這更讓父親的身體吃不消,咳嗽像毒蛇一樣纏在他脖子上。最主要的是,工地經常拖欠工資,他本身是個安分守己不肯多說一句話的人,所以一年下來也沒拿到多少錢。父親又是個異常不注重吃飯品質的人,一鍋飯經常煮太干太稀,一個清炒白菜,肉都很少吃。在貴陽工地的兩年,是他老得最快的日子,他白髮密集起來,頭頂頭髮開始少了。我在南白上高中,他在貴陽做工,我們平時沒有任何交集,只有過年的幾天,他趕回來,給我錢叫我別亂用,我回答好,然後他去貴陽我又走南白了。維繫我和父親之間的,到底是什麼呢?
後來父親沒去工地了,應該是2010年吧,我上大學了。父親由一個親戚帶去浙江義烏打工,那裡的條件相對好很多,工資也能上三千了,而且身邊都是親戚,大家在一個工廠里,相對熟悉有個照料,至少不用和陌生人打交道,至少我猜父親是喜歡這樣的距離的,身邊都是認識的人,小工廠就是他的全部社交範圍了。可是漸漸相處下來,親戚們都發現父親不愛主動說話,不喜去親戚那竄門拉家常。既然大家都是親戚,過年過節就要走動起來,親戚們過節時做好飯菜,叫他去一起吃,他一句話不去,就沒有多的一句話了。親戚有時做好了菜端來送給他,他也不要。哎,想來父親是不喜歡這種走來走去無聊的活動,我猜測他肯定是不善於和他們擺談,他不愛說話,可是,他願意和誰擺談呢?不知道,除了他自己的內心吧!時間長了,次數多了,親戚們都覺得父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了,既然父親都不肯和他們走動,那他們也不和父親常走動了,因為父親這樣的一個人,對於他們來說,真的是太固執和無聊了。過年了,大家都回家來了,第二年父親又去上班,可廠里說已經有人了,父親知道是親戚些見不慣他了,他從來沒有請親戚些吃過一頓飯,喝過一瓶酒,他自己去找另外的廠。他一個不善言語的人,主動去工廠問,真是難為他了,找到了也沒有做長久,更沒有拿到工資,好在我大伯們一家也在浙江義烏,知道了父親的處境,主動叫父親到他們廠來。父親還推辭了兩天,說再找找看,真固執,大伯說別再找了,再找也是浪費錢,廠里差人直接過來。這樣一來,他才真正在廠里落腳了,因為大伯和他是一個爺爺的堂兄弟,都知道父親的脾氣,所以不會見不慣他的。
他就是太老實了,不願意麻煩任何人,可別人麻煩他,他一點也不含糊。2007年9月,我上高一,我幺婆(爺爺的兄弟的妻子)不幸出車禍過世,當場死亡,身體頭顱破碎,當拉到殯儀館後,我幺婆的兒子們不去整理屍體,他們要我父親去整理。我父親搓了下手,看到慘不忍睹的血腥場面,戴上手套,把破碎的屍體勉強拼接一下,還把幺婆的假牙給重新安在嘴裡,才火化。父親的表哥有個獨生兒子快三十了,在浙江和父親一個廠打工,結識了一個妓女,年輕漂亮,說要嫁給他,他心花怒放到處借錢供她花銷,想騙她回家過年,他向父親借了三千,父親毫不猶豫把錢借給了他。父親不是大方,他對自己、對家人都是很節約的,他應該是看重親戚之間的情誼吧!只是他的熱情,幾乎沒有體現在對家人身上。就這樣直到我大學畢業,工作三年了,也就是2017年開始,他才結束在浙江的打工生涯。
還記得前年,我給父親和我爸爹(父親的親弟弟)定了返程的火車票,原本是臘月25的,可是在那十天前我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退票的信息,我立馬打電話過去,父親說改到臘月28來了。我說我好不容易才搶到的坐票,怎麼就改了。電話那頭短暫地沉默了,他說還想再干幾天工。他們站票回來的。這時候,我不太埋怨他的頑固了,反而內心起了陣陣心酸:我長大了,可我不能為父親做些什麼,連一張坐票都搶不到!父親這樣勤勞,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己打算過,人人都說他是沒有遠見的老農民,他是失敗的,可我要說,我的父親是個外冷內熱的本分人!他是我的父親!是我心頭常常掛念着的那個家人!是那個我不會再讓他出遠門的白髮老人!
2016年正月二十,我送他去遵義火車站趕車,我也要趕去學校上班了。他的火車出發是下午三點,我們十一點就到了火車站。是我付的車費,這是我第一次為他付車費。我把他送進站台,春運的餘威還在,人多,父親提着帆布包,站在廣場外面。帆布包里裝着辣椒麵、電飯鍋、簡單的衣服、牙刷。還有母親給他煮的香腸,蘋果,這些都是在母親強烈要求下,他才同意裝下的。我說爸我走了,父親叫我趕快去,別管他,別耽誤了工作。我走出柵欄,才想起父親沒帶水,我買了兩瓶礦泉水,又重新進去找他。我看見父親一個人在流動的人群邊緣環顧四周,雙手插進荷包里,帆布包放在腳邊,地面被冬天的太陽曬得暖暖的。我想,父親應該會用這個姿勢站兩個小時的。我不忍心父親再去奔波了,可我又沒能力留住他,我想我以前真的是個不孝子,怎麼能那樣想自己的父親是個頑固的人呢?父親一個人在外吃的苦,做兒子的怎麼一點體諒也沒有?到這一刻,我才覺得我長大了。我把水給了父親,我要他去大伯家休息,大伯家就在火車站附近。他不去,他說他就在這等一會就進站去了,一會兒,他習慣了不麻煩人。火車是第三天凌晨四點到,我知道,他一個人又會在義務的火車站門口站到天亮,他背着包,站在陌生的人流邊緣,陌生的城市的燈火照耀着他,車站冬晨的寒氣侵襲他的雙腳,他期待着天明得快些,好儘快坐上趕往工廠的公交車。
2017年9月,父親又去浙江義烏打工了,還是原來的廠。他在家休息了半年,我是希望他在家多吃點好吃的。可在這半年中,父親也沒閒着,在家也在工地上做工,夏天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我真擔心他會中暑,他只是黑了點,五十四歲的身體,擔着比歲月更沉的擔子。而我也是周末就從學校回家,暑假了我更是都在家裡幫忙做飯,開車幫忙處理家裡給我妹結婚的事。父親在家辦完了妹結婚的事,又背着帆布包,坐上火車走了。依然是那趟遵義開往義務的火車,廠里有爸爹,都是本家的熟人。
這些年,父親幾乎都在外出,不知道他可曾有過渴求誰理解他一下,可他不會有任何語言上的緩和表現的。家裡人唯有母親對他嘮叨不停,不怕他,敢命令他。父親現在是從不命令我做什麼了,連挑水做飯都不要我做,但我覺得我心裡有了重重的失落,父親已經把我當成一個成年人了,一個成年人,是不會去命令另一個人成年人的,他們有兩個完全靠自覺就能在家裡和諧相處的成人原則了。父親不命令兒子了,父親真的老了,兒子已經長大了。父親不命令我了,父親還主動幫我做一些小事,這讓我倍感溫暖。2017年放暑假,我把被子棉絮拉回家,家裡修馬路,車無法直接開到家門,我把車停到離家一公里的地方,回家拿背簍。我從家背起背簍走,才走一百多米,一個人背着背簍也跟上來了,沒錯,就是父親,我心裡暖流湧現。父親,我要第一個告訴你,我要準備結婚了。我告訴了他不用擔心錢,我結婚的事我自己着落。父親說他也要盡力。
這些年,父親過得不容易,在外奔波,在家也不得空閒。以後的歲月里,我不敢保證我和他會聊得很愉快,但我會常回去,看看小時候長大的地方,那是我長大的地方,是父親變老的地方。[1]
作者簡介
楊先橋,貴州遵義播州區一名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