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老了,越來越嘮叨(伍興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媽老了,越來越嘮叨》是中國當代作家伍興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媽老了,越來越嘮叨
我一直不知道我沒文化的媽這麼嘮叨,覺得自己什麼都行一樣。就是回家餵個雞,都囉嗦不停,長篇累贅:記得槽槽里裝滿水;記得把雞圈門的鑰匙套回到那個「鋼石板」上(不知道她從哪裡撿回來的一個圓柱形的鵝卵石);記得把大門多揪兩轉反鎖了。你還未出門,後面追過來一句:「把窩裡雞蛋撿起放到冰箱上面格子裡喲!」「知道。」我逃出病房,躲開她的視線所及。
難道我雞都照顧不了嗎?割一些紅苕葉子,添一瓢苞谷而已。你剛進屋,頭盔手套都沒來得及摘下,電話又攆上了,「娃兒,記得數下雞,大雞十隻,兩個雞公,八個雞母,小雞七隻。別餵多了,多了會脹死——」「嗯。」我鼻孔重重地發了聲,這就是我媽。
我是大不以為然的,而結局是很窘迫的。我媽的雞在我餵養的日子裡,在一個難得見到陽光的午後,一隻半大雞蜷縮在雞圈的泥土裡,冰涼僵硬沒有一絲的陽氣。撲棱散開的翅膀和羽毛,我猜測是被「毛狗」(我們那裡把黃鼠狼叫着毛狗)之類的野物糟蹋了的。但我媽沒有對我嘮叨,很意外的只悠悠地說了一句:「死了就死了,狗日的毛狗。」再不多言,也不再提。不幾日,又一隻半大雞萎縮在牆角,苞穀粒滾在眼前也懶得動嘴,我提了提它的翅膀,一鬆手,它跟着又矮了下去,勉強地啄了一粒苞谷。再也飛騰不起來,跳到我手上的瓢中,努力地繃着身子,伸出尖尖的喙,亟不可待地搶食。我害怕它再沒了,把它放到腿上,右手稍稍帶力地捏住它的雙腮,用瓷勺的把子撬開它的嘴,灌下去我所能找到的雞藥,然後單獨放在一邊,為它點亮一盞燈。它依然蜷縮着身子,耷拉着頭,眼前一堆的苞谷和一碗的水,它沒有多看一眼。我出門前,又多看了它一眼,默默地為它禱告一番,除了這些,我無能為力。 第二天,我借車送吵得心煩的我媽回去養兩天。我沒有進門,趕回單位。我媽後來說,雞死得梆硬了,屋裡燈怎麼亮着?燈是我亮着的,但沒有開啟生命通道,雞還是死了。
我媽沒住進醫院前,好像沒這麼老,也沒有這麼多話。「我看到的,那車子硬是生生的把我們掛倒的。路邊檢查的特警過來後,車子駕駛員才下來,」我媽說,「遇到鬼了,那天不上街理髮就好了,再也……」這個片斷她對我三天說了五六次,我已經能夠一字不差,連語氣都能像她一樣夾雜着委屈重複出來。「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事情出都出了!」我已經很煩她的嘮叨。我媽以前不是這樣的,十天半月沒事不會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們之間通話主要是她的菜,沒用農藥化肥的萵筍、白菜、上海青、菠菜、蘿蔔、苦瓜、絲瓜……地里出來什麼就托人給我帶什麼,放在單位門衛室,然後再囑咐我下班後記得去拿。但很少有超過六十秒的,我和我媽之間有代溝,年齡的溝,文化的溝,思想的溝,所以要說的很少。她漚臭的肚子話,我文縐縐的知心話,都從沒給對方說,單獨相處的時候,她發呆,我看手機。在醫院這樣,以前回家打一網坐着喝口開水的工夫都這樣,我和我媽,說不攏,最好的相處就是相對無言。
「我明天不輸液,手都輸痛了。」六十八的媽像小孩一樣,怕疼。我很不屑,不語不睬,液還得輸。「別人家的紅苕都挖了,油菜也栽了,豌豆也點了,我得回去幾天……」「那田邊的冬瓜,橫七豎八的,蒂把死了的得摘回去,不然要爛……」我知道要爛,已經有兩個莽冬瓜爛在地里,快溶了。但從田埂到路邊有近十米,那麼多又大又重毛乎乎的冬瓜我才懶得弄,也不值幾個錢,況且比冬瓜重要的事太多,哪裡顧得上它,由它唄,爛在地里也不虧,還可以肥明年的地。「我問了醫生,可以照片看取不取得夾板了,你帶我去照。」我媽是個假洋盤,一個人只能在那一層樓中活動,樓里再悶樓外陽光再好,都不敢從七樓下去,沒人陪不進電梯,走樓梯又累不下來。只有和同病相憐的病友,還有服侍病人的老頭老婆婆,擺些農村的龍門陣。
我最近對她也是豆爆的脾氣,為了她吊着膀子鬧着回去,劈頭蓋臉凶她:「你就是個結肚子,說什麼都不聽,如果回去發生第二次骨折,別喊我!」然後氣呼呼出去,從前到後都沒看她一眼。我媽只要一落屋就歇不住,在醫院呆了剛一周我們帶她回去了一次,左手打着夾板,還穿上筒靴去地里拖回蓋菜秧的薄膜,使喚叔叔做這做那,叔叔年紀大腰腿不好,樓上樓下按她的吩咐收拾也累得生了厭。於是她氣呼呼地進裡屋,提一個塑料桶出來,準備用腳踩,原來是漚的帶皮的核桃。我衝過去一腳踢開,「回來就這裡那裡,整到哪裡怎麼辦?」然後催着收拾一下又送回醫院。
在車上我們都不說話,到了也沒送她上去。我賭着氣,她臉色也不好看,只是磨着身子下車後回頭說了一句:「自己吃好點,早點睡覺。」第二天回去餵雞的時候,我抓緊時間,偷偷的把核桃一個一個清理出來,攤在二樓陽台上,把我媽想乾的活幹了。
每次吼我媽,她都不吱聲不反駁,委屈受着,她很多時候得依靠我這個兒子出面跑路。望着我媽緊成核桃般的皺紋,頭頂如雪的銀絲,實際我也揪心難受,我知道不該這樣對她,她的委屈順從更加深我的內疚和負罪,我媽可是十月懷胎一屎一尿把我拉扯出來,送我上學吃上國家飯的,我本該一切順着她聽她的話,但我不能,只有狠心含淚地吼她。
「去看片子出來沒有,你下去看看,有一個小時了。」我媽問了我幾回時間,催我下去守着拿片子,她比望着烏鴨嘴裡那塊肉的狐狸都着急。
終究沒有架住我媽的堅持,取了夾板吊着根繃帶,拿了兩盒片劑辦出院。上午就收拾妥妥的,不落下任何一個物件在病房裡。上車的時候,她側着身子用右肩抵開車門,挪上坐椅,然後慢慢磨到左邊位置上,一直用右手護着左肩,顯得格外的小心翼翼。因為我告訴她,出院後別人就不負責任了。
星期天我一早回去,到家就換上舊衣服,把屋角紅皮紅心的紅薯選沒挖傷的往地窖搬。地窖在屋西小水溝靠坡的竹林里,溝不深也不寬,但背着東西得多走兩步,一下一上,我媽說那樣費力氣,於是她拉開隔壁菜老闆的小貨車後廂門,踮起腳夾着一尺寬五尺長的木板往後拽,然後叫叔叔去搭成跳板。背簍還沒到一半的時候,我媽就開始喊我別撿了,多了背不動,我總不聽她的,一邊撿一邊對她說,我知道。她急了就把背簍拉起來,往我背上抽。當我背到地窖準備放下時,背簍忽然被牢牢抱住,原來是我媽的右手抓着簍沿,右腳弓着墊在簍底,身子擁着背簍。
我不讓她跟着,她也總不聽。依然不停地說:「別撿多了,背不起。」依然在身後牢牢實實抱住背簍。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她不厭其煩的重複,但我有些煩,我都快五十了,還被她當孩子一樣不放心。到後來,她一步一趨的步子越來越慢,右手臂時不時按着右腿膝蓋,她出的氣息越來越粗。但當我卸肩時,她總會撲近前來,狠狠地向上托住我的背簍,咬着牙使勁,但我明顯感到那一股力量越來越弱。
作者簡介
伍興華,原名伍明,72年生,四川廣安人,教師,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