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193)(朱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的母親(193)》是中國當代作家朱鳳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的母親(193)
我母親名字中帶一個「桂」字,每次認識了新的朋友,她都跟我津津樂道:別人一聽她的名字,便知她是八月生的。她偏愛桂花,每逢秋日桂花飄香,她總要折上幾枝,供於屋內。我不喜此舉,不日,瓶中桂花便會枯萎凋零,落得滿地狼藉,徒增煩惱。
我母親不認得幾個字,自己的名字寫出來也只是勉強能看。她確是分外勤勞,又節儉。小時候,我常看着她不停忙碌,忙完了地里的,又忙着家裡的,還要去廠里上班。家裡一年到頭也是難得添上幾件新衣,買上幾回肉。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母親親手縫製的,花樣不新穎,款式也土氣。我常羨慕鄰居燕,她與我同歲,她父親是跑外勤的,回來的時候經常會給她帶回各種各樣好玩的,好吃的東西,還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首飾。我尤其喜歡她的那一枚胸針,水晶做的,像一朵七色的小花。一日,趁她不注意,我偷偷藏在口袋裡,拿回家來。後來被母親發現了。她氣惱至極,狠狠的打了我一頓,仍覺不解氣,罰我跪在醃菜的石頭上思過,不許我用衣物隔襯。我心生怨憤:為何別人有的,唯我沒有;為何別人可以,唯我不可以!
膝蓋處的疼痛鑽心噬骨,讓我不得不低頭討饒,她卻不依。直到我跪的雙膝都有鮮血冒出,她才罷休。問我以後還敢不敢?我說不敢了。
高中開始我就不住家裡了,後來上了大學,離家更遠了,心裡對家的惦念與日俱增。寒假一到,便迫不及待的回家。直到現在我仍記得那時候的心情:「回家的感覺,就像魚兒回到了水源」。
我還沒有到家門口,就被鄰家的阿姨,攔在路上。鄉下人總是格外熱心腸。她告訴我:我母親又留了什麼好東西給我;我不在家的日子,她是如何的想念我,夜不能寐,終日以淚洗面,卻總不肯告訴我。夏天的時候,紡織廠里來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小姑娘,悶熱的車間,不停運轉的機器噪音,和強大的勞動負荷,讓她體力不支,面色蒼白,差點要暈厥。當時工廠制度很嚴苛,每一個人都有指標,沒有完成的,要罰去這個月的獎金,而多乾的,卻沒有獎勵,所以人人獨善其身。只有母親一個人挺身而出,攙她去旁邊休息,自己攬下她的活兒。別人不解,問我母親,圖什麼?我母親說:「我女兒如今也獨身在外,身邊無一人照應,我不圖什麼,就希望如果有一天,她也遇到了這樣的困鏡,能有好心人出來幫她一把。」聞到此處,我如鯁在喉。礙於人前,只好強行忍耐。見母親的心,便越發的急切。
母親仍舊一身粗布麻衣。知道我愛吃白菜,便做了滿滿一鍋。盛出來,兩大碗都裝不下。她不停敦促我多吃點,我又氣又好笑:哪裡能吃下這麼多呢?!其實我愛吃白菜,只是因為家中無肉,白菜比之於肉,我更愛吃肉。
母親依舊忙碌不停,竟無時間陪我多說幾句話。她感嘆:「你不在的時候,我總是盼着你能回來,你回來之後,卻也不過只是如此了。」我心下難掩失望。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如今就是明知愛魚,卻取熊掌。
大學畢業以後,我因工作的原因滯留在了外地三年。後來終是因為惦念着父母,便回到了家鄉。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母親被查出是乳腺癌晚期。醫生說她最多活不過三年了。我感覺我的天塌了……
我已記不清楚我是如何渡過那段日子的,除了悲傷再無其它。
我本是沒有信仰的人,可是我母親信佛,她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進香的。她就算重病在身,依舊不忘給佛祖上香。看着那滿面慈祥的彌勒佛,我不禁在心裡質問他:為什麼善沒有善報,惡沒有惡報?我的母親雖不是大善之人,卻也並非是為惡的人,世上比她惡的人,還能健全生活。為何獨獨她不能?報應何在?倘若佛祖有靈,一定要以命換命,便把我多餘的生命拿去,一分為二,一半分給她,一半留給自己,不求長壽,只願能與我母親同壽,足矣!
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結婚生子。我知道事到如今我能做的已是十分有限。我結婚那天,母親還沒有出院,早上從醫院裡接了我母親出來。她的頭髮已經掉的不成樣子了,戴着帽子,身上還穿着病服,因為放療過後,皮膚潰爛,傷口太大,穿不了自己的衣服。只在外面套了件紅色的喜服,我給她買了一雙紅皮鞋,她行走不便,只套在腳上,親戚們攙扶她坐在床沿上,按照習俗,我需要在我母親坐過的地方,坐上一會,寓意不忘母親的生養之恩。
我有一個同事,她剛剛喪母,看到我,便跟我說:「阿朱,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能在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好好陪她。看到你媽,我就想起我媽,如果時光可以回去,我一定留在家裡好好陪她。」
母親在醫院裡整整住了兩年。離醫生說的那個時限已是越來越近。而此時母親大部分的傷口已經癒合,只有小範圍的地方還需要每日換藥,其他一切都正常。權衡之下,醫生也同意母親出院,既然時日也無多了,不如好好安享天倫。
我終於決定辭職在家。為了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完成她最後的心愿——抱外孫。這也是我的人生規劃。
我沒有預料到的是,有些時候,看似完滿的規劃,而實踐起來,卻未必真的有預想中的完好。人之相處,猶如雙手捧沙,聚力而散,不力則滿。而我卻是不得其要。
我懷上大寶的時候,母親三年期限已過,卻能健步如飛。檢查下來身體無恙,醫生說那是我母親的造化。的確,與我母親病情相似卻不及我母親嚴重的病人,一個一個都相繼離世,唯我母親獨活至今!
我初次懷孕,又胎像不穩,需靜臥。妊娠反應又厲害的緊,我心焦慮不安又無聊至極。而唐又在異地上班,不能陪伴在側,我身邊便只有母親一人。我母親好動,不善言;所說之事都是憶當年之苦,悲今日之處境;而我好靜,喜善言。初聽她講,頗感新鮮,又感嘆她確實不易;再聽她言,也可聽之;幾遍之後,仍無新意,心下頗感煩躁,不願再聽。而我所說之事,她不懂也失了聽的興趣。如此話不投機,她寧可領了手工活回來做,與鄰居們聚在一處,坐在樹蔭下乘着涼風,扯着東西家的閒事,樂此不疲。也不願悶在家中陪我枯守,如同畫地為牢。
整日裡埋頭縮腰的做活,又有陳年舊疾,她便時常有不適。腐壞之物,仍不舍丟棄,食入腹中,又受腹痛之苦,傷脾胃。生病之後,不能負重,時間也多有閒余,便時常滯留於棋牌室消磨,染一身烏煙瘴氣!我勸她須得自己知道保養。她只是唯唯是諾,卻仍不改。我心忿然,嚴詞責之。她埋怨我冷漠,卻不知關心她。我與她脾性相仿,都是不肯輕易退讓的人。日日相對,知根知底,彼此的缺點如同照鏡子般呈現在各自眼中,久而久之,眼裡便只看得到那些缺點,雖近在咫尺,心卻日行漸遠。
我常覺得我母親,不夠聰明:在別人口渴的時候,她會殷勤的遞上一碗飯,當別人餓的飢腸轆轆的時候,她卻會端來一碗水讓你喝。總是勤快地讓自己過於疲勞,卻又得不到別人的稱讚。我深深厭棄她端來的那一杯水,那一碗飯!
大寶的出生,更是壓垮我們之間的情感紐帶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許對我的失望,讓她將所有的愛,都轉移到了大寶身上。她溺愛無度,聽之任之。明知是錯,卻仍不忍責罰。每每我重罰他時,她卻護着大寶,與我針鋒相對,埋怨我太過嚴苛。她嬌慣大寶,事無巨細,都一一為他代勞,又時常抱怨辛苦。如此反覆,我心生疲憊。
弟子規說:「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每每讀到此處,我常暗笑古人愚孝,明知不對,為何還要聽?明知勸諫無用,反而招來臭罵,為何還要苦苦勸諫?用事實和結果來說話,不是更加具有說服力。不是同心同德,何苦還要與之爭辯?
生下小寶後,我終於決定離開我的母親,跟隨唐去外省定居。既可化解了我和她每日的爭吵,又可以給孩子一個健康完滿的家。
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常常無暇顧及其他。很多時候弄完了孩子,做完了家務,飯已冷,水已涼,更多的時候,是無水也無飯。此時,我便常想起那碗我厭棄的飯和水,如今已沒有人為我遞上。其實想想,就算那碗飯和水不再自己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可是至少它還有,飢餓之時,就算先喝口水,再吃碗飯;口渴之時,先吃口飯再喝口水,又能怎樣?一樣可以裹腹潤喉。我所惡者,實則心之欲也。
如果她不是我母親呢,我一定不會這樣要求她。可是她是,所以我便對她有了要求合希望,當希望和現實有了差距,我便有了失望,有了怨恨。
秋日的午後,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我在院子裡陪兒子們玩耍,她卻突然如神祇一般降臨在我家門口,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我詫異她居然能到的了這個地方來?不認得字,未獨自遠行過,卻能尋來。路上的曲折自是可見的。問她吃飯了沒有?她搖頭,如今正是飢腸轆轆。我責怪她不提早打電話給我,如今連飯也沒有。她不怒反笑:「我就是放心不下,所以還是親自過來看看!」
她在這邊待了一個月,她身體不好,常年不斷藥的。一個月已是將配的藥吃的一粒不剩了。這次我們相處的倒是融洽多了。她不再是往日的固執,雖然對孩子的寵溺是仍舊不變,但也總是顧忌着我,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臉色。我也是隨她去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這卻讓兩個小娃子鑽了空子,變得無法無天起來。罷了,且讓他們自由一陣子吧。
作者簡介
朱鳳,生於1981年,本科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