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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故土欲成詩(劉成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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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故土欲成詩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水墨故土欲成詩》中國當代作家劉成章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水墨故土欲成詩

走在古稀的峰巒上,白雲摩肩,長風過耳,持杖喘息的一刻,回望來路,那依稀可辨的深深淺淺的腳印上,汗漬疊着墨漬,或長着荒草,或空空如也,抑或,也搖曳着一些文字的花枝,令人稍有欣慰。當然於心不甘,三分無奈加着五分遺憾。這時候就東想西想起來。我從少年起就喜歡一切藝術作品,老來又讀了許多國畫,因而便隱然響往着畫國畫了,但又一看自己的一把年紀,覺得那完全是痴人做夢,所以便常常對老伴說:「我下輩子學畫畫吔!」此類話,相信大部分人都是曾聽過或者說過的。

我不禁對別人也說:「我下輩子學畫畫吔!」

說得多了,心裡便有了一些迷糊和當真了。

而下輩子在哪裡呢?在我腳下峰巒的前頭嗎?抑或,在夢裡?歌里?祖宗留下的神話劇里?

一日,我忽然想到,為什麼要這樣阿Q自己呢?為什麼要把一種夙願交付給哄人騙己並不存在的輪迴中呢?想到這裡,我興奮地心頭一震。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一柱輝煌的光束照亮了。

而那一刻我又寧可相信人是有下輩子的。我要把下輩子想幹的事情,從虛無縹緲中拽將出來,拽到我暮色半掩的手中。

我於是置筆,買墨,購宣紙,挽起袖子,儼然活石魯似的,真的幹起來了,手上是黑衣上黑。

儘管形象不雅,卻很有些匪夷所思,我是一步就跨上創作的台階的——創作的心態,創作的思維,創作的架式;全然無懼這威猛勁頭,在那兩邊都斜戳着無數尖利亂石的台階上碰得頭破血流,濺紅左近的迎客松。但事後看,我所塗抹出的頭兩三張畫,如果不嚴苛要求的話,那確也是已經初具創作的明顯特點了。當然基本功太不夠了。我深知,被我跨越而過的,是層層疊疊的素描之階,層層疊疊的國畫的基本技法之階,但我仍不氣餒,仍繼續着創作,當然又在創作中於那層層疊疊中往返,往返,汗流浹背。一連串的畫兒就這樣畫出來了,竟然大部分都還人模狗樣的,像那麼回事情。

我於是越來越有了興致,完全沉迷於我的水墨世界中去了。當我的筆鋒勾勒出一顆老南瓜的時候,我知道,那就像我。天地悠悠一顆瓜。它黃黃的顔色如我渾身老去的肌膚。它表面的豎溝如我額頭的深深皺紋。因為那是出自於我的手筆的一顆瓜呀。因為那是灌注了我的心血的一顆瓜呀。一顆老出了野心老出了芬芳的老南瓜!雖然漂泊海外,感覺得到,它卻被一根無形的橫跨大洋的蔓子牽扯着,而蔓子連着老根,老根深埋而糾結,在我親愛的故園,在陝北的黃土地上。

蒼天在上,天理如此。

感覺得到,我一鋪開宣紙,那老根便蠢蠢而動,那老根周圍的一切便蠢蠢而動,於是,那宣紙上所顯現的,便是陝北的山,陝北的水,陝北的糜谷氣息、油熗澤梅的氣息和山丹丹花的略含苦味的清香了。而我也樂於與老根產生爽徹心脾的生命共震。所以我的中鋒側鋒逆鋒,所以我的濃淡乾濕,所以我的鈎點皴擦,都情意深深,顫動着信天游一般的旋律。

那抒情般的畫畫過程是再可人不過的了。我的筆在紙上皴,皴,越皴越感到如風雨剝蝕着什麼,越皴越感到如風雨剝蝕着什麼,千年風的剝吶萬年雨的蝕,剝蝕中,發覺這紙哪裡還是紙了啊,這紙;這紙有了石的質感,石的稜角,甚至皴時有了響聲並火星欲冒;再皴,一塊山石出現了,兩塊山石出現了,三塊山石出現了,石石相鉗,如生成於遠古的地質活動,並且在上面堆積了厚厚的黃土層,於是一座山兀自里矗立起來,那便是陝北的山。接下來,我的筆在紙上揮灑,筆鋒上墨水相融,墨水又與感情相融,一處處融開去,一處處浸開去,一處處滲化開去,真宛若是一種化學反應或生理反應或心靈反應,這反應變化萬千妙趣生,幾多詭譎幾多奇。默默地看着它們在怎麼游移變幻,有時候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因為它硬是遂了我的心意,成了我預想的景觀。有時候我又緊張得不得了,因為看看它們竟如山洪橫流,所以趕緊用紙去沾,去堵,結果還是成了一片黑水窪了,我便覺得是褻瀆了我親愛的陝北的那份美麗,因而氣急敗壞,捶胸頓腳。但有時候呢,我去畫別的地方了,我以為這案頭上宣紙的天地只有我一個人在動作着了;然而大謬!那壁廂,喜訊卻正在孕育。那是眨巴着眼睛的水墨還沒有閒着。悄沒聲息地,像一個夜行俠,水墨正在匍匐潛行。嗬!一個不留神,奇蹟便和我碰了個滿懷,啊奇蹟!——這兒竟成了一道主動脈連着無數毛細血管一樣的溝渠了,陝北山窪里的溝渠,溝渠里疑有野兔出沒;那兒竟成了一叢叢茂盛的草木了,野艾,馬蓮,酸棗,木瓜,馬茹子,山丹丹,張揚着高原特有的活力和靈氣,我不禁驚喜得彈跳起來。接着我又蘸足了墨,用墨去畫窯洞,窯洞響門亮窗;接着我又蘸了墨,用墨去畫碾磨,碾磨米麵飄香;接着我又蘸足了墨,用墨去畫一個年輕女子,鍋台前的二妹妹聽見了什麼?——聽見哥哥馬蹄子響,掃炕鋪氈換衣裳!她的驚喜的一切,雖然隔着關閉着的窗戶,猜想人們也似乎是能夠看到的了。有一次,我在那畫上題款曰:

水墨故土欲成詩,

溝溝峁峁都是字。

情在哪裡意在哪?

每棵酸棗每塊石。

敗筆猶如穿心剌!

正品味間,糟糕!一滴墨掉落而下!糟糕透了!果如穿心般地巨痛!然而禍兮福所伏。福就在我粗重的呼吸之中。我先是懊喪,繼而綻開緊鎖的眉頭,繼而恍惚間覺得神助我也,真真切切地看出了吶,看出那哪裡是墨,那分明是一隻黑山羊跳到院牆上了。我只在那黑山羊的腦門上輕輕地一點,羊兒就擺動着耳朵,並且咩咩地有了歡叫之聲。而院牆之外,我又添了一隻羊,在那羊的後邊,我又點了些小小的芝麻點。那芝麻點有如我的散文中的一串省略號,含蓄着些什麼,勾人聯想着些什麼,一切盡在不言中。到了宣紙上,我曾將這點點點在鷹後,它就是鷹,現在我點在這兒,它就非羊莫屬了。別看它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我實在想給它獻上一支頌歌呢,因為它有着悟空一般的百變本領。

文有文脈,畫有畫理,走筆於此,想可以見出文脈畫理的息息相通之一班。而經驗里,文脈畫理中更都共同閃耀着兩個令人神迷的醒目篆字:靈感。靈感如電光火石,卻又常常隱身不顯,也許藏在東,也許藏在西,也許藏在南,也許藏在北,它只是在偶然間的一個經典時刻,才能遷想妙得。哦,想死人的靈感!沒靈感的時候,就像泉眼阻滯,好久滴不出一滴清涼;有了靈感,心中之氣便激越迴盪,筆筆讓人耳目一新。那天靈感忽入夢中,我披衣而起,下床即畫。不!其實我所看見的揮毫者,應是別人,應是高人,或者應是半人半仙,吾只是一個旁觀者也。只見他筆下的線條虛虛實實,濃濃淡淡,粗粗細細,忽然間他的筆又蘸飽了墨和色,只見那筆交疊擠壓,橫掃狂潑,一忽兒便把一個雷雨過後的陝北高原,就畫得清新壯闊,磅礴雄渾,氣韻淋漓。這時候只見他又以沉着老辣之筆,在高高的山頂上畫出了牛,畫出了人,人是陝北的典型的好後生,樸實,憨厚,強健,羊肚子手巾紅腰帶,感覺得到,後生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一股直衝雲天的向上之力,從他的身上破唇而出,而整個畫面上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冒出着裊裊地氣,都托扶着這力在升起,升起,那升起的當然是信天遊了——飄飄逸逸的信天游,酣暢嘹亮的信天游,萬年不朽的信天游。

這傑出的畫家多半應是我企望中的我。而那後生呢,確實系我所畫。我隱約看出那後生身上有我的影子。那麼,信天游的歌者,是後生耶?抑或我耶?這時候我實在分不清了。反正我覺得我多須的唇間還殘着餘音。反正信天游水墨般正在這紙上滲化在這紙上的山野間滲化。於是古稀的我倏忽間成了後生一個。想起曾說過的「我下輩子要學畫畫吔」的話,便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下輩子啦,眼前的後生就是證明。後生野心勃勃地想在京城舉辦一次畫展了,野心勃勃。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而況據傳現在是認錢難認藝的年月,就看有哪路仙人能扶我以神舉暖心之舉。不為別的,一為充盈藝術之河,二為昭告今人和後人一句也許是可以振聾發聵的話:每個人都可以活出兩輩子![1]

作者簡介

劉成章,1937年生於祖籍延安市,當代詩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