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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徑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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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徑山行》中國當代作家蘇峰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煙雨徑山行

論茶樹的原產地,在西南山區;茶文化的搖籃,史稱巴蜀;茶類的兩次重大革命創新,則在福建武夷山。然我心心念念,第一想去的卻是位於杭州城西北五十公里處,天目山脈的徑山。

其上曾有禪寺,是當前日本臨濟宗的祖庭,寺中「茶宴之禮」於南宋東傳後,終於15世紀時演變為日本茶道。而日本的居家陳設以及生活習慣,服飾和烹飪、瓷器、漆器、繪畫,乃至日本文學本身,據岡倉天心的《茶之書》而言,都深受茶道的影響。

然我更深的情愫則是禪宗一脈對中國文化貢獻甚大。於詩畫而言,唐宋名作中的禪意濃郁;於哲學而言,它孕育了宋明理學和心學;於教育而言,它的叢林制度啟發了後世的書院規範,講學風格。鑑於禪宗在中國文化史上紮下的深厚根基,我無法忽視,仔細想來,以上種種,當是我首先去拜訪徑山之由來吧。

徑山禪寺創建於唐天寶年間,由法欽禪師開山。南宋嘉定年間被評列為江南禪院「五山十剎」之首,號稱「東南第一禪院」。其茶宴是我國唐代茶宴禮俗的存續,乃徑山寺接待貴賓時的一種大堂茶會,盛行於宋元。據《中日茶文化交流史》載,「茶道」源於「茶禮」,「茶禮」源於南宋時在徑山寺學禪的高僧圓爾辨圓從中國帶回去的《禪苑清規》。

只是那禪寺歷經時代變遷和焚毀,幾盡湮滅,解放後僅存大殿及宋孝宗御碑、明代永樂大鐘、鐵香爐。雖然政府已開始修復重建,但以「不著言語,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為教義的禪宗,縱大殿面貌修繕如故,茶宴之禮恢復如初,恐其叢林精神已非了。

然徑山依舊,清茶依舊,明月山風、林泉飛鳥依舊,與佛教推排交融的道家經書猶存,被禪宗所孕的宋明儒學猶存,詩畫禪意猶存。它是中華文化一部分,於無聲處至今滋養着百姓,當前社會復甦的禪茶文化也與它一脈相承。

我若執於舊寺和某人,豈非墮入迷信的泥淖?然紙上得來終覺淺,必得親自去擁抱那座山,實地欣賞它的鐘靈毓秀,讓自己一步一步去和書上得來的感受相印證,心裡才會踏實,才有「原來如此」的熨帖歸屬感。

原想着清明前後出發,可以看見採茶制茶,然各種耽擱,四月底才得行,適逢陰晴反覆,冷暖無定。車從蘇北向南,漸漸的山勢連綿,斜雨如織。山皆不高,但纖巧秀麗,朦朧於煙雨後,迤邐不絕地排闥而來,我便恍若在一幅又一幅中國古典山水畫裡進進出出。

過了宜興,便是安徽宣城,路兩側一溜兒售賣太湖石,大小不一,玲瓏各異。有肅穆渾樸的,有清矍挺秀的,頗得「瘦、皺、漏、透」之神韻,更兼翠葉薜蘿、披拂其上,實令人神思悠然,飄飄出塵。

再行不多時,便進入浙江,至徑山寺腳下的小鎮時,更覺景致嫣然:溪水淙淙、綠草如氈、白雲出岫、峰隱嵐煙。一叢叢碧桃色山茶花經雨潤澤後,嬌若二八。所謂煙雨江南,此行方算得見。

時近黃昏,不便入山,也不捨得輕易入山,便在山腳下選個乾淨的民宿歇息了。但轉念一想,天色還明亮,山上梯田層層,應是茶樹,不如去那裡看看吧。

徑山寺的茶文化歷史悠久。據編於清康熙年間的《餘杭縣誌》記載:唐朝時法欽禪師曾手植茶數株,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岩。我若不去親見,豈不遺憾?

開車兜兜轉轉,終在半山腰處找到了一個茶園的入口,心中甚樂。一路小跑過去,發現那石階陡峭窄小,可能是連陰天吧,有些地方還青苔暗滋,滑膩難行。顧不得那麼多,陡峭處就蹲爬向前,手足並用,終於觸摸到了徑山茶樹。湊近一聞,茶樹葉竟花香撲鼻,大吃一驚。畢竟在我有限的認知里,除了陽羨茶樹,沒觸摸過其他的,而大名鼎鼎的陽羨茶鮮葉並無香味。

綠茶香氣高揚是正常的,但生長在樹上的原始葉子居然也芬芳四溢,確實出乎我意料,還有點小感動。不知你是古茶樹繁衍至今呢?還是後人從它處移栽至此呢?是品種香呢?還是地域香呢?細想還是地域的緣故吧。天下茶樹無非大小喬木和灌木,從西南山區緩緩蔓延到各地後,與當地氣候、日光、土壤中微量元素等不斷融合,然後才會形成地域特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茶樹又何嘗不是呢?想來這徑山的鐘靈毓秀已經融入茶葉,卻不知製成茶後滋味如何,心中一時滿滿期待。又想自己餘生或許不會再來第二次,便捨不得空手而歸,就對眼前的一株茶樹念念有詞道:「得罪,得罪。小女子只摘兩片葉子。莫怪!莫怪!」

回民宿後,不時將那葉子反覆來聞,隨着它的萎凋,發現香氣也開始變化,從少女般清新,慢慢轉向輕熟女的香甜,心中甚是愉悅,一夜無話,夢裡有茶。

晨起依然細雨濛濛,車停在徑山寺古道入口處,欲步行而上。難得還留着這麼一處古道,豈能不登?聽說此道不但人文景點頗多,自然風景也是極好的。當年善男信女從此路入寺祈福,蘇東坡,范仲淹,陸游等也不例外。物是人非,懷古思幽,最好不過了。然興沖衝到了入口,剛走不多遠,就看見有人在施工,道路泥濘不堪。我不死心,還是想步行,工人們好心勸我回去,說前方施工多處,泥濘得很,又兼連日雨,恐不安全,還是走新修的盤山路吧。

不得已開車,心中頗為失落。這盤山道九曲十八彎,一側是山塢深谷,一側是峭壁高聳。遠峰雲霧繚繞,耳中鳥聲啁啾。車在低昂起伏、深深淺淺的綠色里繞了一彎又一彎,約摸十幾分鐘後,眼前豁然一亮,一叢又一叢拇指粗的嫩黃色幼竹亭亭玉立,宛若一群群豆蔻少女,羞澀的並肩而立。歲月還沒來得及讓她們滄桑,嬌怯亦不曾褪去,那穿雲越霧的漫射光從她們身後斜照過來,織出一份空靈似夢的意境,讓我一時屏息無語,恐驚這山野佳人。心中不免暗贊一聲那開山禪師好眼光,竟尋了這等好去處!

索性開了車窗,任由煙雨沾衣濕鬢,又行不多時,發現山塢平緩處有農家茶售賣,便拐了進去。茶農是個七十餘歲老人,很熱情。他先取了一小撮干茶給我鑑賞,其色碧綠,其型幼嫩緊結,聞着略略有點苔蘚般潮濕的幽遠,類呈花香,這是深山雲霧滋養才有的氣息。「是烘青茶吧?」我問。老人道:「是的。」

他以山泉水,上投法為我沖泡,那茶葉緩緩飄落,似美人身姿裊娜,漸漸舒展。淺啜,茶湯醇厚,滿口清香,苦澀幾無,三泡仍留餘韻。應是季節和地域的原因,所以氨基酸含量高,咖啡鹼和兒茶素都少。想起昨晚摘的葉子很香,便問老茶師,這徑山茶是古樹種存留至今,還是後來又重新從外地移栽的呢?他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這茶園是自家的,以前一直在外地制茶,近些年才回來自己做。又參觀了他的制茶工具和流程,聽他聊了些制茶的辛苦和種種難處,這才告別。

我從書上已知道製成一季好茶很不容易,從發芽到成茶的整個過程里,天時地利人和都得完美配合,一個環節出問題,就毀了全盤。但今日聽老茶人在他的作坊里親口對我述說,感觸尤深。

對以茶謀生的老人而言,他無意去尋思茶葉理論的玄妙,關鍵是在那幾天,如何將今年春茶全心全意做好才是王道!

於我這喝茶人而言,揚其長避其短,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沖泡出一杯好茶湯,很不容易。只要各自盡己所能,用心於當下,雖然渺小如手中的幾克茶葉,也算是有山高水長的「大道」可修吧。

告別老茶師,又開了好一會兒才到山頂寺院。不是五一,遊人不多。寺廟入口是一條隱蔽小道,在停車場側面。我循路而入,很清幽。雖仍是竹林,卻比盤山路上粗壯許多,綠色也偏深些,但生機勃勃,更有肥碩的竹筍茁生其間。

小路不長,盡頭就是修復中的徑山寺,宋代建築風格,因為徑山寺最輝煌的時間就是南宋。門口有幾棵200多年銀杏樹和松,樹身蒼苔滿布。我對新建築興趣不大,但既來之,便四處看看。見那大雄寶殿內有佛像和四大天王,雖遺憾但也在意料之中。其實禪宗一派不立文字,以無相,無門為門,甚至呵佛罵祖以擺脫宗教的形式主義。他們不供佛像,其宗旨——「心即是佛」,「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它教人們覺悟自己本來面目,道在尋常日用間,並非是向外求得的。「實相」就是「無相」。《金剛經》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後世才漸有在禪堂中間,供奉一尊迦葉尊者的像,或達摩祖師的像。

我參觀了遺留下來的幾件文物後,就離寺返回。此時煙雨如霧,松濤涌動。遙想古時,徑山寺座落在海拔近800米的高山上,物資運輸十分不便。僧眾曾達幾千人,秉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修行原則,食品實行自製自種。如蔬菜、腐乳、豆腐、茶等。凡來徑山的日本僧侶都不同程度地參與過各種食品的自製自種活動,學成後又傳回日本,並發揚光大至今,其中便包括茶葉種子和「徑山茶宴」。

可見以修行之心來做尋常事,尋常事便成了求道之媒介,何獨茶也?現代有些人被「禪茶一味」所縛,偏執於茶葉里尋禪,豈非拿磚磨鏡一般?禪,印度的音譯也,靜慮之類的意思罷了。只要能定心,豆腐里沒有麼?桃花里沒有麼?若意存輕狂,深山裡有麼?閉關里有麼?

又想,徑山寺所代表的禪宗文化是中國歷史上儒道兩家和外來文明推排相融的典型成果。哪位禪宗大師流傳的故事背後,不蘊含着儒家的救世篤行?而儒家大師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分明有着濃郁的禪宗浸潤,他日夜孜孜,生死以求,一朝邂逅活潑生機,才豁然開朗,終破朱熹理學後世流弊,成就中華文明一個新高潮,至今還為時人指點迷津。

立于山頂,思緒萬千。為什麼中國人可以融合外來文明,而不被吞噬呢?這一點,歷史給出了答案——因為我們文明的體量大。這體量里除了先秦哲學高度燦爛,已經完成了對天地人的關係思考外,還包括悠久歷史和廣闊面積兩個方面。因為地域博大,所以不免分分合合;因為歷史悠久,所以見慣民族間吸斥相融。也唯如此,才鍛成開放包容之大國精神,才能洞徹世事輪迴,警惕自省。縱一時受挫、自卑、甚至自棄,終會豪情再生,砥礪前行。

終我一生,雖不過瞬間,所識所得,點滴不到,但已不迷惘。知古鑒今,足供餘生坦然。茫茫人海,滔滔萬世,識道者幾人?大道又豈可述呢?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釋迦牟尼拈花一朵,唯迦葉明心見性,於人群中一笑……[1]

作者簡介

蘇峰,江蘇宿遷市作協會員。被文字安慰溫暖、滋養着長大,希望自己的文字也可以安慰有緣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