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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24節運之雨水(元辰)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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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24節運之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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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24節運之雨水》中國當代作家元辰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的24節運之雨水

雨水

戊子年的雨水節,說來就來了。1948年2月20日,正月十一。雨水來了,正該要備耕,父母親卻還沉浸在失去頭生女的悲戚里,日日淚下如雨。

去世的姐姐是母親去年七月底生下的。母親說她長得可俊了,可乖了,吃完奶就睡,醒來也不哭,哪知是個「化生子」,來逗父母的。過了滿月,就患感冒,高燒不退。父親母親抱着姐姐,找這個郎中那個藥匠,都說這么小的孩子沒法用藥,只有請藥匠婆婆推拿。於是提着禮物把藥匠婆婆請到家中,煮一盞姜水,脫了孩子的衣服,手指蘸上姜水,在四肢和前胸後背推來推去,口中嘀咕着誰也聽不明白的咒語。可是推來推去無濟於事,高燒不止,並發肺炎,呼吸衰竭而亡。

父母的獨立人生剛剛開始,就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哭得死去活來。這樣的傷心事誰攤上,都會悲傷得喘不過氣來。藥匠婆婆灰頭土臉走了,一路埋怨自己運氣不好,七老八十給一個出生個把月的孩子送終。

當時正值秋收季節,包穀要扳,豆子要砍,還要打場入倉,收田耕田,挑楂子、燒火糞、背欄糞,準備秋播。家家戶戶忙得跳進跳出,一刻都不能停歇,誰有功夫陪你悲傷?哭了三天三夜,只有同屋場的宗喜爺爺和婆婆早晚來勸一下。

偏偏這個秋季多雨,隔三差五來一場,有時一連下五六天。眼看遲包穀、豆子要爛在地里。生存還得繼續,父親只好含淚請人將女兒抱到山上,挖個坑埋了,好像把自己也埋了進去。然後含着淚冒雨下田,用不停的勞作來麻醉自己。

父親走了,母親儘管一百個不情願,也只好拿起鐮刀、背起背簍跟在後面。打不起一點精神,腿子發軟,但也不能活都不幹了。不幹活,就是一個笑話。幼兒夭亡在農村是普遍現象,誰也沒有就此倒下,母親心裡十分清楚。

咬着牙收完自己家的,又收祖母家的。一天下來,人累得腰酸背駝,雙腿像灌了鉛,有氣無力,每一步都那麼艱難,止不住眼淚刷刷,流個不停。收豆子的時候,祖母看見發現母親一直在擦淚,她說:這有什麼老哭的?化生子本是找父母討債的,要完債就走了。年紀輕輕,養好身體再生,命中有的總該有。

一句安慰話沒有。母親耿耿於懷,她太需要安慰了。父親也覺得祖母的話太直了。自己媳婦三歲沒媽、九歲沒爹,十三歲當童養媳,內心裡把婆母當媽,才希望在最悲傷的時候得到安慰。可是他心裡有話,嘴上說不出,只能說幺媽的話不是沒道理,哭壞身子,丫頭也活不過來。

這一說,母親反而更傷心,撲倒床上大哭起來。父親只好自己點上松明子,打鍋做飯。做好端到床前,母親也沒吃。又打炊壺燒水,把水端到床前,讓母親洗。母親簡單洗一下就睡了。但收割不等人,第二天還是一早起床,繼續去祖母家收豆子。

收完包穀和豆子,天氣陰沉,細雨如無,一連好幾天紛紛揚揚。總得搶季節播種下去。只得冒雨收田犁田。好在雨不大,披上蓑衣,耲場子、挑楂子、燒糞、背糞,都幹得成。天下雨,心流淚。母親忍着悲傷,咬緊牙關,默默和父親風裡來雨里去。

熬過這個陰冷的秋季,秋播結束,乾旱來了,冬日暖陽曬得微微有些發熱。父親拖起斧子,到宗仁爺爺山上砍栗樹,計劃好的,準備燒炭。山本已出了,不砍,一耽擱就是一年。母親提着鐮刀跟在後面。

來到山上,父親砍,母親牁。兩人悶頭幹活,只聽見梆梆的砍柴聲,既不像往日一邊幹活一邊說話,更不像別人上山下山亮嗓子喊山歌。

早起晚歸,幾坡柴砍了七八天。然後把樹幹轉堆,把枝子柴裝好捆起來,又費了四五天。再架垛鋸柴,風到半干,才能往窯上背。

幾萬斤柴要背到窯場上,幾百捆枝子柴一部分背到窯場,一部分背到家。一趟兩三里,到雞公尖全順英上門女巡袁國善的窯上還是上坡,一天背幾十趟,一連十來天,肩膀、背上磨開皮,才把柴轉完。

父親準備祭窯了。母親說,燒窯是個力氣活,我們請不起人,裝窯、出炭都你一個人干,生活必須跟上。我們先把豬殺了,正好有刀首肉祭窯。父親說,也行,只是過年還一個多月呢。

母親說,我們沒什麼親戚來,秀氣點用,三分之一還春上放流筒借的肉,三分之一安排燒窯、挑炭期間的生活,三分之一用於日常來客和農忙,沒什麼問題。父親說,那好,我找殺豬佬去。

殺了豬,醃完肉,母親讓父親提塊當廂肉、幾坨血花、一半豬肝,給祖母送去。並說,明天就要上窯,早點回來休息。父親說,好呢。

祖母看父親提了肉來,披頭問:怎麼這早把豬殺了?真不會當家。

父親囁囁地說:明天開窯,二丫頭怕生活不好,祭窯也要刀首。

祖母說,她還是懂得心疼你,不只是把你當牛當媽。吃飯沒有?沒吃就一塊吃了回去。

父親說吃了,殺豬佬才走。

祖母說那你回去吧。

父親回來就準備一早上窯的東西,香,紙,鞭炮,工具。第二天天蒙蒙亮就來到窯上,點香,燒紙,放鞭炮,殺公雞調雞血酒,祭天祭地祭窯神祭祖師,感恩神靈,保佑順利成功。然後抱枝子柴點火烘窯,裝窯,一上午就過去了。裝好窯就點火,中飯送到要上吃,守火添柴。

窯柴燃起來,不用再從小門添柴,就更忙。先要挑水和泥漿。得幾十擔水才能和好。還要背地灰把灰池裝滿。晚上得住在窯上,隨時觀察。三天一窯,沒有喘氣的時間。前後一個多月,一連燒十來窯,窯柴全燒完,才熄火封窯。封窯後。又和母親一背一背把上萬斤炭轉回來,等開年後請人挑到宜昌賣。

戊子年春節期間,母親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心情仍然沒好起來。父親說,不能再傷心了,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第二個孩子着想啊!說着自己竟然落淚了。

雨水,是二十四節氣之中的第2個節氣,意味着從此時起,氣溫回升,冰雪融化,霜雪減少,降雨增多。時間點在太陽位於黃經330°的時候,時間段在下一個節氣驚蟄到來之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正月中,天雨水牆紙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後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

桃子園此時並無雨水,天氣依然寒冷,草木沒有返青。父母分家單過以後的一畝多冬小麥,依舊黃黃的沒有發蔸。

父母沉浸在失去頭生女的悲戚之中,儘管不停地幹活,卻沒有哪天不是淚下如雨。分家後的第一個年過得悲悲戚戚,絲毫沒有挑水擔柴同去來的歡娛。

母親強忍着說,雨水馬上到,要撒粟谷了。我們只一畝多田,不抓緊,沒吃的,還要添娃娃。活路要往前趕,驚蟄春分就得備耕了。

父親說,明天就撒,趁天未下雨、麥苗未發蔸。一半種包穀,一半撒粟谷,半天就完了。幺媽要撒的有五六畝田,得幾天。撒完粟谷,好請人挑炭。

父母親用三四天時間在自家和祖母的小麥地里撒播粟谷。母親骻着谷種在前面撒,手輕揚,穀粒飛,身影就像天女散花。要訣是撒勻,到時出苗才齊。父親趕着牛在後面拖,把種子耙進土裡,等雨後發芽。到夏天割了麥子,把麥茬和草一扯,粟谷就苗齊苗壯地瘋長,再扯幾道草,便等收割了。

撒完粟谷,父親趕在驚蟄之前,抓緊時間請人挑炭到宜昌去買。近萬斤炭,一人挑,半年也賣不完,必須請人。驚蟄一過,農忙,都沒時間,找不到人;天氣轉暖,炭也不好賣。可是自家弟兄,只有老四可請,老三還在部隊,老五老幺未成年。於是找了叔伯兄弟和舅倌,湊成五六個人的挑炭隊伍。連夜裝挑子,推磨準備乾糧盤纏。丁亥年底為宗仁爺爺放酒時,自己也放了百把斤包穀的酒,喝酒的一人灌一壺帶上。天不亮一起吃早飯,然後吆喝一聲,一起出發。

這一趟,每人挑着一二百斤木炭,帶着墊肩、打杵,挑子上還掛着水壺、草鞋、乾糧和酒。翹起五六寸高的扁擔,走起來忽閃忽閃,一路你哼我喊,山搖地動。下籮筐岩,上古路埡,插烏龜石,過大松樹、涼水井、大旺坪,上黃土坡,下王家灣,過大中巴壩,上九大拐、黃土崗,經高家堰、彌陀寺、普溪河、土塵嶺、分鄉場、姜家畈、黃花場,上朱包山,下姜家灣、鄢家河、小溪塔,經板栗樹灣、沙河、石板鋪進東門,整整105里。渾身汗水不干,中間找店子腰中。那時的店子,只須付茶水錢,便可坐下,就滾水吃自帶的乾糧、滷菜,喝自帶的包穀酒。這活,分家前父親年年干,不陌生,比較順當。到石板鋪,找家店子,通鋪夜宿。第二天賣了炭,時間若早,連夜趕回家;若晚,則回分鄉夜宿。

一連挑了五六趟,買了一多半。春耕逼近眼前,只得停下來,大家各自忙春耕。剩下的炭,等冬天再賣。

春耕季節的第一茬活是種早包穀,包括三輪活路:挑楂子、耲場子、背欄糞、燒火糞一輪,扒火糞、挑大糞、拌火糞一輪,耕田、點子、點糞一輪。父母不僅要種自家的幾分和祖母的五六畝田,還得還燒炭、挑炭欠的工,按先後順序,幫人家幹活。前後個把月,挨家挨戶連軸轉,直到人家的工還完,自家田種完。

這時,母親懷我三四個月,正是反映最大的時候,吃不下,睡不好,時常嘔吐,依然要拖着身體干,干不出活兒,今後誰跟你換工?還得儘量把生活安排好,父親自小患「爛肚臍」、腹溝疝,累了就發病,流黃水,腹部作脹。母親從剩下不多的臘肉里取一塊,切成方丁,用鼎鍋煮熟,吃飯的時候,就往父親碗裡舀一瓢。自己一口也不能吃,聞到肉腥味就要吐。

種完一季包穀,工還得差不多了,人也累脫形。卻歇不得,山上還有燒炭沒用完的枝子柴得背回來,不然夏季接連不斷下雨,會爛光。母親抱,父親捆,捆完往家背,兩里多路,兩人一天背不完,一忙又是好幾天。

儘管父親給母親背的捆得小些,也足有一百來斤。路窄林密,石頭擋,樹枝掛,使勁拽就容易摔跤。母親幾乎天天摔跤,有時還被壓在柴捆下。朱家婆婆知道了,說:「老二,二丫頭不能再摔跤了,摔掉孩子怎麼辦?」父親這才感到後怕,不讓母親背了。

朱家婆婆說:「還有多少?我幫你背去。」父親怎麼忍心四五十歲的小腳老人為自己背柴,說:「幺媽,哪能讓您為我們背柴呢!只剩一小半了,我打夜工一兩天就背完了。」前後用了五六天,才把山上剩的枝子柴背下山。

父親背柴的時候,母親也沒閒着。她看中宗喜爺爺山上一塊荒田,跟朱家婆婆借了來開荒種包穀,母親說四六交科。朱家婆婆說,看你說的,反正閒着,不長樹木,哪還要你交科?你們剛立家,也挺難的。母親說,那多謝幺媽了。

父親背完柴,母親已開出四五分田,兩人又一起開到近一畝,挑來二十多個楂子,燒了十幾堆糞。一燒過,就扒糞拌糞,借牛借犁,種下包穀。自家田少,糧食不夠吃,餵豬餵雞也要糧食,能多收一顆是一顆。

戊子四月,立夏已過,天雨,豌豆麥子未黃,楂子砍不成。父親拖條長板凳,綁上木攬耙,準備打草鞋。只見紙家灣叔外公徐宗盼穿着蓑衣、骻着網過來,從這裡經過,到烏稍尾下河打魚,父親趕忙起身迎接。

叔外公見父親準備在屋檐下打草鞋,說:「走,跟我打魚去!」

父親說:「我不會水,不會打魚,也沒有網啊。」

叔外公說:「跟我髖笆簍就行了,保證有魚吃。」

黃柏河東支發源於樟村坪黑梁山北麓,經保康、遠安再入夷陵霧渡河,從小桃子園穿境而過,至黃花與西支回合,在前坪匯入長江。常年徑流量每秒六立方米,魚類資源十分豐富,為兩岸世代居民提供美味漁產。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處石灰岩地段的小桃子園人,如果沒有山的給養和水的滋潤,單靠既怕旱又怕山洪泥石流的坡地,早搬得沒人煙了,很難生息繁衍到今天。上山打獵伐樹采果采山貨,下河打魚摸下放流筒,是很多家庭的生存方式。像父親這樣從小隻知在田裡幹活、既不會水、也沒時間學會打漁摸蝦的人家,在小桃子園找不出幾戶。

住在紙家灣的叔外公是母親的親叔,下河比父親還多隔一架山,卻從小在河裡泡大,水性比一般河邊人還好,打漁摸蝦是把好手。母親的父母走得早,一直把叔叔當父親,聽到叔外公說話的聲音,趕緊出來,請幺爹屋裡坐。

叔外公說:「不坐了,趁早下河,剛漲水,正好打趕河。」

母親對父親說:「趕緊跟幺爹去,回來吃晚飯,幺爹今年是第一次來我們家。」

叔外公說:「那我也不客氣,你把飯煮好,準備好煎魚的佐料,最好弄點酒。」

父親說:「酒有,包管幺爹喝夠。」

叔外公說:「那我們走吧。」

父親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接過笆簍,就跟叔外公一起,下烏稍尾,沿河岸溯流而上。叔外公在前面撒網,父親髖着笆簍跟在後面摘魚。

叔外公四十左右,雖住在山上,打魚、摸魚是遠近聞名的,比起河邊的打漁劉治同、袁永喜、袁先炳、曹以風也毫不遜色。水性出奇地好,一氣可以摸一天幾百米的長灘。打魚的稀網、密網、過指子都有。

叔外公今天背的是部打淺灘的密網,沿嫩岸撒網。腰一扭,手一揚,網就圓圓地飛出去,呿嗵濺起一圈浪花。人牽着網繩慢慢朝前走。待網腳全部落底後,勻着勁收線扯網,就有魚兒跳動。叔外公收好網,扯起來,父親趕緊過去,在灘上摘魚放笆簍。半混洋胰水,什麼魚都有,紅翅膀、白巴子、翹嘴白、烏斑、黃顙、岩邊,還有半斤左右的小鱉。一網多則幾斤,少則一兩條,空網絕少。

一網一網向前趕,打過一條灘又一條灘,到雞公尖時已傍晚,滿滿一笆簍四十來斤。叔外公說:「好了,趕緊起坡,回家捇魚,好好吃一頓。」

叔外公收網自己掮上,父親髖笆簍,從雞公尖南腳的河灘起坡回家。叔外公高興,在河灘上喊起《送郎歸》的薅草鑼鼓歌:

「把郎送,送郎回

把郎送到哪裡回

把郎送到房門口

手拉栓子捨不得抽

捨不得抽,只說抽

人家的丈夫也難留

太陽落,竹竿梭

麻梗打火送郎送情哥

把郎送,送郎回

把郎送到哪裡回

把郎送到大門口

叫聲情哥慢慢走

屋裡還有一個在等候

太陽落,竹竿梭

麻梗打火送郎送情哥」

路過河邊劉治同姑爺的屋場,治同姑爺打完魚正在晾網,一看到河裡起坡的兩個人是自己內侄子和他叔丈人,高聲喊兩人屋裡坐。他住河邊,當然也是弄漁高手,跟叔外公也相當熟悉。

父親說:「姑爹,不坐了,天要黑了,乘早回家。」

姑爺又說:「打的不少啊,那你們走吧,下次記得來喝茶。」

風住了,雨停發了,一抹夕陽掛在山頂,山青天藍。兩人一路上坡,蓑衣滴着水,身上流着汗,微風習習,倒也暢快。登上山頂,回望這條叫大河的黃柏河東支,曲折蜿蜒,像一條巨蟒,穿行在峽谷之間。兩岸人的生活都離不開這條河,放排,打魚,趕流筒,冬季大天旱到河裡洗衣服、挑水。許多坡上的人都會水,有的還是「浪裏白條」,父親卻是個旱鴨子,心裡難免有些惆悵。

回到家,外叔公讓母親找來刀和砧板,母親說:「您烤烤火,我來捇。」

外叔公說:「你弄飯,我捇得快些。」說話間拿起刀就捇好幾條,讓人眼花繚亂。

母親說:「二哥你撿桌子,拿碗筷,端菜,倒酒。我煎魚。」

叔外公把捇好的三四斤魚交給母親,說:「用水沖一下,鍋燒臘,放點油,小火慢煎。二面黃了,鏟起來,把蔥姜蒜、花椒辣椒下鍋煸熟,再加水下魚,蓋鍋蓋烹干水起鍋。刺都可以嚼欄。」

母親說:「好呢。」

等母親煎好魚,叔外公把一笆簍魚也捇完了,留下一半,裝一半在笆簍里。告訴母親,捇好的魚別洗,撒點鹽,炕干或者曬乾,可以放很久,吃的時候再洗一下下鍋,煎、炸都可以。

母親說:「謝謝幺爹給這多魚。」

叔外公說:「謝什麼,幺爹只有兒子,沒女兒,你爹媽死得早,就是我女兒。別的幺爹弄不來,要吃魚,隨時下河給你打。別的地方都有主,唯獨這大河沒蓋蓋子啊!」一席話說得父母感激涕零。

一起上桌吃飯,父母不喝酒,叔外公自酌自飲,說:「你們不喝酒,不知道喝酒的妙處。人生飄零一懷酒,一醉解千愁,有酒就無憂啊。」

父親說:「這壺酒夠不夠?」

叔外公說:「夠了,酒在有,不在多,飲在品,不在灌。何況斤把酒也不少啊。」

小滿一過,天氣陡然轉暖,漫山遍野的林木雜草相繼瘋長,遮住了嶙峋凹凸的石灰石,一眼望去,陽光燦爛,青山嫵媚,讓人精神陡漲。母親慢慢從失去頭胎的陰影里走出來,不再淚下如雨,想到秋季將重生一胎,心裡充滿希望,有時還不覺地哼起歌來。父親見母親高興,也有了笑顏,除了不住腳手地給自家幹活,還不分遠近幫人趕工幹活。

舊時農村理家,不僅是自個種好糧食多掙錢,請木匠、篾匠、銅匠、鐵匠、石匠添置各類家具用具,還要裹人,積累人緣,存下幫工和情禮。你幫了別人的工,別人欠你的,你有事喊人就到;你趕了別人的情,別人欠你的,你有事別人才捧場。這種人情來往,僅是鄰里互助的一種形式,與現代人掌握了權力不給好處不辦事是兩回事。很多年青人只看到人情世故累人的一面,不知道這是鄉村生活離不開的,甚至當作陋習加以批判。然而,若生活在舊時農村,又不是有錢有勢的大財主,也持這種觀點,一定孤立到活不下去。所以,父母成家之後,趕工趕情從不含糊,實際是為日後的生活積累資源。

眼見豌豆、麥豌果莢漸漸飽滿,由青到黃。松鼠、獾子、野豬為害,祖母把叔叔們趕到山上,點火守夜。叔叔們年小瞌睡大,一不小心野獸吃了莊稼,要挨祖母打。便找二哥二嫂救助。父母只好搬到坡里替他們,一個守上半夜,一個守下半夜。

好在豌豆、麥豌熟得快,守了十來天就可以收割了。母親和五爹、童養媳五嬸、小姑、小爹一起扯,父親先捆後挑。中午晚上收工,每人背一捆。

五六畝地豌豆麥豌四五天收完。父親又趕牛拖石滾碾道場,趁天晴鋪曬打場。

農村打場都用石磙、連枷。無論豌豆、麥豌、大麥、小麥、粟谷、黃豆、綠豆、紅高粱,收割回來,先碼堆,天一晴,就在道場上鋪開。曬乾後,人工或趕牛拖石滾碾壓,翻三遍,碾三遍,再打場。人分兩排,對面而立,你一枷,我一枷,邊打邊退,一氣打完整場,再翻再打,一共三遍。五爹、童養媳五嬸、小姑、小爹都是十多歲將成年未成年娃娃,打不到三連枷就出問題,不是動作慢連枷被打,就是打到對方連枷上,閃勁,耽誤時間,被父親趕了下去。場上只剩下父母和童養媳五嬸,祖母看着急人,自己接過鏈接上場。四人才和起手來,你一枷我一枷山搖地動,一場一身汗。

翻完打完三遍,祖母喊五爹、小爹抬風斗,小姑找撮箕、堂窩、大篩、木銑,自己和父母用揚叉、竹扒齒,除去豆梗,然後七手八腳把豆子掃到一堆;祖母掌風斗,父親上風斗,母親篩吊篩,五爹小爹裝口袋,老少齊力,一連三天,兩場豌豆、一場麥豌,才收拾完畢。人都累得直不起腰來。

吃完晚飯,祖母拿出兩升豌豆給母親:「你們沒種,可以炒的吃,也可以做醬,居家過日子少不了。」

母親接過,說:「謝謝幺媽。」

五月端陽,麥青麥黃。辣椒初市,枇杷嫩黃。眼見小麥就要收割,卻趕上「梅子黃時雨」。一盼不天晴,再盼還天陰。母親對父親說,天沒辦法晴了,只能穿蓑衣戴斗笠搶回來,用火烤也要烤乾,不然半年吃啥呀。

父親說,就搶,再過兩天會生芽。我們田少,搶回來,興許損失不大。可是幺媽有六七畝,割回來也沒地方堆。

母親說,堆天井,堆堂屋,在家裡爛也比在田裡爛好啊。

父親說,只能這樣了。

拖鐮刀扛釺擔下田,開始一起割,然後母親一人割,父親捆、挑。雨水密密麻麻,滿山煙霧,蓑衣上的水流到大腿上,再順小腿流到腳上,草鞋濕水,勒出紅印,沒挑幾擔,散架了,只得換一雙。屋檐下,柴棚里,堆滿麥捆。畝把田,昏天地黑才收完,人累得直不起腰來。母親說吃完飯烤麥子,父親說散了吧,你明天在家烤,我一人去給幺媽割。

第二天一早起來,母親說,你去幫幺媽割,我在家烤麥子了。堆得時間長了,不透風的要霉爛,透風的要生芽。我發個火,一把把烤,烤乾的麥穗剁下來,天晴再打。

父親本想收回的麥子不弄乾不行,而且母親懷胎六個月了,累出問題不好,所以安排母親留家裡。臨走說,你注意點,別着火了。母親說,哪會呢,你去吧,把大大小小都動員上陣,光你跟幺媽兩人要收到猴年馬月。

雨下個不停。遠山近田,被雨水泡得鼓鼓脹脹。父親到祖母家,跟祖母說,今天全家大大小小穿蓑衣戴斗笠搶收,除身體不舒服的,都得下田。祖母對叔叔姑姑們吆喝,你二哥說得對,麥子不搶回來,都得餓肚子。沒病的都得去,不許偷懶。

母親在家,發個大火,解開麥捆,把麥子分成一把一把,放在火壠坎上,輪流翻烤。烤乾的,把麥穗剁下,堆到牆角,麥稈墊進豬欄。考完一捆,再解一捆。聞到麥香,十分誘人,引起食慾,肚子咕咕叫,但沒心思做飯吃。腰弓背駝烤到晚上,烤一半了,實在餓得沒辦法,弄一碗菜稀飯下肚,接着再烤。

父親吃晚飯回來,要幫着烤。母親說,你累一天了,趕緊洗個熱水澡去睡,明天還要搶收呢。我一夜把它烤完。又問,你沒告訴幺媽連夜烤嗎?父親答,說了。他們人多,可以多生幾個火烤。

冒雨把麥子收完,天還是不肯放晴。動手晚的,沒連夜烤的,眼看生芽、霉爛,叫苦不迭,也只得升火烤。收拾得差不多了,天才放晴。家家戶戶趕緊拖石滾,碾道場打麥。

父親租住宗喜爺爺的房子,自己沒道場,便跟宗喜爺爺商量,我先整道場,您打完我打。宗喜爺爺叼着煙袋,說,你整,你先打。我們的麥子拷得干,晚一兩天沒事。

父親整完宗喜爺爺的道場,接着整祖母家的道場,壓實碾平,掃一層地灰扯潮,曬一個太陽,道場一干便打場。由於麥穗剁下來了,比全草打起來省勁得多,自己一畝地的麥子,一個場收早工。第二天就幫祖母打。六七畝,要打四場。主力依然是父親、母親、祖母、童養媳五嬸。其餘的叔叔姑姑,只能打邊場,當下手。母親拖着有孕的身體,一場不歇,四場打完,累得躺上床爬不起來。

打完場已到五月底,家家戶戶要種遲包穀、扯粟穀草。父親的一畝田已經撒了粟谷,田裡的草趁下雨就扯了,開荒地的包穀也已種上。但要幫祖母扯草,到活路多的鄉親家趕工。窮家小戶,人就像牛套在犁耙上,歇歇是不可能的。歇不得喲,停不得。

粟谷種得多的人家,要請鑼鼓家鋣,打鑼鼓扯草。加入的輪流排班,互相互趕工。莊家供飯,結工記賬,流轉相抵。灣里李遠清李遠佩兄弟就是打鑼鼓的師傅,聲音尖利高亢,喊起來響遏行雲,驚天動地。母親特別喜歡聽鑼鼓歌師的歌唱,不僅因為外祖父也是吹鼓歌師,小時候沒少聽他歌唱,而且她沒上過一天學,許多做人的道理是從歌師們的歌唱中學到的,所以哪裡打鑼鼓,她千方百計去趕工,不放過每一場聽唱。

祖母田多,勞動力少,要加入扯草排班,父親不想母親拖班受累,說,今年拖班趕工你別參加了,只幫幺媽弄飯。母親說那不行,我得把整個班拖下來,扯草又不是太累的活,我沒那麼嬌養。

這樣的趕工一班拖下來,十天半個月,很累。鑼鼓一響,人人奮力,爭先爭先。要的就是這種緊張氣氛和勞動效率。誰動作慢,拉在後面,人家就會笑話。倘若態度不好,質量差,鑼鼓師傅還會編小調唱出來,被唱的人顏面蕩然無存。沒人敢在這種場合掉鏈子,是騾子是馬就是要在這種場合拉出來溜溜。

母親典着肚子,弓腰受限,動作自然不像正常人麻利。父親一直挨在身邊,大手一伸,多扯半個人的刈,母親就可以輕鬆跟上,即使有人擠兌,兩人也不會比任何兩個正常勞力加起來完成得少,莊家和歌師傅都沒話說。眼尖的歌師見小兩口互相照顧恩恩愛愛,編個小調讚揚一下,讓許多未婚青年好生羨慕。

宗喜爺爺的兒子先烈二爹要接媳婦了,朱家婆婆喜得合不攏嘴。這兒子是她和宗喜爺爺親生的,排行老二。老大袁先槐是她和宗喜的大哥生的,孩子出生不久,丈夫去世,她順理成章和尚未娶親的小叔子合房。

這樣的事情就是農村很多,沁水窩的劉家大媽也是丈夫去世改後嫁小叔子袁先沛的,跟前夫生袁國榮,跟後夫生袁國華。

老大袁先槐娶孫氏,已分家。老二袁先烈二十好幾,憑一把力氣和一表人才,和上桃子園葉家灣葉鼎丞攀上親戚,與其子葉文烈的妹妹葉文秀定親。葉家幾代行醫,家境富裕,開藥鋪,還有水田。葉文秀上過學堂,頗有小姐之風。而先烈二爹家境貧寒,少時和父親袁宗喜四處幫工,自己的田畝很少。雖然有明三暗六帶蕻屋的石頭屋,銀錢、糧食卻捉襟見肘。要娶大戶之家小姐,得踮起腳做人。拉錢負債,也要把喜事辦得風光些。

宗喜爺爺找到父親,一請他和母親幫忙,二商量找誰可以接到錢。父親租住他的屋後,宗喜爺爺一直把他當親侄子,關照有加,父親一口答應幫忙,並拿出暗存的一個銀元借給宗喜爺爺。宗喜爺爺感激不盡,趕緊請木匠打家具,請裁縫做新衣,殺豬賣酒,熬糖打餅子,請人挑擔子到葉家過禮。過禮後定下期,又忙着請焗匠(廚師),打豆腐,下帖子,請轎子,請接親隊伍,良辰一到,接親過喜。

葉家吹吹打打嫁姑娘,有奏樂班子,有三眼銃,放不完的鞭炮,還請了皮影戲班子。袁家請不起戲班,趕緊請禮樂班子,買鞭炮,請三眼銃,儘量辦得熱鬧些。

儘管不如葉家氣派,但在小桃子園也屬少有的熱鬧了,遠近相鄰和四路親戚聞訊趕來,陡聚幾百人,可謂人山人海,熱之鬧之。

客多,幫忙的不能少。祖母也帶叔叔姑姑來幫忙。父親則專管挑水背柴,借桌椅板凳,端盤上菜。母親到廚房摘菜洗菜,收碗刷盤子。祖母德高望重,負責鋪新床。五爹和小姑管篩茶。

鬧房的時候,袁家的晚輩少,老表少,只有小叔子上陣湊湊熱鬧。因為祖母跟着,五爹不敢放肆。母親告訴他,你徑直找嫂子要糕餅糖食,葉家準備了的,你們不要,她壓在箱子裡怎麼拿出來?搶都可以的,幺媽不會責怪你。

五爹依計而行,帶頭去要。不過,他已是十六七歲的大小伙,斯文靦腆,只是紅着臉站在嫂子面前伸手要,既沒放膽在嫂子身上搜,更沒打開箱子搶。葉家二媽看鬧房的小叔小姑不多,也不刁難,只要開口,都給。有的要了一次要二次,照樣給。房鬧得斯斯文文,葉家二媽卻很滿意,認為袁家人坦誠踏實,有意思。

菜籽曬乾,父母家只幾十斤,祖母家一百多斤,拼起來勉強夠一個小榨。母親說,打一個小榨划不來,還是費那多工,人家不會少受工錢。能不能到紙家灣去收菜籽,打一個滿榨,或者打兩個榨,挑一擔油上宜昌賣。下半年小孩出生,總得添置點東西啊。

父親摸摸腦殼,這個主意倒是好,不過到你娘家賒菜籽,我這個姑爺說不出口啊。

母親說,這好辦,我回去跟叔叔、兄弟們說,按榨坊的標準換油給他們,要不完的我們幫忙賣了給錢他們,省得他們一家一戶去換,我們也就是出點力,得枯餅,賺點腳力錢,兩全其美,有何不好。

父親說,那好,你說答應了,我就去收菜籽。

母親收拾一下就走,紙家灣就在楊樹灣背後兩里多路,翻過沙坡一座山就到了。她還是春節拜年家家戶戶去過的,清明給父母插青(清明吊)只到叔外祖父家坐一會兒。那時,母親的親哥哥徐學禮、親叔徐宗盼和兒子徐學龍、堂兄徐學成和兒子徐成德、堂兄徐學聖和母親劉家家家(gaga,外祖母)、堂弟徐學書,都住在紙家灣。母親先跟自己的哥哥說了收菜籽的想法,舅舅對這個幺妹十分疼愛,一口贊成。並說我陪你去跟幺爹幺媽他們說。

母親說,哥你別出面了,我自己去說好些。母親給親哥嫂、宗盼家公(gagong)、劉家家(外祖母)一家提了一升黃豆。先到跟舅舅一個屋場的宗盼家公(外祖父)家,話一開口,家公就說,那有什麼問題,行。

再到劉家家(外祖母)家,家公過世早,學聖舅爹剛成家,一切由劉家家做主,她說好,沒問題,把菜籽曬乾,叫姑爺(指我父親)代稱來收。讓父親帶稱,是表示尊重和信任。母親說您謝謝放心。

然後去學成舅爹、學書舅爹家,也順利達成協議。都答應把菜籽再曬一天,收了直接挑到榨坊去。

母親在哥嫂家吃了晚飯,舅舅找來火把點着,親自送母親回家。進門後,又和父親談打榨換油、買油要注意的一些事。他年輕時就和外祖父走江湖,經事多,見識廣,生怕這個小妹夫出錯。直到半夜,才把火把回去。

父親一早跟石板店子榨坊的時家梓師傅說過,春上要打一榨。時師傅說,平時打換油的,你來隨到隨打。收菜籽的時間確定後,父親先背柴去,約定開榨日期。

菜籽曬乾,一個榨也要兩天。菜籽上大鍋炒好,上碾子碾好,還要用兩個鐵環放稻草包菜籽,一個個踩餅,才能上榨。兩人抱着吊在房樑上的撞杆,喊着號子,跑着將撞杆撞向榨上插在木楔中的撞杆頭。撞杆和撞杆頭都有一道寬厚的鐵箍,撞擊的聲音既沉悶又刺耳。靠撞擊擠壓旁邊的木楔,傳遞到鐵箍箍住的菜籽餅,把油擠出來。打一遍,得松楔加餅,再打。一次只能加一兩個餅,取下最左邊有一搾盡的枯餅,新餅加在最右邊,直到所有餅搾枯。榨坊只有師徒二人,來加工需自己帶人打下手,炒菜籽的時候自己帶柴着火,自己牽榨坊的牛碾菜籽,做餅裝料,裝餅遞餅,需要四五個人才忙得過來。

天不亮,父母便起床吃早飯,母親背上自己菜籽,父親挑着祖母的菜籽,送到石板店子榨坊,師徒二人剛起床。母親留下,炒菜籽的時候着火。父親去紙家灣收菜籽,共收300多斤,分兩次挑到榨坊。兩人就着榨坊的開水,吃了自帶的麥面野菜粑粑。下午母親繼續幫炒菜籽的師傅着火,父親牽牛趕碾。菜籽全部炒完,母親趕碾,父親跟踩餅的師傅當下手上料。到晚上才碾完一半,做了一個碾子的餅。

晚上摸黑回家,第二天一早又趕去,上午碾完,做好餅,下午開榨,第三天下午才榨完。趁榨坊分油工具方便,把各家各戶留用的油分好。祖母的四十來斤由五爹背回去,自己二十來斤由母親背回。紙家灣各戶留用的油不多,總共二三十斤,父親也一家家分好,裝進提前收取的瓶罐里,借一個背簍送去,天將黑才返回將可以賣的一百二十斤油挑回。

戊子八月,小姑袁先英將出嫁。祖母拿出一個銀元,讓父親和五爹一起進城,幫小姑買些陪嫁的胭脂口紅頭油、針線布料、糕餅糖食。新媳婦過門,給男方未成年兄弟姊妹、侄兒侄女鬧房要的糕餅糖食,梳妝打扮的必備品,女紅用的針線樣包,生兒打喜大人小孩穿的新衣料,得娘家準備。一個銀元把這些置辦好,真得費一番心思。

小姑待嫁的是攔仗埡(後簡化為南埡)場上遠房姑婆的大兒子,有田有房,開着鋪子,也算是大戶之家。祖母怎麼都得為小姑辦點嫁妝,免得進門受下作(欺負)。山上的樹砍了,寧波床、大衣櫃、五屜桌、梳妝檯、衣箱打了,漆做了,畫得龍飛鳳舞;澡盆、面盆箍了,清油上了,曬得黃金干色;被套打了,被面縫了,兩墊兩蓋,不算寒酸;男方送來的單棉衣料四套也請裁縫做好,女方還陪嫁了四套。

父親挑着油,五爹背着乾糧,一路不停下宜昌。五爹第一次進城,沿路看着什麼都覺得新鮮,父親則只顧趕路,盤算這擔油怎樣才買個好價錢。舅舅曾告訴父親,古路埡有個姓徐的堂兄在國軍當採買,駐地在茶庵子。父親決定先找這位郎舅兄幫忙,又擔心沒見過面,人家會不會認他。為了賺錢養家糊口,拼老臉也要試一把。為便於找人,走到小溪塔就買通鋪歇了,第二天一早上茶庵,邊走邊問,終於找到國軍駐地,這位遠房舅舅正準備進城賣菜,聽了父親的自我介紹,解開油桶聞了香噴噴的家鄉菜籽油,說好,好,要了。這樣,給你一個銀元,另加2000法幣。物價飛漲,光給法幣我過意不去。農村人賺點錢不容易,要留着慢慢用,給銀元好,要用的時候再剖開。父親說,謝謝大舅哥。採買舅舅讓人打油倒進廚房的大缸里,並吩咐單裝,沒有我的命令不許用,好幾個帶家屬的長官托我買菜籽油,先把他們打發,才能用到伙食上。

父親千恩萬謝,然後塞給舅倌500法幣,舅倌沒要。說,妹夫見外了,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再缺錢也不能要你的是不?然後說,我也要進城,一起走吧。

進了東門,各自分手。父親挑着空油桶,帶五爹給小姑買東西。下午才置辦齊,肚子餓得咕咕叫。父親帶五爹來到小食攤,一人撿了一碗油炸坨,軟軟的又香又勁道,一人吃了七八個,父親問:還吃不?五爹十六七歲正囊食,又怕哥哥捨不得錢,小聲說不吃了吧。父親知道他沒吃飽,說,老闆,再來八個。父親笑眯眯地說,老五,吃吧,吃飽。結賬時五爹嚇一跳,兩人吃了240元,在鄉下賣糧食夠一個人吃半個月。

祖母原安排父母一起去送親的,為此父母專門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恰巧這時間原租住分給父親一間半屋的住戶,買了屋要搬走,來跟父親接賬,交鑰匙。父親問他的地怎麼辦。他說想賣,可沒人接受。父親說,要多少錢?他說,帶一季糧食三個銀元。父親說,你前年三千塊錢買進也代一季糧食,種了兩年,現在打四千塊錢賣出,就值兩銀元,三個銀元沒人要。他說,誰若給現錢,兩銀元出手也行,搬遠了,再回來收種不可能。父親說,兩銀元你若願出手,我幫你找人。你回去跟家裡人商量好。他說不用商量了,我做主,你幫我找人,越快越好。父親說,那就寫文書吧,我現在就有兩銀元。這人馬上去找道士李元培,來父親家寫了契約,雙方和中人按了手印,各自收好。父親拿出兩個銀元交給他,雙方各自歡喜。

離小姑出嫁還有幾天,父親又新進兩畝地,趕緊找人搬家,母親先在租住的房裡做飯,收東西。搬到沁水窩自己的房子裡,又做晚飯搬家的人吃。再連夜收拾床鋪,整理器具,深夜才洗澡休息。

小姑出嫁前幾天,父母就一起到祖母家幫忙。父親干力氣活,挑水劈柴,借桌椅板凳,搭棚擺桌席。母親推磨打豆腐、粘糖果,炸麻葉,摘菜洗菜、刷盆涮碗。天天忙到半夜才把火把回家。

由於連續勞累,熬夜太深,小姑出閣那天,母親頭昏腦漲,噴嚏不斷,鼻子眼淚流不住。祖母一看,這麼能幫廚呢,心裡很不高興,說,二丫頭你感冒成這樣,還不把客人嚇跑,你回去吧。母親說,那我明天好了趕早來送妹妹。祖母說,不必了,我安排換人,你這麼嬌養,在家好好歇着吧,別弄出什麼大事來。母親含淚離開,只怪身體不爭氣,身為嫂子,卻不能送小姑出嫁,惹婆佬生氣。

父親留下幫忙,第二天去送親,第三天早上才回來。母親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的,閉眼盡做噩夢,睜眼天暈地轉,想口水喝也爬不起來。她想自己若是死在床上,肚子裡快要出生的孩子怎麼辦,老二送親回來怎麼辦?還是得喝水吃飯。她硬撐起來,扶着牆壁,摸到火籠屋的水缸里,咕咕喝一瓢冷水。又躺一會兒,再撐起來,舀漂水倒進耳鍋,燒開後舀半瓢麥面倒進鍋里,弄雙筷子一攪,聽咕嘟咕嘟的聲音估摸着熟了,熄了火,添一碗,咕嘟喝了,也不收碗,上床再睡。第二天餓得發慌時,再添一碗喝了又睡。一連三天,每天只喝一碗麥麵糊餖。

第三天中午父親回來,使勁捶門。母親撐起來,把門打開,一句話沒說,暈倒在父親懷裡。父親把母親抱上床,一摸頭,滾燙。趕緊喊同屋場的趙家大媽來看。

趙家大媽說,二妹子感冒發燒,你趕緊扯柴胡、紫蘇、車前草,放生薑、大蒜,熬一罐湯,餵她喝,發一身汗,用被子捂好,別再受風。汗干後,燒鍋熱水擦洗全身,把被單換了。煨一罐小米湯餵她,睡一夜,明天就輕鬆多了。

父親趕緊照此辦理。睡到半夜,母親才長長嘆一口氣,說,二哥啊,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雙手把父親摟得緊緊。

父親說,嚇死我了,要不是趙姐告訴,真不知怎麼辦。現在好了,別哭了。一邊說,一邊幫母親擦眼淚。

九月,秋高氣爽。柿子紅,木子白。家家戶戶忙着割粟谷,扯黃豆,砍紅高粱。父母原來的一畝多地種一半粟谷,一半遲包穀套黃豆,收割任務不大。新進二畝地,一半種粟谷,一半栽苕、種紅高粱。祖母家裡六七畝粟谷,兩畝遲包穀套黃豆,三四畝紅苕。加到一塊,要十來天才能收完。

母親已進入臨產之月,依然出坡搶收。彎腰不便,跪在地上割粟谷,扯黃豆,揚起胳膊砍紅高粱。父親先割先砍先扯一歇,辰時以後邊捆邊挑。挖紅薯的時候,父親挖,母親坐在後面摘,挖完父親再背回來。

給祖母收割時候,兩個姑姑出了嫁,四爹當兵回來跟宗福爺爺生活在一起,三爹還在部隊當兵,能幹活的就祖母、五爹、童養媳五嬸三個,小爹十來歲,是個玩伢,高興的時候也只能燒水送水。五個人只父親一個硬勞力,十幾畝田的莊稼主要靠他挑回來、背回來,常常累得肚臍流水、腹溝疝發作,母親含着淚用熱布巾幫他蒸,幫他捏。第二天照樣要去背去挑,沒有人能替他。

轉眼到了下旬,地面一開始結薄霜。臨產已近,父親要耕坂田,砍茆子。母親要去,父親說不行,你不能去了,在家收拾收拾,發動了讓隔壁趙姐或宗明幺媽喊我。

可是一等二等,還是沒有發動。母親又提起籃子,到田裡撿黃豆,收婆豇豆。直到九月二十七日天快亮,才覺腹痛,小孩在腹中翻滾遛動。父親趕緊起床,叫醒隔壁的宗明婆婆,然後去喊祖母。宗明婆婆和趙家大媽一起守到天亮,祖母來時,還沒出生。

直到辰時,才生下一個瘦長瘦長的男孩。祖母在屁股上啪一巴掌,男孩哇地一聲哭了。祖母說,這小子聲音洪亮,養得活,你們要好好照護。

這個男孩就是我,生於戊子年壬戌月丁亥日甲辰時。

我剛出生,藥匠王學福從門前過,進屋看了我。母親常對我說,給你撿生的是宗明婆婆,逢生的是王學福。於是,他穿大襟長棉襖、叼長干麂皮旱煙袋的形象永遠留在我的頭腦中。[1]

作者簡介

元辰,本名袁國新,中國散文學會、湖北省作協、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