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瓢匠(溫新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竇瓢匠》是中國當代作家溫新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竇瓢匠
往日的鄉下,家家戶戶都離不開木瓢,灶屋裡得有大大小小的幾把水瓢,收糧食要用撮瓢,連茅廁里舀糞也要一把長把子糞瓢。
因為木瓢關涉千家萬戶,瓢匠生意就好。
揚杈壩有兩個瓢匠,一個姓鄒,一個姓竇。竇瓢匠的生意明顯比鄒瓢匠好了許多,因為竇瓢匠做活仔細,做出來的瓢厚薄均勻,靈巧好用,贏得了大多中年婦女的好評。作為一個瓢匠,贏得了中年婦女,就贏得了市場,因為水瓢主要是中年婦女在使用。
做瓢叫做挖瓢,做瓢時先把一根剛伐下的白楊樹從中間鋸成兩塊,然後把鋸成兩半的白楊樹鋸成一段一段的坯木,再取一段固定在馬板(過去木工的工作檯)上,目測一個圓心,用釘子把一塊精緻的篾片固定在圓心上,篾片上每隔半寸就有一個小孔,根據木頭的大小選定一個圓孔,把一隻墨簽插進小孔里轉上一圈,定下了木瓢的邊緣,用專門的挖刀沿着墨線往下挖,挖到深淺合適了,把坯木翻過來固定,用削刀削掉多餘的部分,基本就是一把木瓢了。
挖瓢看似簡單,其實要好並非易事。初學者要麼挖下去深淺不勻,要麼背面削的不夠,木瓢很厚顯得笨重,也有的削的厚薄不一,一把瓢拿在手裡一邊輕一邊重,用起來彆扭。
竇瓢匠活路做的講究,首先是工具講究,挖刀也好,削刀也好,都磨得白晃晃地耀眼,那一把豹耳斧比木匠的小巧許多,一看就是做精細活路的工具,一把鋸子鋸齒細密整齊,讓人一下子想起戊秀那一排排列整齊的白牙。竇師傅的工具不像一般的木匠裝在一個大背簍里,他有一口精緻的箱子,漆了朱紅的油漆,熠熠放光,箱子裡分了幾格,不同的工具固定在不同的位置。
我曾親眼看過竇瓢匠挖瓢。
那是一個雨後初晴的日子,河水嘩嘩流淌,陽光照在雨水洗過的樹葉上,綠得醉人。竇瓢匠扛來一根才伐下的白楊樹,放在木馬上,鋸成一尺左右的樹段,我有些奇怪,不是先要把木頭鋸成兩塊的嗎?竇瓢匠說,鋸成兩塊要用專門鋸木板的「解鋸」來鋸,那要兩個人才行,我用這辦法一樣的。他把樹段立在地上,左手握着那把豹耳斧把斧刃對着樹段的正中間,右手舉起木榔頭用力錘擊豹耳斧,樹段裂為兩塊,跟鋸開的並無多大差異。竇瓢匠固定好坯木開始挖瓢,挖刀舞動,木屑飛舞,新鮮木頭的芳香在陽光下蒸騰,點染了本來枯燥的日子。他用削刀時,仿佛被削的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隻碩大的蘿蔔,那清脆的聲音細碎可聞。他削好木瓢,打磨好瓢把子,在把梢上鑽了眼,就是這一個瓢眼也可見竇瓢匠的細緻,鄒瓢匠鑽的瓢眼邊沿總有木刺沒有處理乾淨,而竇瓢匠都會用一把很細的圓銼伸進瓢眼裡把瓢眼銼磨乾淨,為延長木瓢的壽命,木瓢不用時多會掛起,瓢匠都會在瓢眼裡穿上繩子,竇瓢匠從不穿麻繩,他用的是細銅絲,並且把銅絲接的扣固定在瓢眼裡,又結實又好看,又不會劃傷握瓢把子的手,他那些細銅絲都是找修電動機的杜師傅買來的。
木瓢多數是瓢匠在自己家裡加工,別人上門來買,也有請了師傅上門去挖的,這多是要一次挖好些木瓢的,一把兩把買了用簡單,多了請人上門挖划算,白楊樹、木梓樹這些適合挖瓢的樹自留山上就有,還有的已經請了木匠或篾匠在家裡做活,一個師傅也是要桌兒上桌兒下地服侍,添一個師傅不過是多雙碗筷的事,瓢匠有時就上門去做。
銀花家裡請了篾匠做簸箕,打曬席,就一併請竇瓢匠去挖瓢。
銀花家裡的簸箕曬席去年就壞了不能用了,她跟丈夫說了好幾回,丈夫在天柱山修戰備公路,丈夫就說,要請就把瓢匠一起請了,節約飯食。他心裡是想銀花一個女人在家,一起請幾個師傅好有個制約監督。
篾匠是個駝子,銀花除了裝煙倒茶過去說幾句話,其餘時間就老守在竇瓢匠的馬板跟前,看他那一雙有紅有白的手不停地舞動,再看他一身藍咔嘰的褲掛,雖然洗得發白,卻格外乾淨,最不能看的是那臉盤,哪像個農村人?細皮嫩肉,白白淨淨,她老想伸手去摸一把,但竇瓢匠不苟言笑,銀花想開個玩笑就開不了口。
瓢挖好後,還要炕乾的,這是個費時的活,炕急了,就會裂口。竇瓢匠說把挖好的瓢帶回家一邊炕一邊挖瓢,炕好了再送過來。竇瓢匠正要把那些瓢捆在一起背回去炕,銀花不讓,兩個人拉拉扯扯,一把瓢撲通一聲掉在地上破成了兩塊,竇瓢匠連忙說,這把瓢我賠,銀花說不要他賠,要他把瓢炕干再走,說他沒有完工。
竇瓢匠只好生了炭火炕瓢,他給駝子篾匠買了一包游泳牌的香煙請他留下來作伴,炕了大半夜把瓢炕好了又送他回家,臨走時,銀花把工錢塞在竇瓢匠手裡,藉機捏了他一把,「死瓢匠,只懂瓢,不懂嫖。」
從此,竇瓢匠再不上門給別人挖瓢。
竇瓢匠活兒做的仔細,也做得消緩,除了給生產隊上交的副業款,每個月還有一些盈餘,一家三口日子也還滋潤,他就不想不要命的掙錢,這倒給鄒瓢匠也漏下了不少生計。
竇瓢匠家裡有幾面「瓢牆」,上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木瓢,常常吃完飯,竇瓢匠端一杯茶,看着「瓢牆」出神。有一天,他突發奇想,去買了幾色油漆,在瓢背面畫上一幅畫,兩莖荷花,一條鯉魚,又或者兩隻喜鵲,一隻花貓……後來還劃了杜十娘、穆桂英、賈寶玉、林黛玉,都畫得栩栩如生。竇瓢匠上小學時就喜歡圖畫課,幾乎每次作業都是五分,沒想到這點天分現在用在這木瓢上。
竇瓢匠瓢上畫畫的事很快就在揚杈壩傳開了,大家一窩蜂地老買竇瓢匠的「畫瓢」,小的加五毛錢,大的加一塊錢,沒過多久,揚杈壩以外的很多人也來找竇瓢匠買「畫瓢」,竇瓢匠依然按部就班的挖瓢畫瓢賣瓢,過去一個月挖多少,現在依然挖多少,沒想到這樣更俏了,有的自願加錢,有的還給他帶來一盒煙一斤酒,他不加價不收煙酒,依然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做。
那些日子,揚杈壩的大路上來來往往很多外村人,他們來的時候要在村口問竇瓢匠的住處,走的時候肩上掛着幾把「畫瓢」,在陽光下閃爍着光澤。
那是揚杈壩的一道風景。
這道風景持續了兩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鄒瓢匠當了「掃陰霾戰鬥隊」的司令,把竇瓢匠揪出來批鬥,說他畫在瓢上的圖案都是封資修的東西,紅衛兵把幾面瓢牆上的「畫瓢」都取下來付之一炬,透過熊熊的火光,竇瓢匠的臉歪歪扭扭,淚光瑩瑩。
鄒瓢匠又找來銀花的丈夫,要他揭發竇瓢匠在他家挖瓢時侮辱了他媳婦銀花,駝子篾匠連忙出來作證說絕對沒有的事,鄒瓢匠打折了他一隻腿,從此成了駝子加跛子,他還是堅持說竇瓢匠是清白的。許多年以後,竇瓢匠提了一斤酒,兩斤排骨上他家。竇瓢匠坐下來剛要說謝,被駝子捂住了嘴,「這個字不要輕易說,我沒做什麼值得你謝的事,這只是一個人該做的。」竇瓢匠一個謝字也沒有說,只是和他痛痛快快喝了一頓酒,然後從包袱里拿出一把畫瓢,畫的是哪吒鬧海,駝子笑得臉眯成了一條縫,連聲說「這個好,這個好。」
鄒瓢匠一計不成,又生二計,說竇瓢匠亂砍濫伐,他挖瓢用的木料超過了林業站批的樹木的數量,於是派人到林業站核對手續,林業站的人才知道竇瓢匠挨了批鬥。林業站的大鬍子站長找竇瓢匠買過畫瓢,一次買了12把,送給縣林業局的頭頭腦腦,他們都特高興,誇他會辦事,他每次到縣上局長們都請他喝酒。大鬍子站長就給鄒瓢匠帶回一封信,說林業站要辦一個瓢業加工廠,抽調竇瓢匠去那裡帶徒弟,必須馬上到區里報到。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沒寫在紙上,而是帶的口信,說這件事如果不辦好,鄒瓢匠以後不想在林業站批一寸樹木的砍伐手續。
竇瓢匠到了區林業站,沒有帶徒弟,大鬍子站長還是叫他做畫瓢,畫瓢由林業站負責銷售,林業站給他發工資。竇瓢匠戰戰兢兢地問:「還能畫麼?」
「過去的不畫了,換新的畫。」
「畫毛主席像?」
「把毛主席畫在水瓢上,讓毛主席淹在水裡,你不是找死?」
最後還是大鬍子站長出的主意,畫上波浪,波浪上畫一艘大船,再寫一句話:革命航船乘風破浪。
這畫簡單,所有的瓢都是這一幅畫,竇瓢匠的生產速度很快,區林業站的畫瓢源源不斷的運到縣裡市里,十分暢銷,他們還因為砍的樹木少而獲得利潤高成為全縣抓革命促生產的先進單位。
竇瓢匠在林業站一直干到改革開放才回到揚杈壩,其時兒子已在縣上工作,不希望父母太辛苦,竇瓢匠瓢還是挖,不過陰時一把,陽時一把,且再也不賣畫瓢,鄒瓢匠的生意就比過去好了許多。
竇瓢匠活到九十二歲才辭世,他是人們知道的最後一個瓢匠,自從十幾年前老伴去世以後就不挖瓢了。現在人們用的都是金屬和塑料做的瓢,只是偶爾在非常仔細的老年人家裡還可以見到木瓢,他們拿起木瓢舀水時往往會牽出一大串竇瓢匠的故事。
竇瓢匠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離開人世,那天的風很柔和,揚杈河的水嘩啦嘩啦唱着歡歌。
人們抬下在豬圈樓上放了三十多年的棺材,打開棺材蓋時,人們驚呆了,一棺材的畫瓢,可以說是竇瓢匠這一輩子畫的最好的,有花鳥蟲魚,山水風光,還有成系列的,比如紅樓十二釵,比如水滸一百單八將等等,所有的畫瓢表面還刷了一層薄薄的清漆。這些瓢都不大,一把扣着一把,整整齊齊,一層一層摞着……
這一棺材畫瓢一傳十,十傳百,就有很多收藏家來找竇瓢匠的兒子要買這些瓢,他堅決不賣,最後,大鬍子站長的兒子找到他,磨了三天,以300萬的價格買走了那一套水滸一百單八將,剩下的瓢,他怕自己留不住,都捐給了市博物館。
現在,經常有人到揚杈壩來遊玩,來看這裡的自然風光,來吃農家飯,還有一個地方是必去的,那就是竇瓢匠的墓地,那墓碑很高很大,遠遠望去,是一隻碩大的木瓢的形狀,半文半白的碑文記載着竇瓢匠的故事。
這碑是市博物館給竇瓢匠立的。
有很多人在碑前留影。
揚杈壩的樹依然鬱鬱蔥蔥,揚杈河的水依然一路歡歌。[1]
作者簡介
溫新階,男,土家族,1989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