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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圩(謝美永)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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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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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圩》中國當代作家謝美永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赴圩

農曆八月十四的早上,一根剛走過門前的菜地,背後傳來老婆惡狠狠的嘶叫聲,「殺腦蓋的,你要再喝醉酒,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話的殺氣太重,嚇得竹籠里的鴨子「嘎嘎」直叫喚。一根停下腳步,回過頭,隔着參差不齊的竹籬笆回了一聲「嗯」。那一聲「嗯」像個悶屁,又短又啞,和一根的脾氣一樣,中氣不足。一根怕老婆是出了名的,村裡的人都知道,他在老婆面前,一個屁都得拗成兩段放,而且第二段屁是看了老婆的臉色才放的。

但是一個月前,也就是七月半那天,一根竟然逆天了,喝醉了酒,把自己的姓都差點忘了。

一根挑着兩竹籠「胡鴨」,沿着石砌路走向山外。他赤着腳,寬厚的腳板,把光滑的青石踩得「啪啪」作響。兩籠「胡鴨」是要挑到十里外的桂坑圩去賣的,日腳有點遲了,一根加快腳步,扁擔兩端的鴨籠不斷地晃蕩,鴨們不舒服了,不時發出「嘎嘎」的抗議聲。桂坑逢四九圩,家中的油鹽醬醋都得從桂坑圩買回來,一個月裡頭,一根至少得走這條山路一次。

幾十斤的鴨籠對於成年壯勞力算不了什麼,一根像一頭孤單的牛行走在山路上,那彎彎的山路就像一條拴牛的麻索,牽着他走過梯田、山凹、山澗。

七月的天熱得早,山路兩旁的雜樹擋住了陽光,卻擋不住蟬的嘶鳴,獨自行走的一根突然笑了起來,但只一咧嘴,便又止住了。他想起「晡娘」(老婆)那兇狠的罵聲,他知道自己那次喝醉了酒差點造成全家人過不上節,該罵。

農曆七月十四日既是桂坑圩,又是一年一度的中元節,客家人的中元節分二天,十四人過節,十五鬼過節。七月十四趕到桂坑圩,日頭已上三竿,一根匆匆在人群中擠占了一個位置,屋檐的蔭涼很快就從身上移走,他只能依靠頭上那頂破舊的竹笠撐着一小塊陽光。一根今天賣的是紅菇,是一家子起早摸黑采來的,紅菇只有半個月左右的採摘期,他兩口子帶大女兒披星戴月,輾轉於深山老林,尋寶般採摘的紅菇,是家裡的一項重要收入。

桂坑圩位於閩贛交界,是閩西最偏遠的集市。來此赴圩的多為閩贛兩省的鄉親,大家把自產的日常生活用品挑來,換成錢,又用錢買回自己需要的東西,錢到手裡都還沒粘上熱氣,又到了別人的口袋,賺下的只有吆喝聲。紅菇現在是好東西,過去卻不得人愛,本地人不買,只能賣給縣城來的販子。一根的目光掠過小街上的人流,見那幾個來自縣城的販子,正在狹窄的街道閒逛,眼睛東張西望,似乎在挑選東西,又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心裡暗罵,屌,客大欺店。

好不容易賣掉紅菇,一根便急急地到豬肉攤。張屠夫的肉攤前站着幾個人,指指點點,嫌七嫌八,這些都是住在街上的本地人,專檢便宜的。張屠夫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嘴叼着根紙煙,煙屎都燒了有一半了,也不掉,他吸一口,煙便沖向他的眼睛,眼睛便不時眨。鋪板上的肉剩不多了,反正不愁賣。一根是不能等的,豬肉已被太陽曬的有點發黑髮干,吸足了油水的太陽都上了頭頂,他指着豬腰身部位,伸出三根指頭,說:「斫三斤。」張屠夫操起刀一剌,一片肉便離開豬身,他抓起扔進桿秤秤盤,一手捏住秤繩,一手擺弄秤砣,「二斤八兩。」說話時,叼在嘴裡的煙跟着動了幾下,煙屎應聲而落,落在那塊已屬於一根的豬肉上。說着,他又在另一個部位切下一塊肉,這塊肉是有說法的,叫「搭頭子」,是塊孬肉,孬肉沒人要,屠夫便切開,給買肉的搭上一塊,可以說是強買強賣,也屬約定俗成,買家無話可說。連「搭頭子」的,一根總共買了三斤一兩。

一根在飲食加工店遇到「同年」二兩。客家男子有結「同年」的風俗,有父母指定的,也有在上學時各自覺得性情相近,或其他原因而結為異姓兄弟。一根和二兩是燒過香跪過天地的同年,論起來和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是一樣的,他們過年過節經常有走動,很親。一根背着一身熱汗進了飲食店,見角落一桌坐着同年二兩,正埋頭喝水,便過去坐下,喊了聲,「同年。」

有怎樣的礱就有怎樣的碓。二兩秉性與一根相仿,亦不善言。見同年一根來了,便倒了碗水給他,說了句:「你也來趕圩,同年。」

已過午,飲食店裡切菜的、炒菜的,熱鬧一片。陣陣油煙飛過來,能聞到肉的香味。

二兩生了五個小鬼,都是妹子,還想再生個太歲子(男孩),日子過得緊巴,少鹽缺油的。兩同年悶坐了一會兒,一根覺得自己日子過得鬆些,同年苦,大中午的,飯總得要吃的,便起身把那塊搭頭子的肉解下來,對二兩說:「同年,好久不見了,當晝(中午)好好食兩杯。」二兩客氣幾句,想了想,便出門端了半板豆腐回來。

飲食加工店提供煮食的家什和鹽,客人自己動手。搭頭子的三兩肉顯然不夠兩個壯勞力吃,一根見同年端了豆腐,感覺像「打鬥五」(AA制),便咬牙又切了一塊肉,麻利地洗好,切成薄片,待前邊的人弄好,便接過鍋,開始弄食。

一根把肉倒進鍋,煸炒出油,但不能煸太久,見鍋里的油差不多夠用,便把豆腐輕輕倒入,排開,待豆腐貼鍋的一面焦黃,再倒入適量的水,蓋上鍋蓋,一會兒即出鍋。這種烹飪方法,客家人叫「熻」,相似於「燜」,簡單快捷,有干有湯,深得客家人青睞。

「熻」了一大碗頭豬肉豆腐,一根叫老闆打了一錫壺水酒,溫好。

一根給二兩倒滿一碗,又給自己倒滿一碗,兩同年在沉默中先幹了一碗。客家水酒濃度不高,尤其是小店裡賣的,酒量高的人都拿來解渴的,但這兩個人都沒啥量,屬於半斤尿腳灌下去就暈頭轉向的貨。他倆有一搭沒一搭把雙方的父母妻兒都問候一遍,又問候了豬牛雞鴨、田頭地尾,這對老實巴交的作田老表,他們的心眼裡家中老小、莊稼六畜為生活第一要事,這些好了,萬事大吉。一壺酒「咯」(碰杯)完了,一根眼裡就有二個二兩了。在一根眼裡,三個人喝一壺是不夠的,就吆喝着叫老闆又打了一壺。此時,天地間,同年的情義就像壺裡的酒一樣釅。一根和二兩兩同年,破天荒喝了二壺水酒,當他們把碗頭裡的最後一片碎肉吃進肚子,就分道揚鑣,各回各家。

一根明顯感覺到回家的路比來時難走,好像踩在棉花上,軟綿綿的不踏實,他有點懷疑自己走錯了路,但仔細看看這路、這山、這小橋,分明是自己熟悉的。他那不着調的腳步一步一步把太陽帶進大山,也把自己帶入一個新境地,這個境地真奇怪,世界是花的,在轉,轉着轉着,一根一下倒下了。

七月的水田禾苗茁壯,一根看到禾苗縫隙間有許多金光,冷水刺激了他,他知道自己摔跤了,他掙扎着起了身,抓起過節的豬肉,搖搖晃晃回家去。

一根回到家時,天已交黑,妻兒正眼巴巴地盼着他,那幾雙眼睛像黑夜裡滿懷希望的星子,看到他泥猴一般,目光滿是疑惑。晡娘問他:「豬肉呢?」

一根把手上的肉摔上桌,「在這呢!」

可這哪裡是豬肉,分明是一把禾苗茬!

……

一根這次來桂坑赴圩,是鐵定不會再喝酒了。七月半的教訓令他難以忘懷,如果不是倒回摔跤那找回豬肉,晡娘非把他撕碎吃了,兒女那副饞相,也像針一樣扎他的心。

因為是節前圩,一根的兩籠鴨子很快就賣完了。他斫了豬肉,還買了其它生活用品,飯也不吃,只買了二個油炸糕充飢,吃完又從店家水缸里舀了一葫勺冷水灌進肚子,挑着空籠子,便匆匆往回走。

出了集市,一根突覺腹中難受,一陣絞痛,一股急流似要噴磅而出。幸好路旁有屎窖,他放下鴨籠,豬肉掛在籠架上,來不及細想,急急跑進屎窖解決問題。圩上的人真精,靠近圩場的各個路口,都搭了不少簡易的屎窖,一間挨着一間,一根低頭看看下面的齷齪物,口中罵道,屌,可惜了。

問題解決了,一根頓感渾身輕鬆,他出了那簡易的屎窖,見旁邊的屎窖有一人口叼着一吊豬肉,站在屎窖門口,雙手正解着褲腰帶。這可是西洋景,他心裡兀自笑話這人,搖搖頭,走回籠邊。

「豬肉呢?」一根見掛在籠架上的豬肉沒了,心一下子涼了。他朝四周看,沒有狗,也沒有人,肉咋就不見了呢?

那小解的人過來,嘴裡叼着的豬肉已換到手上吊着,似笑非笑地說:「你咋那麼不小心呢,你看我,屙尿都把肉叼着。」說完,氣宇軒昂地走了。

一根呆站在那兒,半天,他抬頭看看天,陽光刺下來,好像殺死了周圍的一切,耳鼓「嗡嗡」響了一陣,世界一下子靜下來了。[1]

作者簡介

謝美永,男,閩西客家人。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