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覺對人生的態度(林語堂)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醒覺對人生的態度
在下面的文章里,我要表現中國人的觀點,因為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我只想表現一種為中國最優越最睿智的哲人們所知道,並且在他們的民間智慧和文學裡表現出來的人生觀和事物觀。我知道這是一種在與現代不同的時代里發展出來的,從閒適的生活中產生出來的閒適哲學。可是,我終究覺得這種人生觀根本是真實的;我們的心一性一既然是相同的,那麼在一個國家裡感動人心的東西,自然也會感動一切的人類。我得表現中國詩人和學者用他們的常識,他們的現實主義,與他們的詩的情緒所估定的一種人生觀。我打算顯示一些異教徒的世界之美,一個民族所看到的人生的悲哀、美麗、恐怖和喜劇;這一個民族對於我們生命的有限發生強烈的感覺,然而不知何故卻保持着一點人生莊嚴之感。
中國哲學家是一個睜着一隻眼睛做夢的人,是一個用一愛一及一溫一和的嘲諷來觀察人生的人,是一個把他的玩世主義和慈和的寬容心混合起來的人,是一個有時由夢中醒來,有時又睡了過去的,在夢中比在醒時更覺得生氣蓬勃,因而在他清醒的生活中放進了夢意的人。他睜着一隻眼,閉着一隻眼,看穿了他周遭所發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努力的徒然,可是還 保留着充分的現實感去走完人生的道路。他很少幻滅,因為他沒有虛幻的憧憬,很少失望,因為他從來沒有懷着過度的希望。他的一精一神就是這樣解放了的。
因為在研究了中國的文學和哲學以後,我得到了這樣的結論:中國文化的最高理想始終是一個對人生有一種建築在明慧的悟一性一上的達觀的人。這種達觀產生了寬懷,使人能夠帶着寬容的嘲諷度其一生,逃開功名利祿的誘一惑,而且終於使他接受命運給他的一切東西。這種達觀也使他產生了自一由的意識,放一浪一的一愛一好,與他的傲骨和淡漠的態度。一個人只有具着這種自一由的意識和淡漠的態度,結果才能深切地熱烈地享受人生的樂趣。
我不必說我的哲學在西洋人的眼中是否正確。我們要了解西洋人的生活,就得用西洋人的眼光,用他自己的氣質,他的物質觀念,和他自己的腦筋去觀察它。美國人能忍受許多中國人所不能忍受的事物,而中國人也能忍受許多美國人所不能忍受的事物:這一點我並不懷疑。我們大家生下來就不一樣,這也是好的。然而這也不過是比較的說法。我很相信在美國生活的匆忙中,人們有一種願望,有一種神聖的欲一望,想躺在一片草地上,在美麗的高樹下什麼事也不做地享受一個悠閒自適的下午。象「醒轉來生活吧」(Wakeupandlive)這種普遍的呼聲的存在,在我看來很足證明美國有一部分的人寧願在夢中虛度光一陰一,可是美國人終究還 不至於那樣糟糕。問題只在他想多享受或少享受這種閒適的生活,以及他要怎樣安排使這種生活實現而已。也許美國人只是在這個人人都在做事的世界上,對於「閒蕩」一詞感到慚愧;可是不知何故,正如我確切地知道他也是動物一樣,我確切地知道他有時也喜歡松一下筋一肉,在沙灘上伸伸懶腰,或者靜靜地躺着,把一條腿舒舒服服地踡起來,一條手臂墊在頭下做枕頭。他如果這樣,便跟顏回相差無幾了;顏回有的正是這種美德,孔子在眾弟子中,最佩服的也就是他。我只希望看到的,就是他對這件事能夠誠實;他喜歡這件事的時候,便向全世界宣稱他喜歡這件事;當他閒適地躺在沙灘上,而不是在辦公室里工作時,他的靈魂才會喊道:「人生真美麗啊!」
所以,我們現在要看一看中國整個民族的思想所理解的一種哲學和生活藝術。我以為不論在好的或壞的意義上,世界沒有一樣和它相象的東西。因為我們在這裡遇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思想典型所產生的一種完全新的人生看法。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它的思想的產物,這句話是毫無疑義的。中國的民族思想在種族上和西方文化那麼不同,在歷史上又與西方文化隔離着;因此,我們在這種地方,自然會找到一些對人生問題的新的答案,或者,更好些,找到一些對人生問題的新的探討方法,或者,還 要好些,找到一些對人生問題的新的論據。我們知道那種思想的一些美德和缺點,這至少可以由過去的歷史看出來。它有光榮燦爛的藝術,和卑不足道的科學,有偉大的常識和幼稚的邏輯,有一精一致的,女一性一的,關於人生的閒談,而沒有學者風味的哲學。一般人都知道中國人的思想是一種非常實用而一精一明的思想,一些一愛一好中國藝術的人也知道,中國人的思想是一種極靈敏的思想;更少數的人則承認中國人的思想也是一種極有詩意和哲理的思想。至少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是善於用哲理的眼光去觀察事物的,這句話是比中國有一種偉大的哲學或有幾個大哲學家的說法更有意義的。一個民族有幾個哲學家沒有什麼稀奇,但一個民族能以哲理的眼光去觀察事物,那就真是非常的事了。無論如何,中國這個民族顯然是比較有哲理眼光,而比較沒有效率的,如果不是這樣,沒有一個民族能經過四千年有效率的生活的高血壓而繼續生存的。四千年有效率的生活是會毀滅任何民族的。一個重要的結果是:在西方,狂人太多了,只好把他們關在瘋人院裡,而在中國,狂人太稀罕了,所以我們崇拜他們;每一個具有關於中國文學的知識的人,都會證實這句話。我所要說明的便是這一點。是的,中國人有一種輕逸的,一種幾乎是愉快的哲學,他們的哲學氣質的最好證據,是可以在這種智慧而快樂的生活哲學裡找到的。 [1]
作者簡介
林語堂(1895——1976年),福建龍溪(現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人。原名和樂,後改玉堂,又改語堂。筆名毛驢、宰予、豈青等,中國當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早年留學國外,回國後在北京大學等著名大學任教,1966年定居台灣,一生著述頗豐。林語堂一生曾三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他的《生活的藝術》在美國重印40次,並被譯成英、法、意、荷等國文字,成為歐美各階層的「枕上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