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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當我往回想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人在他鄉半生,除了生活奔波,除了從他鄉到他鄉跋涉,歷盡謀生之累外,也收穫了一些東西,愛人、孩子、房子、車子。努力是有回報的,回報的過程是無聲無息的,在這漫長的無聲無息的積累之後,才恍然發現,這一身的傷,在滄桑之後,不值一提。

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家鄉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自從何雪光、溫遠輝兩個朋友離開人世之後,我愛上了獨處。雪光、遠輝都是中年離世,壯志未酬,給我一個很大的警醒,人生很多無常,獨處,可以自保平安,可以回溯,可以沉浸於過往曾經的美好,安撫這一路的痴狂。

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在我獨處的時候,便是藥湯里的一勺糖。

小的時候,我聽鄰居德爺講過陽明山。他在陽明山里走村串戶幫人剃頭,交結了不少山裡的朋友。我也聽過父親講過陽明山,他和茶叔、明叔到山裡挑過竹子,早去晚歸,挑一擔竹子出來,在清水橋集上能賣一塊八毛錢。後來,我和廣州的劉鼎祿、伍俊兩個朋友駕車上過陽明山。陽明山在寧遠與雙牌的交界處,主峰望佛台海拔1624.6米,資料上介紹「登峰遠眺,極目千里,下可達九疑,上可見衡岳,芝城冷區和蜿蜒瀟湘,無不歷歷在目」。在石崖下,喝了清涼的萬壽聖泉,繞過肅穆孤獨的萬壽寺,背對青天,扶欄南望,資料上寫的「萬畝杜鵑花海、十萬畝竹海、流泉飛瀑、奇峰怪石、雲山霧海」五大奇觀,我一個也沒見着。我看到的是午後陽光下的無數峰巒,在天空之下如牛群奔散,無窮無盡,伴隨蒼涼到迷茫的天邊。

湘南,山的世界,山擁擠成堆,在我心裡一片荒涼。

我以前愛借用「千山鳥飛絕」來形容這裡的荒涼、寂寥和闊大。

現在,能讓我安心的,是陽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家門口有一塊曬穀坪——石灰、沙子和着稻草漿,經過人工的捶打而成的。我們不叫曬穀坪,叫「禾塘」。月亮從東山露臉,夥伴就開始互約「夜晚有月亮,吃了飯,到禾塘里抓摸掐」。抓摸掐,就是老鷹捉小雞。吃了晚飯,大人們收拾好碗筷,到豬欄里提回了潲盆,把油燈車到最小——僅剩個火苗子,便出門坐在禾塘邊的石墩上歇腳透涼。天空萬里無雲,月亮很好,月光落地,大地生輝,格調宛如童話世界。鄰居講村裡有戶人家的舅子帶人來插二禾,辛苦一天,吃夜飯喝多了幾杯,出門的時候,田裡的水被月光照得像禾塘,一腳踩進去,站不穩,就撲倒在水田裡了,和水牛滾澡一樣。我聽了,就罵,他分明說的是我舅舅!我舅舅那晚把明晃晃的水田當作了禾塘,踩進去,滾的一身澆濕,頭都沒回就走了!

鄰居起鬨,我扭頭去玩。月光里,禾塘就像個池塘,月亮皎潔,月光柔和,一地清輝如水。拔節的二禾田,就是池塘的塘埂。我們在禾塘,就像池塘的魚在亂竄。坐在荷塘邊沿的村人,就像一排看魚的閒人。

只是年長一點,夥伴們不再湊在一起玩了。村人也不再熱衷飯後的夜聚,聊家長里短。大家忙了起來,又有電視看,甚至覺得聚在一起「嚼舌根」容易得罪人了。呆在各自的屋裡,看完電視,關上門,禾塘寂寞冷清,一地月光無人問津。我喜歡一個人在午夜裡溜出來,走過鋪滿月光的禾塘,踩着月光里青瑩瑩的青石板,走過幾丘稻田,到小河邊獨享清涼。河兩側的稻禾里,蛙鼓如天上星辰般稀疏。孕穗的稻子,整整齊齊,箭葉上掛着露珠,露珠映着月華,一眼看過去,像平靜的水面,銀光層層點點,隨着目力不及而暗淡。沿河再往前走,前面是墓地、樹叢和莊稼地,有故事,有各種傳聞。我膽小,不敢再一個人往前探究竟。但身在稻田中,稻是穀神,會庇護人,感覺還是安全的。

抬頭回看,瓦蓋的東干腳橫在山腳,安靜、溫和,又滄桑得像一隻久經風雨的烏篷船。後面黑色的山影,像京戲裡的黑臉。山上的傳說可多了,消失鬼、山魈、狐仙、蛇精,各種亡魂,它們在世人睡靜之後,便會出來開會、活動、獵食。大人常常在耳邊教:沒人的地方不要去,危險。

小時候,我聽過無數大人說的話,聽過大人說過的無數話。

無數大人說的話,是廢話。大人說過的無數話,亦是廢話。只是,當時不知道,當作規矩和經驗來用了。

大人不在場的地方,就是危險的地方。比如我一個人在河邊,在大人看來,也是危險的。我也怕。河裡有水鬼,水裡有水魈。這些從沒見過的東西,被大人描述得不可名狀的恐怖。好像在看不見的地方,就會有魑魅魍魎。尤其是在夜裡。不過,我自以為自己長大了,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得了我。我上山放過牛,在河裡洗過澡,在田裡插過秧,在這路上已經來回晃蕩了十來年,什麼怪事都沒遇到過。大人說的沒人的地方危險,不過是擔心我們年紀小,在危險來了的時候,沒有經驗應付,無法自保罷了。

禾塘是一個小池塘,面前的稻田,就是一個大池塘。月亮向西,大地清涼,夜露上來,月光更為清亮。在月光之下,自己就是中心,光亮恰達到好處的照着周邊。遠處,莊稼地的籬笆,一棵孤零零的苦楝樹,都隱隱約約神神道道。西邊田野中間的馬路——除非有車經過,不然僅剩下一道黑色的樹影,更遠的一點舂水河畔,楓楊樹林含含糊糊,混沌不清;距離更遠一些的西山,黑的山線連着朦朧的天際。

我一個人在河堤上,在田野里,走走停停,來來回回,恰是一個自在游水的人。

門前的禾塘是一個小的月光池塘,門前的稻田是一個大的月光池塘。我想。

直到有一天,父母去了外婆家做事,我放學回家,沒有鑰匙,把書包扔在大門邊的石凳上,一個人去皇家洞,找父母拿鑰匙。皇家洞離東干腳五里半。趕到皇家洞,已經黃昏日暮,煙火朦朧。吃了飯,父親要我一個表哥騎單車送我。這個表哥是外婆娘家的孩子,二十三、四,魁梧壯實,是個「標後生」。他騎着車,帶着我出了皇家洞,挨着大壩一樣的西山,走機耕路,經過馬頭上、嶺腳洞、西塘、羅壩、蔣家壩、清水橋,過龍崗,到了新壩頭他的家,拿了一包東西,再出清水橋,走永連公路,過灣子何家,進東干腳,一路風聲呼呼。

這一路,圍着這片闊大的田園足足繞了大半個圈。圈子裡,數個村莊,像系纜小船,以最安穩的姿態,泊在田野邊上。

這一路讓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月光池塘。

皇家洞、嶺腳洞、西塘,都在山腳下,背靠大山,面朝田野,像大西山向着中間平地伸出的腳板子。

西山烏黑烏黑的,在月光里,像一塊玄鐵,無聲無息;山前面的稻田,平平坦坦,月華朦朧,如乳浸染,露水如珠,亮閃閃的,水汽氤氳,泛起微光,神秘而祥和。

過了西塘古村,走出山影,平地上的羅壩院子,如一葉枯荷趴在月光池塘里,形容枯槁。

黑色的清水橋像一把古鎖,鎖住這個池塘的進水口。

再往上,就是陽明山了!

往南,田野中間孤零零的淌嶺,像一隻巨大的田螺在歇腳。

東邊,東干腳的田野連到了對面殘燈點點的平田院子。

平田院子南面,山勢平緩的鄭木山、後龍山之間的永連公路,便是這池塘的出水口。

沿着西山下的路圍着稻田轉一圈,猶如圍着一個巨大的池塘轉了一圈,動人心魄。

陽明山下,有多少這樣的月光池塘?

湘南無數山,山群里,有多少這樣的月光池塘?

月光讓山群里的萬事萬物既安詳寧靜,又清冷孤單。然而,走了這麼遠,我硬是沒有甩掉它,就像無論在哪,陽明山都是我的驕傲一樣。陽明山下的月光大地,像一張臉,故鄉的臉,歲月的臉,或明或暗地一直跟隨着我,警醒着我,也滋潤着我。現在只是遺憾,遺憾不能在裡面走一趟,感受最初的悸動了。但我慶幸,我是幸運的,我還會想,還在想。

2022.6.21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