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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永待縈追憶(易石秋)

此情永待縈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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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永待縈追憶》中國當代作家易石秋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此情永待縈追憶

或許是出生於高度閉塞的山鄉,從小就沒見過什麼大世面,成年後又一直學習與教授中國文學,長期受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與漸染的緣故吧,我對西方文化風俗向來就不甚熱心,更沒有過任何洋節的習慣。每當時下各種洋節甚囂塵上,特別是聖誕老人、聖誕樹之類的西土風物滿天飛的時候,我總會產生一種「洋節滿中土,斯人獨憔悴」的落寞與鬱悶來,心中很不是個滋味。不過當雪片似的關於父親節的祝語飄來的時候,也許是挑動了全人類共同的情感心理吧,內心還是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暖流來。繼而又生出一種深深的歉疚:無論可以拿出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怎麼就把父親給忘了呢,我怎麼能把父親給忘了呢?難道真如龍應台的《目送》所言:所謂的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他和你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但是泰戈爾又告訴我,儘管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痕跡,鳥已經飛過。於是很多似乎早已遠去的關於父親的記憶,又一幕一幕的在眼前鮮活起來。

現在教育界有一種比較流行的說法,每一位父親都是孩子心目中最初的偶像,是孩子最早的人生坐標與精神圖騰,這對孩童時代的我來說感受就更加強烈。親曾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傳奇與自豪,是我情感的最大寄託與歸依,是我每隔少許時間不見就夢牽魂繞的對象。在那童稚而又清貧的年代里,無論生活有多苦,無論委屈有多大,甚至無論病痛有多麼嚴重,一想起父親,我的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慰藉與溫馨,一見到父親,孤獨無依的靈魂頓時就找到了一種精神歸所。那時的父親之於我幾乎就是一種神一般的存在,不僅無所不能,甚至可以起死回生,有兩件事特別加深了父親留給我的這一印象。

大約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得了一場十分嚴重的急性病,那時鄉里的醫療條件與醫術水平都比較低,一般鄉民也不可能具備去城裡的大醫院求醫問藥的實力,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摸清病因,情況就已經急轉直下,開始大口大口的吐起血來。當時我還不到7歲,體質也不是很好,哪裡耐得起這樣的突變,整個人很快就沒有了精氣神,眼看就要不行了似的。而此時的父親恰好正在岳陽港務局搞副業,那時可不像現在,打一下手機或者發一個信息就聯繫上了,一個村才一部手搖電話,還不能打長途,長途要到公社去打,再說就是你去公社申請到打長途的機會,人家港務局的辦公室人員也未必能幫你找到一個民工。這可急壞了母親與爺爺,因為我父親是爺爺的唯一兒子,我又是長孫,幾乎寄託着全家長輩的全部希望,雖然很少直觀表達,誰都看得出來,父親把我看得命根似的,平時只要我提出要求,就是要摘星星,他也會拚命地四處找梯子。這更讓母親與爺爺深感責任重大,六神無主之下,只好派人坐車到岳陽城裡去找父親回來想辦法,仿佛他就是救命的稻草似的。當時的交通更是極為不便,我們公社每天才一趟班車,還不太準時,來回至少得兩天。等父親風塵僕僕地趕回時,我已氣若遊絲,奄奄一息。父親是一個極為內斂的人,很少喜怒形之於色,但一見我當時的樣子,眼角還是淚光瑩瑩。焦急如焚之下,父親反而冷靜下來,一邊愛撫與鼓勵,一邊利用自己早年學醫的經歷,耐心地與醫生商量治療方法,儘量利用公社醫院現有的條件仔細檢查,排查病因。又搬出早年學醫時的醫書,試探着對照症狀下藥,有時提出的一些治療建議,甚至弄得見識並不太寬的赤腳醫生都有些頓開茅塞之感。為此我後來甚至特別的為父親抱屈,如果不是因為特別的家庭原因,讓父親能夠把醫學完,也許至少可以成為當地一方名醫,救死扶傷造福桑梓,那樣也就遂了父親的願望,不至於讓他終生抑鬱,常嘆一事無成。

在那一段時間內,除去必要的日常勞作,父親幾乎寸步不離我左右,讓我深感溫馨與欣慰,精氣神大增,病情頗有好轉。說來也怪,不知是藥用對了路,還是父親的精神力量使然,或者二者都有吧,反正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我的病竟然奇蹟般地好了,並且終生也沒有留下絲毫的後遺症,儘管至今誰也說不清那時究竟得的是什麼病。

還有一件事更懸。我弟弟比我小四歲,小時候是我標準的跟屁蟲,很多時候就是趕都趕不走。有一天,我上山撿柴回來,竟然好一段時間沒有看見他,母親也有些奇怪,就要我出去找找。我到村裡的家家戶戶都走了一遍,沒有發現,想起弟弟喜歡拿着淘米的筲箕漉小魚,就到門前的水塘去看看。誰知一看之下,我立即驚得魂飛魄散,聲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原來弟弟不知何時不小心掉到水塘里去了,幸虧天氣向冷,穿的衣服比較多,人還浮着。不過從頭向下,屁股朝上,大部分沉在水裡的情形來看,已經溺水有一段時間了。等到附近聞訊而來的大人們把弟弟撈上來時,弟弟已經面無人色,整個人都有些浮腫,樣子很是嚇人。而當此時正在離村約兩里的田裡勞作的父親聞訊趕來時,弟弟幾乎已經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有些人甚至嘆息着委婉地勸父親節哀順變起來。父親一聲不吭,進屋把灶爐上平時煮豬食用的的那口大鐵鍋取下來平放在地上,把弟弟的溺了水的肚子挺在大鐵鍋上,不斷地從背部推拿。半晌之後,弟弟的口裡竟然滲出一些水來,終於有了一點生命的痕跡。大家很是興奮,紛紛協助父親推拿,如此反覆一段時間後,弟弟灌入腹中的水已經差不多都漚盡了,儘管仍然奄奄一息,但生命的曙光畢竟開始顯現,周圍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暗暗地佩服起父親來。但父親依然是牙關緊鎖,面色凝重,因為弟弟仍極度的虛弱,似乎風中之燭,時刻都有熄滅的危險。父親於是解開衣襟,將換過乾淨衣服的弟弟緊緊摟在懷裡,足足兩個時辰之久,弟弟的臉色才開始慢慢地迴轉起來,真正地躲過了這一劫。

當時包括很多大人在內,對我父親的這種做法都缺乏深入理解,只是單純地認為是源於本能的焦慮與天性至情的愛撫,才讓父親緊緊地摟住弟弟不放,生怕一放手就再也回不來似的。但父親後來解釋說,大家的這種心理自己當然也有,不過更主要的這也是一種醫學手段,這其實就是以陽撫陽,以陽祛陰,也就是武俠小說中常見的輸入真氣,是有科學依據的,也就是說父親是用愛與科學挽回了弟弟的生命。儘管20多年以後,弟弟突遇車禍英年早逝,還是沒有陪父親走完最後的人生,成為父親晚年最大的痛,也成為我此生最大的痛與遺憾,但父親那挽狂瀾於既倒的沉靜與從容,還是成為了我以及所有在場的人用一生來牢記的偉大傳奇。

然而造就父親這種本領的遠遠不是他有什麼天才,而恰恰是源於他的苦難與愛心。

父親生不逢時,尚在襁褓之中就飽受戰亂之苦。1941年日本侵略軍發起第二次長沙會戰,其中一路日軍據說因為漢奸帶錯了路,剛好從我老家經過,在燒殺擄掠之餘,把我家的房子化為一片瓦礫,全家人被迫躲到屋後的深山之中。其時我父親才兩歲多一點,不僅就得跟着大人們東躲西藏,還練就了冷靜面對窮凶極惡的鬼子與明晃晃的刀槍而不哭的本領。小時候我爺爺奶奶常常既心有餘悸又特別自豪地給我們晚輩講那驚心動魄的躲兵歷險故事,以至我們所有的孩子都耳熟能詳,其中既有對日本鬼子的刻骨仇恨,也有對父親嘉許與憐愛。

有一次,我們一大家人在後面的深山裡躲兵,正自以為得以暫時安全準備填充因不斷奔跑而餓得發慌的肚子時,一小隊鬼子恰好誤入深山,從這裡追趕大部隊。看到這一群羸弱的糕羊,殺紅了眼睛的屠夫自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過的,他們又施展出了殘忍和以摧凌弱小為樂的本性。先是卡住我二爺爺及其堂弟有臣爺爺的脖子至幾乎斷氣,因為二爺爺在城裡教過書,又在國民黨的基層任職,理着個小平頭,有臣爺爺也覺得小平頭神氣,跟着留了小平頭,在日本鬼子與漢奸翻譯官看來都不可能是「良民」,所以首當其衝。接着明晃晃的刺刀就準備挑向那些手無寸鐵瑟瑟發抖的婦孺了,情況萬分緊急。千鈞一髮之際,幸虧二奶奶早年在本地也算得上大家閨秀,見過一些世面,急中生智,將帶來的梨子、花生等果子與所有乾糧故意打翻在地,遍地亂滾,想以此分散鬼子的注意力,趁機逃脫。也許是上天有意垂憐我們易氏一門,也許鬼子們真的是餓了,也許是他們覺得肉已經擺上砧板,不急於一時,就故意哄搶取樂,都搶東西去吃着玩去了。也萬幸當時樹高林密,一家人才得以就地逃入密林,等鬼子發現時已經不見人影。而鬼子本來就是因為走錯路被大部隊落下的,急於追趕大部隊一起圍攻大雲山,延誤軍令遠比放跑無辜百姓後果嚴重,就放了一頓亂槍後跑了。整個過程生死一發,任何一點小的插曲都可能導致萬劫不復,父親始終都沒有啼哭一聲,否則後果可想而知,也許我們老家易氏一門就沒有我們現在這一支了。

這個故事曾經作為我們這個大家族的經典而被反覆描述,儘管整個故事在細節上頗有一些出入,但父親一聲沒出那是所有親歷者都一致認同的,並且每次述說讚許慨嘆之意都溢於言表。帝師翁同龢曾無限感慨地說,「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一個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能有這份堅毅、定力與靈氣,確實是父親留給家鄉與晚輩的一大傳奇。

父親冰雪聰明,又極有韌性與張力,幾乎在他所涉足的所有方面在當地都是首屈一指。儘管家裡條件有限,讀書不多,但只要是考試選拔,父親都名列前茅。他曾考起鄉村醫生,也考取了城裡的工廠,還曾考得進入部隊的機會,但每次都因爺爺觀念古板,生怕唯一的兒子在外有什麼閃失,更擔心家裡沒有壯年男丁沒有勢,遭人欺負,所以往往半途而廢,成為父親心中的隱痛。

最讓父親此生無法釋懷的是,自1957年到中方開採有色金屬礦,到後來進入中國有色金屬公司株洲冶煉廠,歷時近五年,他已經順利完成了從鄉野農民到都市技術工人的轉變,並已經成為廠里的年輕骨幹。即使三年困難時期要為城市減負疏散了一大批城市人口,特別是從鄉下進城不久的工人與職員不少都名列其中,但父親幸運地不在其列。這與父親的勤奮踏實有關,也與他過硬的技能有關,我看過後來因申請政策性照顧父親從廠裡帶回的有關複印資料,其工資表至今還完整地保存在我這裡,是43塊。要知道我1985年大學本科畢業時頭年的工資就是46塊5,第二年轉正才53塊,並且多年未動,而一個中專畢業生的工資就是29塊5,由此可見父親當年的工資非一般出道不久的學徒工可比,實屬難得。但是關鍵時刻命運又跟父親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爺爺因大饑荒之後身體很是不適,再加上因我曾祖父的成分問題受到不公正打壓,心裡很是鬱悶,於是又想起了遠在異地的父親,幾乎是十二道金牌召喚。父親是個孝子,聞信即向領導請假,誰知領導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認為當時的生產形勢很緊,而父親的又不是什麼萬分緊要的大事,所以不批。父親歸心似箭,雖然對這份來之不易並且漸入佳境的工作十二分的不舍,還是不辭而別,從此就徹底地與城裡人的身份告別,終老鄉野。

20多年後,父親再去原來的公司領微量的補發工資,看到曾經熟悉的公司已經高樓林立,錦裝秀色,不禁感慨唏噓,以至潸然淚下。也正是由於這樣,父親一生都從沒有干預過我的學習與生活,讓我任由天性去發揮,正是這種痛感凝成的苦心造就了我天然的成長之路,這也是父親留給我最可寶貴的財富之一。

父親有着天然的領悟力,儘管從沒有學過財務,卻是村里(當時叫大隊)最好的會計,並且幾乎全村所有隊裡的會計都是他帶出來的徒弟。他們大都對父親十分敬重,其中有一個後來還成為了市裡的重要幹部,即使身份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每當回憶往事,仍然一往情深的尊稱父親是他的師傅與引路人,這裡既有他們對父親言傳身教的感激,也有他們對父親對職業高度敬畏的敬重。

從我稍稍懂事開始,父親在田裡勞作之餘就是跟賬本與算盤打交道。父親的記賬頗有講究,不僅明細一目了然,書寫也十分規範與整潔,絕不可能因為潦草或者字跡模糊不清導致難以辨認甚至誤差。當時的紙張筆墨遠沒有今天這麼高的質量,有的賬本普通鋼筆寫上去會滲水,時間一久就可能出現難於辨認的情況,為了杜絕後患,父親一咬牙托人從城裡帶來了一支價值3塊多錢的出水十分精細的英雄牌鋼筆。要知道3元多錢在當時的農村特別是我們那樣的僻遠山村可是天文數字,因為一個勞動力一天的工分收入還不到3毛錢,也就是說一個正式勞動力要工作小半個月才能買到一支那樣的鋼筆,可見其珍貴程度與記賬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當然其功用也是顯而易見,無論是上級部門還是村民們來清賬或者查閱有關記錄,看到父親明朗清晰的記錄都是讚不絕口。那筆也真的貴重,不僅牌子相當金貴,外觀也十分精緻,銀白色的筆帽,深灰色筆桿,流線型的線條,組合得十分的和諧與完美,在那樣物資高度匱乏的年代裡誰見了都眼饞。也正因為如此,它還經歷了一次很帶有些傳奇色彩的歷險。

一般來說只有在隊裡清賬或者年終決算的時候,父親才在公開場合處理賬本,因為人員太多,屋裡施展不開,只能擺到堂屋裡。那筆自然也就此在公共場合閃亮登場,在大顯用武之地的同時,當然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吸引着眾人的眼球。清賬可是一種細緻而又枯燥的工作,費神又費眼,時間久了眼睛受不住,於是大家進屋喝一杯茶休整一下。因為等會就要接着工作,也由於忙於招待客人,父親就把筆留在桌上沒有拿。誰知茶後再出來工作時,那筆已經不翼而飛了。父親這一驚非同小可,既傷心又震怒,竟然一改原來溫文爾雅的常態破口大罵起來,並且一邊罵一邊歷數這筆在記賬中的功用,聲稱誰拿了誰就是與全村為敵,如果不交出來,以後天天罵,並且越罵越是激動,聲嘶力竭到幾近哽咽。我長這麼大從沒有看到父親如此震怒過,即使他在自留地里精心栽培的兩棵價值比這要大得多大杉樹被盜,他也不了了之,可見筆的價值遠遠超出筆本身,父親更牽掛的是他的記賬的質量。也許是是父親的震怒與述說感動了拿筆者,也許真的是有所謂的良心發現,十分奇怪的是,第二天一大早不知是誰把筆放在了我們家房門的貓眼裡。失而復得的喜悅讓父親感慨連連,看來只要是真正的為工作出發,就是心懷不軌者也可能會受到薰陶與漸染呀。

父親的算盤功夫在我們家鄉也是首屈一指,不僅精確度很高,而且運行速度極快,經常是雙手齊下,上下翻飛,特別的吸引人的眼球。那已經不是白居易筆下的「輕攏慢捻抹復挑」或者「低眉信手續續彈」了,簡直是金庸筆下的「千手如來」,急如暴風驟雨。如果置身現場,你就會發現,他那忘情的姿態宛如在進行一場精美的藝術表演,真是如醉如痴。而那噼噼啪啪的聲響仿如美麗動人的交響曲,讓你百聽不厭,雖說不上餘音繞樑,也算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因此每次的年度決算儘管經濟上大都囊中羞澀,但其過程卻給人以藝術的享受,至少成為了我們這班平時缺少刺激性活動的小夥伴們樂在其中的精神大餐。

父親生平最大的職務是大隊糧食會記,那是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之後為應對以大隊為單位核算而新設的臨時職位。因為原來是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每個隊都有自己的會計,隊裡的財會撤銷以後由大隊統管,做賬比原來要複雜得多,原來的大隊會計屬於幹部系列,雖是父親的徒弟,也算是根正苗紅的一代,歷練還不夠,所以必須要一個精通業務的助手來輔佐,於是父親成為了不二人選。那段時間父親總是十分的忙碌,也幹得十分的起勁,套用現在的一句話叫做「忙並且快樂着」。儘管只是業務助理,還算不上正式的大隊幹部,但內蘊了太久的潛能終於得以釋放,過人的特長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展示的平台,這對父親是最為重要的,至於幹部與否,父親並不太放在心上。實際上如果不是性格太過耿直,眼睛裡揉不得沙子,得罪了大隊的個別重要領導,憑着父親的經歷與才幹,要在大隊裡混一個一官半職那是十分簡單的事情。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這話放在父親的身上絕對尤為合適。

那「農業學大寨」原本就是時代與政治的雙重產物,以大隊為基礎單位進行核算也大大超越了社會的發展階段,無法放之四海而皆準,存在的時間當然不會太長。不久就迎來了撥亂反正改革開放,起初還搞聯產承包責任制,後來索性連隊裡的田地都分了,當然也就沒有了隊裡的公共財務,於是父親的財務人生得以正式落幕。不過那大大小小的賬本父親保存了很多年,有時為了防止回潮腐爛還拿出來掛在房樑上風乾,弄得視力不好的老人們還以為在炕什麼乾貨,常常跟父親問這問那的,弄出不少笑話。只有我知道,保存賬本到一定時候既是財務紀律,也是父親對過去歲月的一種緬懷與祭奠。

儘管畢生都是草民一個,但父親在當地很有人望,不僅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做都管,大凡小事甚至家長里短都要請他出主意、做調解,如果不是父親堅決反對,不少人還要推舉他當族長。這不僅是因為父親學過醫,進過工廠,在城裡見過大世面,也不僅由於他突出的財務能力、機敏的處事水平與公正無私的性格,更由於他的熱心腸,無論多麼難的事,只要你委託了他,他想方設法都要幫你辦成辦好。人們常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父親就不僅做過的一次無米之炊,並且至今還被村裡的老人們傳為佳話。

族祖雲周爺爺從小家境貧寒,又患有終生未愈的哮喘病,境況更是雪上加霜,50多一點就因病離世。也是因為貧寒的緣故,他成家較晚,離世時大兒子還不到18,兩個小的更未成年,又家徒四壁,喪事辦理成了一大難題。幾位小叔六神無主,哭着求父親幫忙,父親見此慘景,也潸然淚下。儘管那時我們家7、8口人全靠父母的工分度日,隊裡的分紅又差,一個正式勞力一天的工分收入還不足3毛錢,日子也是捉襟見肘,全憑父親人勤力大頭腦活,才能勉強維持,要去幫助他人確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但是父親還是毫不猶豫地慨然應允了下來。但難度之大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別說酒菜,就是棺材都得賒欠,一般私人家裡的物品還好辦一點,公家的規矩那時十分森嚴,要想靈活處理絕非易事。父親一方面分派勞力,一方面四處登門求助,找棺材店負責人遊說,憑着自己的誠信、大義與人脈,終於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與幫助,解決了燃眉之急。不僅順利地把雲周爺爺送上了山,整個喪事也節儉而不乏體面,樸質而不缺隆重,不僅小叔的家人十分滿意與感激,村裡的大大小小也都讚不絕口。

還有一件事更是被當事人奉為經典美談,全體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交口稱讚。

我們村裡有一個勝家林的村民小組(當時叫生產隊)地處十分偏僻,幾乎被封閉在深山之中,進進出出都必須翻越一座很高的山,走很遠的路,這裡的村民幾乎就是現代版的的被太行、王屋困住的愚公,真是苦不堪言。與愚公移山的背景不同的是,這個隊裡的成員不僅非常的團結,而且認識空前的一致,日思夜想穿越大山開鑿一條公路,化隔絕為坦途。這本是一件利在當代造福子孫的大好事,但修路就要開山裂石,勢必毀掉部分山林,掩埋一些田地。只要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土地於農民的意義,特別是當時的經濟形式還十分單一,農民的生活基本上全靠田地與山林,可以說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而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剛剛分田到戶,土地不僅成為了農村改革開放的基本象徵,也成了各家各戶的心頭肉,誰能忍心讓別人挖去一塊呢?所以他們想法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很多土地要受損的人家對他們想法根本嗤之以鼻,認為是天荒夜談。

人們常說,要致富,先修路,蒙頓初開的人們更是知道道路之於開放與發展的關係,眼看自己朝思暮想的良好願望就要成為空中樓閣,勝家林的人們急得真是要發瘋了,但又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思來想去,他們認為修路受損最大的是我們家的自留山與自留地,於是來與我父親商量辦法。父親一生也算是走南闖北,深深理解濟人困難的意義,再加上天性豪爽,最喜成人之美,不僅當堂慨然應允,並且主動答應替他們做我們小組其他人的工作。勝家林的村民們原本以為我們家受損最大,應該最難做工作,想避重就輕,先從受損最小的人家做起,做夢都沒有想到結果適得其反,父親竟然如此慷慨,事情竟然會如此突然地峰迴路轉,甚至還沒到山重水複就已經柳暗花明,不禁喜極而泣,拉着父親的手激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由於父親的現身說法,再加上這麼長的時間在村子裡的人緣與積聚的威望,也由於父親所提出的因人而異,對實在做不通工作的對象就適當的進行土地置換的建議,修路的土地方面阻力得以迎刃而解。勝家林的村民大受鼓舞,全村老少一齊上陣,歷時三年,硬是從高山腰中開鑿了一條盤山公路,譜寫了一曲動人的當代愚公之歌。而父親義薄雲天的壯舉也成為當地特別是勝家林人最美麗的記憶之一,至今每次回鄉碰到在這條路上往來的人們,他們都要感慨萬端的跟我訴說當年的往事,感激之情猶自溢於言表。

父親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但舉手投足之間對我的鐘愛與期許一目了然,既讓我深深眷戀,也成為催我前行的力量。

小時候我甚為頑劣,有時甚至胡攪蠻纏,但父親總是待以寬容與忍耐。我惹過的禍與鬧過的笑話真是不計其數,很多都已經成為當時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的經典笑談,其中有一個著名的笑話我成年後還多次被老人們所提及,確實有些讓人啼笑皆非,也讓我深深體味了父親對我摯愛與寬容。並且每一次回味就加深一份感激,因為那時父親飽受生活的重壓,原本沒有這麼多的閒暇與從容,是對我深深的愛才成就了這樣的故事。

一次是大約六七歲時的大年時節,父親帶我去大雲山的姑姑家走親戚。去時還是陽春麗日,下午天氣突然轉陰,到半晚竟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鵝毛大雪。我玩累了,睡得早,當然不知道這一變故。早晨一睜開惺忪的睡眼,立即發現天色似乎要比平時敞亮很多,頗覺得有詫異,剛好我睡的床邊有一個很大的立地穿衣鏡正對着後窗,抬眼一看,窗外的景色飽覽無餘。我細一端詳,立即激動得近乎昏眩,簡直是一幅完美的畫卷:天地已經渾然一色,除了白還是白,地上已經看不到一點塵埃與渣滓,整個天地成為了粉妝玉砌的夢幻仙境;平時傲然於天地之間的青青翠竹,此刻都彎下了尊貴的頭顱,青枝碧葉在冰棱的包裹與映襯下仿佛一串串晶瑩的翡翠,閃爍着耀眼的光芒,讓人眼花繚亂;青松翠柏全都披上了潔白的衣衫,彷如大大小小的雪人分立於雪原中,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電影《林海雪原》中那精彩的戰鬥場景……那一幕幕如仙似畫的境界,立即撥亂了我原本幼稚的神經,讓我的思緒進入了一種超現實的境地,我哭着喊着一定要走到鏡子裡面去看風景,父親與親戚怎麼說也說不清,怎麼勸都勸不住,直哭得我昏天黑地聲嘶力竭。父親沒法,只好迎着刺骨冰風,踏着足足幾寸深的大雪,在幾乎已經冰封的地上背着我趔趔趄趄地滑行,直說這才是能把天地都裝得下的大鏡子,並把捏着我的手去摸冰棱,說這就是那一塊一塊的大玻璃。好說歹說了大半天,凍得自己都有些哆嗦,父親更是在飄飛的雪花中鬚眉皆白,看着也如雪人一般,我這才破涕為笑,一幕鬧劇才告落幕。

父親從不督促我的學習,在我的記憶中他甚至一次都沒有檢查過我的作業,更沒有一次過問過我的成績,但我總能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他關切的目光與深切的期望。我讀小學的頭幾年成績一直平平,又異常頑劣,常常是老師批評的對象,也是唯一一個讀到小學畢業連少先隊員都不是的學生,儘管表面上大大咧咧的有些無所謂,但每當六一兒童節看到一批又一批比我小的同學都站到禮堂的講台上對着隊旗宣誓,心裡還是挺不是滋味。有一次我與同學嬉鬧,一不小心把一隻小凳子打翻了,剛好弄痛了一個同學的腳,那個同學比較脆弱,竟然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幕碰巧被一個老師看見,他本來就對我有些成見,弄哭的又剛好是與他家關係密切的鄰居,於是也不問前因後果就一掌將我推到在地上。我人小體弱,又有些出乎意外,身子有些不由自主,正好碰在了走廊前的石柱子上,耳朵刮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放學回家時,母親看着我滿是血污的耳朵很是傷心,就趕到學校說了老師幾句,沒想到第二天老師竟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宣稱再也不會管我了。我那時已經上小學四年級,朦朦朧朧也懂得一點世事,已經大體知道所謂的不管除了生氣還有放棄與不抱希望的意思,心裡當然很不是是滋味,課餘竟然破天荒地在家做起題目來。父親見了頗覺新鮮,半認真半調侃地揶揄道「如果能堅持三天就很不錯了」,這也許是父親在我的學習生涯中唯一的一次直接對我說的關於學習的話,儘管輕描淡寫,但期許之意溢於言表。不知是野雞刨開了祖墳,還是觸動了哪根神經,或者真的有所謂的醍醐灌頂,此後我的學習竟突然突飛猛進,特別是數學,不僅在班裡十分突出,即使在全公社(鄉)的聯考中也名列前茅,真是躍上枝頭變鳳凰,我從棄兒搖身一變成為了寵兒。後來不僅數學老師把我當成寶貝,語文老師也推舉我去參加全公社的作文競賽。對此父親沒有過一句評論,但從他的神情態度中我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他對我的嘉許與關注。

至今我還十分清晰地記得那次作文競賽的情景。那正是恢復高考制度之後的第一次高考過後不久,或許受到高考的刺激,學校的質量意識空前高漲,決定在全鄉的小學畢業班進行一次作文競賽,發現學習苗子。我作為我們村小學的唯一代表參加了這次競賽。那時的高考還在冬天,而我們的競賽正值一次大雪之後,地上的積雪還沒有完全消融,我們又屬高寒山區,天氣奇冷,呵氣成冰,我一邊寫字一邊有些瑟瑟發抖,不過第一次榮膺這樣的使命還是十分高興,很順利地完成了競賽,並且成績也還過得去。從公社中學到家有幾里路,當我考完回家時天色開始向晚,臨近家裡時我赫然發現父親站在大門前不住地向外眺望,我心中不禁一動,這可是十分少有的事。儘管一見到我,父親就不動聲色地進去了,也沒有過問我的競賽結果,但我分明看見了他看見我拿着的獎狀時,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我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雲山中學,並且理所當然地被編入到了重點班,不僅自己開始自信滿滿,父親也很是高興。但好景不長,尚未樂極就已經生悲,初二一開始我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種怪病,臉上皮膚開裂下落,樣子頗為嚇人。當時鄉村的醫術水平與醫療條件都極差,幸好合作醫療可以免費,於是有病亂投醫,將抗生素一頓猛打。藥物的綜合作用雖然緩解了病情,也刺激了神經,整天昏昏欲睡,上課也難以強打精神,成績自是一落千丈,學校看到我這樣的情況似乎與重點再無多少淵源,在進行班級微調時將我從重點班調到了普通班。父親知道後故意諱莫如深,只是鼓勵我堅持打針吃藥,把病治好,從未提過半句班級與成績。父親的寬容與關愛讓我十分欣慰,再加上新班的班主任羅福元老師對我特別友善,特別是有一次羅老師念過一篇範文後讓同學們仿寫,我記憶力很強,幾乎能背下來,稍作替換就一揮而就,羅老師看後大為讚賞,當着全班同學面前說我腦瓜子確實聰明一些,甚至沒有顧及其他同學的感受,讓我十分受用,絲毫沒有半點淘汰者的頹廢。正因為這樣,我在普通班學習成績不退反進,最後重點班中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同學考上了區辦高中——毛田區高,兩個普通班中更是只有兩人考上,而我就是其中的幸運者之一。

當時的毛田區高在當地甚至全縣都享有盛譽,在那裡就讀的同學大都考取了大中專學校,由此成為「鐵杆皇糧」,徹底改寫了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所以拿到通知後,父親雖然不動聲色,內心還是十分高興的,再加上有二三十里地,又得帶上住宿用的行李和至少能吃一周的米和菜,考慮到我一個還不到十四足歲的孩子難以獨立成行,毅然丟下繁重的農活向隊裡請假送我(當時還是集體所有制)。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到這麼遠的地方,還是全區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內心自是有些莫名的興奮。但路途遙遠,烈日炎炎,不久就感到有些勞累,步子越來越沉重起來。父親擔着這麼多的行李,更是揮汗如雨,我看着都有些難受,就勸父親停一下歇歇再走。誰知父親堅決不肯,總說不是太重,咬咬牙就到了。我不禁有些心疼起來,心想父親肯定是擔心耽擱久了一天打不了迴轉,費工不說,還有費錢食宿。同時我又震驚於父親驚人的忍耐力,直到若干年後,我才真正明白,比行李更重的還是父親心中那沉甸甸的希望,也許正是它支持着父親擔着沉重的擔子一口氣走完了這漫長的行程。

我在區高的學習有過一點波折,甚至還出現過一些戲劇性的色彩,這在我的另一篇文章《我的大學》中有比較詳盡的描述,此處暫且不表。非常幸運的是我一考而中,以超過重點(現在稱一本)錄取線的分數被參照重點線取錄的湖南師範學院(1984年改稱湖南師範大學)錄取。儘管當老師在當時並非令人看好的職業,甚至還流傳過領導語重心長地找老師談話,讓其好好干,表現好了就提拔他當營業員的笑話。但是畢竟是去省城讀大學,那是我們許多鄉下人幾世幾代做夢都無法想到的大好事,更何況我們家上兩輩都出過當地有名的教書先生,在當地薄有虛譽,如今能三代成風,擠入世家之列,也是十分幸運的事情。再說當時各行各業都人才緊缺,將來改行他就也未可知,有了梧桐樹還愁鳳凰棲嗎?於是父親十分高興,不顧生活拮据,硬是豪氣干雲了一回,邀請親朋戚友與鄰居開懷暢飲,場面十分熱烈,這在我以前的記憶里絕對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不僅如此,儘管父親自己也從來沒有去過省城,但他還是下定決心力排各種困難親自送我上學。其實我們一個班有4位同學同時考取在湖南師院,再加上高一讀理科班時時的另兩位同學,如果一路同行,已經可以說是浩浩湯湯了。並且此時我已經虛歲十六,自以為可以單獨去闖世界了,何況還有這麼多的機動力量呢!但父親執意要送,並且安排遠比送我上高中時從容,說是過去在株洲工作時感受過湘江水,這次不僅要看看大學的樣子,也要看嶽麓山,看看愛晚亭,了卻一樁多年的心愿。這樣理由似乎已經十分的充分了,但我心裡知道,他其實是看我年齡偏小,也從沒見過什麼世面,對我放心不下,而對我即將經歷的四年大學他更一無所知,想看看環境究竟怎樣,也好放下心來。

當時的大學還沒有今天這麼完善的後勤服務,即使有我們也沒有充分的採購實力,幾乎所有的生活日用品都是從家裡帶,於是父親又成了西天取經裡邊的沙僧——擔負行李的重任自然又落到了他的身上。儘管又歷經了兩年的風霜,如刀的歲月給烙下了更深的印痕,但他的臉比比兩年前送我時更加燦爛,腳步更加從容,仿佛在他前面的是一條於屬於我與我們家的光明大道。

由於車次銜接與辦理行李託運等事宜,當晚我們只能在岳陽火車站附近的飯店住下。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到岳陽火車站,儘管規模遠沒有今天的火車站龐大,但人口的密集度遠遠高於現在,真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特別是入夜分,華燈初上,霓虹閃爍,靚男俊女逶迤於人流之中,宛如神仙美眷,讓初次感受城市夜生活的我感到莫名的興奮與失落。但我知道這樣的境界不屬於囊中羞澀的我,於是我拉着父親沿着小街一路西行,不一會兒就到了當時的港務局碼頭。儘管此時夜色趨晚,但在那耀眼的白熾燈下,一大幫光着膀子的民工正蜷着腰扛着巨大的麻袋在甲板上艱難地蠕動,那汗漬浸泡之下的黝黑的肌膚在燈光的映襯下熠熠生輝。看着他們艱辛的步履,剛毅的神色,我突然記憶洞開,想起父親農閒時也多次到港務局扛包,特別是我那次重病父親就是從這裡被叫回去的,我甚至能想象出在汗水中浸泡的父親聽到兒子重病時的心境,於是父親的形象與眼前的圖景緊緊地重疊,讓我突然眼淚橫流,也成為我一生中揮之不去的記憶。

長沙是省會,自有一番省會氣勢,遠非當時還是城關鎮規模的岳陽可比。單那火車站就規模宏大,氣度恢弘,是當時全國第二大火車站,更別說那鱗次櫛比的高樓,摩肩接踵的人流,川流不息的車輛了。即使是專車接送,無須沿途停靠,從火車站到師院也用了近40分鐘,引得我們一邊不顧炎熱欣賞主幹道兩側的繁華,一邊從心底不住的計時,測算城市規模。父親儘管年輕時在株洲生活過幾年,但那老式的工業區自是無法與全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相提並論,心底也有一種掩不住的興奮。特別是看了我們學校,深感環境、規模、條件遠遠超出想象之外,連連感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大這麼好的學校,很是為我高興與自豪。為了節省盤纏,父親捨不得去住學校招待所,晚上就與我一齊擠在學生宿舍小小的雙層小鐵床上,那時寢室條件簡陋,連風扇也沒有,開學時又正值「秋老虎」肆虐,我年紀小睡眠足仍難以入眠,真不知年過不惑的父親怎樣挨到天明。

當時還是福利制讀書時代,我們不僅不用交學費,每月還有17.5元的伙食費補助,並且憑票供應,飯票四兩一張,菜票一毛錢一張。最讓我慚愧與至今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我那時懵懵懂懂,既沒有到食堂憑票吃飯的經歷(整個中學時代都是自己帶米帶菜),也沒有進行認真的換算,竟然沒想到餐票可以自由調劑,以為一次只能用一張票,每餐都只給父親打一毛錢的菜,父親更是不知底細,還直誇大學的伙食就是不一樣。直到快到月底,我看到票還剩這麼多,才恍然大悟,後悔不迭,在暗笑自己淺薄的同時,深覺對不起頂烈日冒酷暑風塵僕僕來送我的父親。

因為湖南師院正好坐落在嶽麓山下,嶽麓山又是著名風景名勝區,特別是愛晚亭因為沾過領袖的光澤更是聲名遠播。在剛剛過去的那段特殊歲月里,愛晚亭伴隨領袖的榮光在主流媒體上大紅大紫,成為很多人心中的聖地。父親儘管生在苦難歲月,大好年華還是生長在紅旗下,對領袖充滿了無限的敬仰。剛好另外兩位來送孩子上學的同學的父親也有相似的經歷與情感,於是三位父親相約一同登嶽麓山,以了卻心中的一段夙願。誰知很多事看似順理成章,卻常常事與願違,從師院到嶽麓山正門本來就兩站路,走小路更近,偏僻我們都是初來乍到,一點不熟,只好坐車。可快下車時一位同學的父親突然大叫:「不好了,有扒手!」語極焦急,聽來頗覺愴然。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問,原來是隨身所帶全部盤纏共30多元全部被洗劫一空。要知道30多元是當時我們那個僻遠山鄉一個正式勞力近三個月的全部工分收入,我在師院一個學期的全部零用錢才40塊。那位同學的父親傷心至極,滿臉愁雲,自然再沒心思去參觀公園了,甚至連學校也不想逗留片刻,急匆匆就直奔火車站而去。好不容易已到山下,父親儘管覺得十分可惜,但他更加惜緣重義,擔心那位同學的父親忙中出亂,也毅然和另一位同學的父親一道追隨而去,甚至來不及再到學校去看看,就這樣與嶽麓山失之交臂。

原以為嶽麓山距岳陽也不是太遠,以後多的是機會,何況我還要到師院呆4年呢。但父親是一個十分勤勞而又節儉的人,一生都生怕用錢,年輕時家境貧寒手頭拮据自不用說,後來兒女們都大了,又操心兒女負擔重壓力大,一生從來沒有到哪兒旅遊過。就是老家的房子倒掉後在岳陽城住了近10年,也沒有去認真地逛過公園,更何況專程去長沙呢?這一耽擱就是36年,現在父親年已老大,母親又病魔折騰很久以後棄父親而去,父親身心都遠不如從前,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不管經歷有多麼的豐富與曲折,父親本質上首先是一個農民,不僅有着農民的淳樸與本真,更有着農民對於土地與莊稼的天然情感,不僅沒有成為像孔乙己一樣沒進成學結果連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忘記了人,反而在農業生產的各個環節都能御熟馭輕,成了當地有名的行家裡手。

且不說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等農業生產的主要環節與基本技能在父親的手上是何等的熟能生巧行雲流水,就說技巧性不很強的打柴吧,父親的手藝也別具一格。父親打柴,不僅捆兒大,而且清得整整齊齊,一捆一捆地擺在那兒,大小高低基本一致,仿如一列列接受檢閱的士兵,其他人的如果堆在一起,與之一比簡直就是一堆雜亂無章的雞窩。不僅如此,父親砍過柴的地方,地上總是乾乾淨淨,如果不是就近細看柴樁,遠遠望去仿如新翻過的土地,這既源於父親精細的習慣,更源於父親對生產資料的珍惜。那時根本沒有今天的城鎮化,農村的計劃生育也十分寬鬆,人口幾近飽和,沒有也不可能有用煤氣做燃料的情況,柴草成為最常見又最珍貴的燃料,好多人家甚至為不知用什麼把飯燒熟而發愁呢。父親的這種習慣也帶動了好多隻選深與密的地方砍而暴殄天物的人養成良好習慣,除去美學觀點不談,畢竟多花一點力氣與功夫遠比為把東西煮熟缺乏燃料而發愁要好得多。

父親還特別的擅長種菜,我們家的蔬菜瓜果總是比別人家的早成熟,並且更加壯實碩大,模樣也可愛極了,總逗得看到的人目不暇接愛不釋手。因此不少人到我們家討要種子或者秧子,父親不僅有求必應,還細心介紹栽種與保養方法,巴不得他的「易氏蔬菜栽種法」能大力推廣造福桑梓,大有一枝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才是春的願望與情懷

父親特別的勤勞,在我兒時的記憶里他總是比別人出去早,回來晚,隊裡收工之後他還要加班做一些家庭農活,因此在蒼茫暮色中盼父親歸耕的身影幾乎成為了我們日常課。並且父親將這一種習慣一直保持了下來,花甲之後他還種田砍柴、養豬種菜、灌園培果,只要是農家所有,他幾乎無所不有。除了記掛兒孫,總要百里迢迢進城送一些來嘗嘗鮮以外,其他的忘不了讓鄰居們分享,因為他認為這是他作為勞動者的最大快樂與幸福。父母年逾古稀之後,家裡的老房子倒塌,由於家裡再無別的至親可以照看他們等多方面原因,老家的房子就一直沒有修復,於是父母搬到城裡與妹妹家住在了一起。即使如此,父親也閒不住,剛好妹妹家在城鄉結合部,房子邊上還有一些空地,他忍不住把它開墾了出來,種上各種小菜,於是房前屋後又鮮蔬繁茂瓜果飄香起來。那生機勃勃的圖景幾乎可以寫一篇新版《菜園小記》,其中的的蔬菜不僅可以全家自給,還經常送左鄰右舍分享,於是父親又開始「忙並且快樂着」起來,直到母親突發重病,生活無法自理,必須他全心全意照顧,父親才無限惋惜地暫時告別他的菜地。

父親和母親都是十分好強的人,儘管讀書都不太多,在當地也算是文化人了,年輕時又都有過為從事公務性工作的經歷,父親還做過3年多的國有大型企業的技術工人,但都時乖命蹇,最終做了一輩子農民。而我們家又地處在湘北的大山深處,既貧瘠又封閉,一個正式勞動力一天的工分收入有時還不到3毛錢,再加上人口多勞力少,日子過得十分的艱難。偏僻父母都是十分愛面子的人,所以心中一直十分鬱悶,時間久了難免要爆發於外,於是爭吵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有時甚至帶有濃重的火藥味,當我稍稍懂事之後甚至暗暗擔心他們的婚姻難得到頭。然而他們不僅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了過來,還遠遠走過了金婚,正向鑽石婚邁進,這既有母親的努力,也與父親的剛中有柔懂得退讓有關。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每當火藥味一重,父親就總是氣得摔門而去,看似十分強硬,其實是避免火上澆油。實際上這種方式也很是有效,大多時候冷卻一陣也就偃旗息鼓了,於是日子又從平靜中前行。待到兒女一大,壓力一小,家中變得清淨,到了俗話說的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時候,自然就更能和諧相依了,也許這也是那個時代一般農村貧困家庭的必經之路吧。

說來也怪,儘管年輕時很多時候各不相讓,步入晚年以後母親對父親表現出十分的依戀,不管有事沒事都喜歡喊喊叫叫。尤其是近兩年母親患腦血栓,長年臥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更是片刻少不得父親。有時哪怕是父親到前邊屋裡拿一點東西,母親也是喊得震天響,父親雖有抱怨,但照顧十分周到,這在性子一直比較急又十分怕麻煩的父親確實是一大奇蹟,特別是他自己也已經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每看到這一幕的一幕,想想從前的點點滴滴,我真是感慨萬端。我常常想,現實版的生活真實有時遠比文學版更有韻味,這就是我看《金婚》與《父母愛情》之類的電視劇既倍感親切又深感不過癮的原因。

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仁者壽,父親已臻耄耋,衷心祝願他老人家健康長壽,有機會陪他看看嶽麓山,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1]

作者簡介

易石秋,1965年生,1985年畢業於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學歷,學士學位。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