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涕糊」二妞(常蘭)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鼻涕糊」二妞》是中國當代作家常蘭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鼻涕糊」二妞
常蘭
陳佳四十好幾了才得三個丫頭。上世紀上山下鄉那年月,他家最大的剛上小學,最小的也才三歲。「鼻涕糊」二妞就是說的他家老二。陳佳很疼惜這三個孩子。對自己的媳婦說,這三個丫頭,各有特點,但要說聰明,二妞尤甚。因此,陳佳也格外偏向二妞一點。
當時單位號召說部分幹部家屬要下放農村接受再教育,作為國家幹部的陳佳就讓自己的媳婦攜三個年幼的孩子回到了晉南老家生活。但吃糧還是由留在省城工作的陳佳每三個月調撥一次供應糧給縣裡糧店,由媳婦去指定點領糧,再拉回到村里,孩子們才能吃上糧食。有時,在省城工作的陳佳,利用孩子們放暑假的機會也會返鄉探親給孩子們買些好吃的東西,但也只能是毛毛雨的點綴,只一個二妞就快給他掃光了。他還發現,這二妞玩起來瘋得連個人影都找不到,但論起學習文化,卻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專注。小小年紀,誰也不知道她怎麼掐着手指,就把算術題做得又快又准;再升級幾個題型她依然照樣拿下;再看看二妞那小手指,他心想,這手指不是隨了自己的手指修長嗎?這將來即便不是彈琴的料,也該是個好的外科大夫吧。如此想來,二妞的表現,就讓又驚又喜的陳佳平添了幾份惆悵。他覺得孩子們如果一直在鄉下待下去,實在無法想象他們的未來。但當時的處境,他也只能鼓勵媳婦,再苦再難也要抓好孩子們的教育,一定不能耽誤了她們,靜等返城的那一天。
說起二妞媽,雖然每日和勤勞的農民一樣下地掙着工分,但日子還是過得緊緊巴巴。她很注意孩子們的教育和營養補給。省吃儉用買了一瓶墨汁,從生產隊的倉庫向人要了個紙箱,用墨汁把硬紙板塗黑,自製了一塊黑板;又向村里學校老師要了半盒人家要扔掉的粉筆頭子,利用閒時,教孩子們識字算術。她還從來自己不吃細糧,給孩子們吃。孩子們都看在眼裡。知道母親的辛苦,都很聽媽媽的話。歲月如梭,一年下來,孩子們完全融入了鄉村生活,和村裡的孩子也玩在了一起。尤其是仁厚樸實、活潑調皮的二妞,每天學習完,便飛揚着兩個小辮,忽閃着花衣裳,一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了。玩各種遊戲更是表現出讓小夥伴們驚訝的聰慧機敏,由此在孩子們中間極有人緣。這似乎也更讓母親放心些。只要孩子們原則上不出偏差,忙起來也基本算放養了。
但這二妞還是由不得給人搞出個心驚肉跳的事情來。
那一天,村里五、六個灰頭土臉的孩子們簇擁着更加灰頭土臉、淚流滿面的二妞闖入院中,個個着急地搶着向二妞媽述說事情的經過。原來二妞與另一孩子比賽玩——把襯衣上那種四個眼的小扣子塞進鼻孔再取岀來的遊戲。不曾想,二妞的扣子進到鼻子裡就取不岀來了!正拉着風箱在家做飯的二妞媽聽罷報告,整個人驚得差點從板凳上立身沒站住!所幸還好,從二妞的一側鼻樑子上還能摸到那枚硬硬的小扣子!但是,二妞不敢呼吸,否則扣子就會在鼻腔內進深!說時遲那時快,向來遇事果決的二妞媽,一把扯起二妞連帶一大幫的孩子前呼後擁緊隨其後就找到村裡的赤腳醫生。虧了及時,也幸虧赤腳醫生有能耐,硬是從二妞臉部外面死勁頂住扣子的進深通道,然後用細勾子從滑滑的鼻腔裡面勾住扣子眼,安全地把扣子取了出來!看着帶血絲的扣子從鼻腔里拿出,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同時也讓二妞媽得了個教訓:孩子們的監管一刻都不能放鬆!
當然作為二妞,不僅得了個教訓,還就此得了個「鼻涕糊」的綽號。可能從扣子進鼻孔事件後,二妞的鼻黏膜受到損傷,總是愛流清鼻涕。特別是天氣遇冷,她鼻唇間總是掛着兩筒明晃晃的清流。為此,母親還給她的上衣肩頭別了一塊手帕,提醒她時時記得擦鼻涕。一年級的小學生了,肩頭還被媽媽縫一個花手帕,二妞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只是覺得它玩起來好礙事。看,鼻涕流下來了!二妞嘴能接着,就順勢舌頭伸出來在唇外一撩,哧溜,吸到嘴裡去;玩到興頭,顧不上舌撩,便乾脆再猛吸一下鼻子,讓冒出的清流再原路返回,並可重複不斷;實在不行,還有花上衣的兩支袖子,左右一擼,妥妥的。大冬天的晉南農村,可不像現在的厄爾尼諾現象,那是哈個氣都能成冰的。但這天氣哪能擋住二妞火熱貪玩的心?她迎着寒風的臉蛋紅撲撲的,兩綹清鼻涕作為標配自然的掛在臉上。既使鼻涕有天結痂了,也不去收拾一下,以至鼻涕還與鼻下的嫩肉粘連在一起。別人提醒一下,擦擦,沒人提醒,就懶得管它。只要誰聽到「呼哧呼哧」的聲音臨近,那準是二妞駕到。誰叫二妞「鼻涕糊」,二妞也不介意。對她來說,玩是那麼要緊,變着花樣地玩。什麼雪裡丟沙包、挖雪洞、捉迷藏、堆雪人……二妞那劈頭蓋臉、天馬行空的能耐,捨我其誰。
也真怪,二妞走到那裡都招人愛見。也可能在於她為人善良還特別仗義。她常常拿了母親包袱皮里那些好看的花布頭分送給女孩們縫製沙包用,直到二妞媽發現孩子們玩的沙包像用的是自家包袱里的布頭,才恍然大悟。還把從省城來探望她們的漂亮小姨給買的幾塊香型橡皮,均勻地分割切成若干塊,分送給班裡的同學。玩,也讓二妞的小腦瓜思考許多俗事人情。她遂向母親提出許多不好解釋的問題:為什麼70歲的小四家奶奶病了以後,他們家人另外給奶奶安排個草屋住,卻不給奶奶去縣裡看病?為什麼村東頭那裡,總看見好幾個嬸嬸總聚在一起說話,還說到咱們家?為什麼我們家在村里不能有麥地?二妞媽覺得這孩子的心是真夠琢磨事的。雖然村里人大多純樸,但二妞也會遇到大孩子惡意欺負挑釁的事。這也說明地球人走到那裡,誰也難免不體驗一把叢林法則,小孩子自然也是一樣。所以,二妞媽只有常給她的孩子們嘮叨:你們要想不被欺負,就必須要自己強大。怎麼強大,那就是你首先要學習好。
二妞記住了媽媽的話,除了仁厚大度,樂于贈人玫瑰,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二妞是出了名的學習好。不管冬季多冷的天,絕不做懶蟲的二妞,都是雞打二遍鳴就毫不猶豫地起床了。然後,從蒸鍋里懷揣一個饃就和姐姐並肩上學去了。二妞媽閒下,會經常跑到學校教室的窗檐下偷看自己閨女的表現。只見那二妞瞪大了一雙機靈的眼睛聽老師講課。別的孩子都已經扭頭看見窗外的二妞媽了,二妞還一動不動地像釘死在板凳上似的。凍得圓滾滾脹得像饅頭一樣胖的小手緊握着小石板,目不轉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板方向。直到老師注意到所有孩子的反應,有禮貌地朝窗外的二妞媽微笑致意,二妞才發現窗外的母親。又驚又喜的二妞媽趕緊閃開,撤身離校,一路上激動地在心裡嘀咕:我這麼好的娃,就這樣一直在村里待下去嗎?
二妞媽節衣縮食夾縫裡生存養育着三個孩子。但孩子們漸漸長大,吃窮用度都愈發緊張。她加緊與丈夫陳佳商議孩子們返城的事。三個娃中,這二妞最能吃。即使這樣,她還是感覺自己的肚子時時如空洞的深淵,那種面對食物卻生出慾壑難填的滋味,撕咬着她幼小的心靈,當然,也從一個側面激發着她不屈的成長心勁,變飢餓的感受,成為忍受的耐力。
轉眼又一個夏天來到,又到了二妞媽去縣上領口糧的日子了。那天,二妞媽四點多鐘起個大早給孩子們備好一整天的飯食,三姐妹也早早起床,悄聲吃着早飯並恭聽着母親出門前的萬千囑咐。二妞媽強調了四不許:
不許吃任何人從門外遞進來的食物;
不許越窗出門;
不許玩水、火做危險之事;
不許吵嘴打架。
臨走,二妞媽還特意讓老大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叮囑。
每次二妞媽出遠門,都好像帶走了三個孩子的心似的。三姐妹依依不捨地扒在屋裡的窗台上,悽然默默地看着母親瘦削的背影,推着個平板車走出院子,鎖上大門。
為防萬一,二妞媽曾在同村小叔子的家裡留了一把院門的鑰匙。一個上午過去,三個孩子在屋裡還算有序玩耍,各自完成作業。到了中午飯點,牽掛着孩子們午飯的小叔拿着三張白面烙餅開門進院來到屋前。他喊三個孩子近前,想從兩扇門縫把烙餅遞進去。
三個孩子透過門縫看到小叔手裡那烙得暄騰騰的烙餅,全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三叔!從這裡遞,我們可以夠到的!」二妞興奮的第一個伸出手想去接餅子。
「啪!啪!」二妞的手被老大果斷打了回去。
「誰讓你拿的?」「媽媽走前說什麼了?你忘了嗎?」
「媽媽說,不能拿任何人遞進來的食物。」二妞乖乖地囁嚅着重複一遍,低下了頭。 「那你剛才幹嘛?」
「就你知道吃!像個豬八戒。」從小就會看眼色說話的小妹順勢也指點起二妞來。
小叔在外面真切地聽到屋裡的吵鬧聲,和藹微笑着沖屋裡喊道:
「我是你們三叔,快拿餅子去,乘熱吃嘍!」
「不用了,謝謝三叔!我們吃過飯了,您拿回去吧!我們真得吃飽了!」
「那也收下,下午還是一頓飯呢!留着吃。」
「不用了,叔,我們真的夠吃的!」
如此這般再三的婉拒,搞得屋外的三叔十分難堪。他無奈道:「沒見過你們這麼犟的孩子!」然後長嘆了一口氣,背着手悻悻離去。
二妞從門縫裡看到三叔生氣離開的背影,嘟嚷着說:
「看,這下好了,你們不拿餅,都惹三叔生氣了。」
「生氣也沒有辦法。是媽媽說的,不能拿任何人的東西。」
「可三叔是自己人啊!」
「任何人裡面也包括三叔。主要還是你饞得想吃吧?」老大說。
「就是你想吃,不聽姐姐的話!」小妹又乘勢跳出來向着老大一起指點二妞。
「難道你不饞嗎?還裝什麼?」二妞憤怒地回懟妹妹。
「我才不裝呢!就是你想吃!像個豬八戒!一點骨氣都沒有!還是吃你自己的鼻涕吧!」 嘴巴尖刻的小妹,終於把二妞罵哭了。
二妞眼看着老大老三一夥指責她,委屈地只好惱着個臉獨自窩在床角抹眼淚去了。其實那天二妞媽雖備了一天的飯,但總有餓感的三個孩子中午一頓就幹了個差不多。不到下午四點,三個人都感覺有些餓了。一般順利的話,二妞媽一大早出門,下午四、五點鐘就能返回。但是那天,三個丫頭眼看着天色越來越黑,左等右等不見媽媽回來,就有些慌神了。先是小妹悄悄爬上床,拿起母親的一件碎花上衣,抱在懷裡死勁聞着媽媽衣服的味道就放聲大哭了起來,然後大家跟着一起哭起來。老三哭着歪着身子睡着了;窩在床角的二妞硬是一個下午沒和老大老三搭過話。
天幕降落。習慣了與母親一樣節約的三個丫頭,為省點燈油,都不捨得點亮油燈。下午鍋里該吃的那三個窩頭和一盤鹹菜,完全被思念母親的心情占據着,誰都不想吃。天幕愈加的黑,老大看着屋外月亮透進窗欞的亮光,就把二妞叫到身邊,三個孩子緊緊偎依坐在床上,等着媽媽回來。
二妞就想,媽媽到底怎麼了,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她不敢提出自己的問題,害怕姐姐又訓斥她說錯話。只有心裡想着苦熬這等待的辦法。突然她興奮而堅定地說:「我數五百下,媽媽就會回來的!上次也是我數數,媽媽就回來了!」第一遍,沒有動靜。老大無趣地看了一眼二妞。二妞堅持說,我再數一遍五百吧。於是她又慢慢數了第二遍的五百。一、二、三……這一次她還沒有數完,終於聽到大院門索索拉拉開鎖的聲音和媽媽大聲的喊話:「孩兒們,媽可回來了!想死我孩兒們了!」
世上最溫暖的聲音莫過於母親的呼喚了!二妞第一個跳下床,緊跟着,三人一起撲向屋門口迎接着歸來的母親,千言萬語都用這切肌切膚的擁抱代替了!一個個像做夢一樣在心裡喊着:是媽媽!真是媽媽回來啦!回來啦! 這一趟領糧,二妞媽本是可以早點回來的。但誰曾想,返回的路上大板車扎破了胎,路不好走,又找不到補胎的地方,二妞媽只好硬生生連拖帶拽着板車把糧食拉回來。等回到家裡已是快晩上九點了。自那以後,二妞這心,似乎已經經歷了一場與母親生離死別體驗似的。對於母親再去領糧這件事,就好像比老大老三更顯得從容淡定。似乎對她來說,飢餓遠遠比不過愛的力量讓她有勇氣睥睨一切的誘惑並承擔生命的耐受。她的心變大了,也少見她再流着鼻涕瘋跑了。
轉眼一秋。天藍得高遠而澄澈。遠山層林盡染,漫山遍野秋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團團、一串串橙紅色的野沙棘樹零星散落在山間,飄飄忽忽,盪過來不易察覺的果香味誘惑着二妞不由自主地汨汨吞咽着唾沫。生活的艱辛,擋不住童真生命的綻放。既然沒什麼填飽肚子的,餓了,二妞就和姐姐跑山上找些熟透的沙棘舌享一下。她們隔三差五撒歡于山野之間。二妞敏銳的眼睛總是專注地搜索着顏色最紅的沙棘,她滿身泥汗,跑得頭頂冒煙,綹綹髮絲亂糟糟濕乎乎地粘在臉蛋上,都顧不得縷一下。姐姐找到一串熟透的沙棘,夠不着,二妞就不管不顧地不怕荊棘劃破衣服和手臂,也要使勁探着身子摘下來。
「酸不?」姐姐問。
「不酸。我會把最紅的留給三毛吃。」
「我們剝下來,回家搗碎放糖吃會很好吃吧?」二妞出招了。
「噢,真是啊!你真會吃!怪不得爸爸說三個娃中數你奸了,哈哈哈……」姐妹倆的笑聲蕩漾在山谷里,天空上。
民間有諺語「小麥九成熟,十成收」。秋收後,村里只要有麥田的人家,都或多或少有些新麥儲備。不像二妞媽去縣城領回來的麥子,因為總是捨不得吃,很容易就生出蟲來。這天,二妞和要好的夥伴三丫在山上玩耍順便幫三丫家拾些柴禾。拾完柴,兩人下山。正午的秋陽暖暖的照在身上,還是很熱的。遠遠望去,村子裡已升起裊裊炊煙,三丫興奮道: 「俺娘說今天蒸頭茬饃和包子吃!俺娘蒸得包子可香呢!」
「我媽也在家等我吃飯哩。先去幫你放柴禾吧。」兩人說着來到三丫家。一進院門,一股蒸饃散發的新鮮麥面甜絲絲的香味就從廚房盪岀來鑽進了二妞的心裡。二妞不由咽了幾下口水,把柴禾放下,就向三丫家廚房走去。一進廚房,滿屋翻騰的熱氣讓她的雙腳一下就粘在廚房地上似的,整個人羞怯地站在那裡,痴痴地望着那霧氣騰騰的兩層蒸屜,絲毫沒有退出的意思。
「饃還沒熟。」正拉着風箱的三丫媽熱情地招呼着二妞:「等饃熟了,一會和三丫吃包子!」
好像就是為等三丫媽這句話似的,二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饃要出鍋了!二妞終於等到了這盛大的場面——大大的蒸蓋一揭開,滿屋飄香的蒸氣張揚地上騰到房頂,二妞的鼻子又吸了好幾下,放光的眼睛裡映照着一個個暄騰騰的如碗口大的饃饃和包子,舌頭悄悄死勁地在嘴裡咂吧着……
鄉下人一般都很實誠。三丫媽急急先拿一個還燙着手的大包子遞給二妞。她是那麼懂這個久站門檻不走的孩子的心思啊!二妞小心翼翼地捧着熱乎乎的包子,只是害羞地點頭致謝,然後一個轉身一溜煙兒就跑出了三丫家。 她想拿着這包子,儘快回家與媽媽和姐姐妹妹分享。她用上衣襟墊着護着燙手的包子,像捧着了一個寶貝。她想着三毛妹子見到包子的情景,越發加快了腳步。還不時跑跑停停,開心地一路招呼着路邊樹上的小鳥:你們來吃呀!這香噴噴的包子!來吃呀!她跑一跑又看看懷裡的包子,那香味,還是不由讓她在上面咬了個小口子。這一下她看到了,那裡面透出的鮮美肉餡和香香的汁水,頓時就又想再咬下去第二口。但是就在此刻,她嘴裡那美好的味道,立刻像突然提醒她似的,她一下子止步呆立在路上,奇怪地看着自己手裡的包子。
——她想起了母親經常的教訓:再渴再餓也不要隨便拿別人給的東西;她還想起母親外出領糧時尖嘴三毛妹子罵她「沒骨氣」的那些話;更想起以前父親講的壞妖婆贈人毒蘋果的故事。
二妞一下子手心出汗了,脖頸出汗了,背上也出汗了!她緊張地聯想着,三丫娘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這麼香的包子她卻像拿了人家一個毒蘋果?她又望望村路兩側楊樹上飛來飛去的小鳥,那啁啾的叫聲也好像是在嘲笑她:傻瓜,你個饞嘴猴!
二妞不淡定了。她再看了看這手裡的包子,愈發覺得這包子就像個毒包子了!午間秋日如火,很是曬人,加上二妞心裡有思想鬥爭,促使她滿臉通紅,大汗淋漓。她心想,這麼香的包子扔了多可惜,不扔又覺得拿回家不妥;萬一是個毒包子呢,自己還吃了一口,唉!
二妞胡思亂想着踟躕不前,但最終還是決定把包子扔到路邊的楊樹壕里。她顫顫地把包子扔出去的剎那,心口略過一陣的難過,急出了眼淚。她向着躺在樹壕里的包子躬身抱歉地揮了揮小手,抹一把眼淚,一口氣跑回了家。
回到家裡的二妞心裡始終忐忑不安。她仔細地感覺着自己的身體,並無異樣。怎麼就把包子扔了呢?不是太可惜了嗎?二妞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三丫娘,吃了幾口飯,終於憋不住向母親說了剛才扔包子的事。老大老三聽了,吃驚地看着她;母親聽了,心疼地摸摸她的頭安慰道:
「傻孩子,那可是好吃的呀,怎麼想到有毒了呢?扔了也髒了,不能吃了。」
「您不是說過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嗎?」
「那你當初應該不要拿人家的啊!而且你拿了,還咬一口又扔了,你這不是……」
「那我趕緊再拾回來吧!」二妞撒腿向門外跑去。卻聽到身後母親的一句話:「別去了!權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唉,可惜了的,三丫媽!」
等二妞再去跑到扔包子的地方,確實已不見包子。也許真的是誰家的狗吃了吧。二妞呆立在楊樹壕邊……久久的。
二妞想着:「我將來要是當上媽媽,我一定讓我的孩子天天吃上好吃的包子和餃子!」
不知這算不算一種人生理想,是不是這種想法給過二妞人生的激勵,不得而知。只是從小學到中學,二妞的學習總是上優。雖然跟隨父母從鄉村到城市了,幾經波折,多次轉學,她的學習成績受到些影響,但最後多能逆襲反轉。特別是考上省城醫科大學後,成為優等生的二妞常獲學校嘉獎。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這個小時候被人叫「鼻涕糊」的二妞,大學畢業後真的成為了一名婦產科大夫。當大夫工作是沒有正常生活秩序、經常需要調班的。但小時候經受過鄉村生活磨練的二妞,鍛造了一副好身板,連同闊達的心胸和沉穩深思的性情,正是具備了一個大夫應具備的。二妞沉醉於她忙碌的事業樂此不疲。如果半夜有待產的孕婦需要出診,你看她,依然會像小時候聽到雞叫聲那樣,毫不猶豫地起床,把頭髮一束,動作麻利地披上衣服就一步跨出家門。接着,樓道里會傳來「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常被二妞這動作驚擾到的老媽,聽到這聲響,總是半心疼半稱讚地愛嘮叨一句:「俺孩兒,給她媽還是小時候的利索勁兒。」
所以,當生活好了,別的女人還想着減肥的時候,二妞卻極少在意自己身體的胖瘦。只要感覺肚子餓了,又趕上工作急需,哪怕眼前是一盤油炸花生米也會讓她傾刻間一掃而光作為給自己的補養。她胖着並喜樂着美食轉化為價值能量的輸出過程;每天樂呵呵地享受着那成百上千的小生命從她溫熱的目光和靈巧的手指間誕出的幸福和快樂。
說起來,豪爽率真的二妞婚前是從不會做飯的。婚後有了兒女當上媽媽的她,大約也是因為小時候丟包子的記憶,再學會進廚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學會了拌餃子餡兒。那餃子餡拌得,軟軟糯糯、飄香四溢,不僅丈夫和孩子們讚不絕口,親朋好友做客二妞家,餃子包子也是她必須的安排。
某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挑食的外甥女去二妞家過暑假。這孩子冷漠地看着二妞辛苦張羅的一桌子早餐,坐在那裡完全沒有享用的衝動。二妞瞅瞅她毫無胃口的模樣,搖了搖頭,平靜地說了一番話:
「孩子,人們都說,人生在世,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雖然二姨做的這一桌子飯,算不上美食,甚至還趕不上你媽的手藝,但也算是心意吧。你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因為生活富足,可能已經不懂什麼是真正的美食了。所謂美食,就是最難得到的,最挑戰人性,最難以勝過的誘惑;也是最關聯着愛與善意以及生存意義和生命價值的東西。當你餓到極致,如至荒野,腳底如棉,滿眼是燈,心無所求的時候,孩子,那時你就知道,大自然饋贈你眼前的那怕是一枚草根也是美食,一粒種子也是愛了。」
聽罷此言,外甥女緩緩拿起了筷子——同時她看到二妞瑩瑩薄霧的眼。[1]
作者簡介
常麗萍;筆名:常蘭,寫拙文,記世事,志在遵循內心,不負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