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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詩遺說考》為清陳喬樅著、陳壽祺撰。陳喬樅(1809~1869)字樸園,一字樹滋,著名儒學家,侯官(今福州)人,為著名儒學家陳壽祺(1771-1834)之子。年十七,舉於鄉。七上春官不第,以大挑分江西,歷宰分宜、弋陽、德化、南城諸縣,著袁州、臨江、撫州諸府。用經術飭吏治,居官有聲。
《齊詩遺說考》現今遺留下來的版本共有左海續集本(道光刻、光緒印,三家詩遺說考)。
漢時齊人辕固(?-?),又名辕固生所傳的詩經。西漢齊國耏水(今山東省桓台县田庄镇辕固村)人。漢景帝時官至博士、清河王太傅,成為官學。開創《詩經》的《齊詩》詩派。一些齊人因研究《詩經》而仕途顯貴,都是轅固弟子。此後傳『齊詩』的有夏侯始昌、後蒼、翼奉、蕭望之、匡衡等。
在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後和楚漢戰爭中,散失了很多先秦古籍。但《詩經》[1] 由於是口頭傳誦的詩,因此得以比較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漢代傳習《詩經》[1]的學者有『魯詩』(魯人申培)、『齊詩』(齊人轅固生)、『韓詩』(燕人韓嬰)、『毛詩』[1](趙人毛公),即後世所謂的『四家詩』。前三家在西漢時代即已立於「學官」(即由朝廷立為正式的學習科目)置博士,魏晉以后,三家詩先后亡佚。《毛詩》出現得較晚,東漢時方立於「學官」。魏晉以后直到現在,通行的《詩經》即為『毛詩』[1]。四家詩均在注釋中力圖宣揚儒家思想,但對詩之解釋大同小異。但毛詩一派卻後來居上,影響頗大。
《毛詩》盛行,魯、齊、韓三家詩便逐漸衰落,傳習的人少了,後來本子也先後失傳了。現在我們所讀到的乃是《毛詩》[1],即由漢代毛公所講解和留傳下來的本子。
後世評價
論陳喬樅與王先謙三家詩學之體系(李霖)
- 一、輯佚之學
三家詩之亡也久矣。三家詩學昉自南宋王應麟(1223-1296)之《詩考》,極盛於清,有嚴虞惇、惠棟、餘蕭客之學,[2]有范家相(1715?-1769)之學、阮元(1764-1849)之學、馮登府(1780-1841)之學,有宋綿初、沈清瑞、臧庸、迮鶴壽、李富孫、魏源、丁晏、蔣曰豫、顧震福之學,[3]《集疏》一出而眾書廢。今人徵引三家詩,多以王先謙(1842-1918)《詩三家義集疏》為本。王氏《集疏》以《毛詩》為經,三家詩說為註,疏中標明詩說出處,折衷眾論,自謂“用力少而取人者多也”,故名之曰《集疏》。[4] 王書太半實因襲陳壽祺(1771-1834)、陳喬樅(1809-1869)父子《三家詩遺說考》。《遺說考》書分魯、齊、韓三部,每查一句之各家詩說,輒須前後翻檢,又不載《毛詩》原文,殊不若王書便利。
王應麟《詩考》一卷,韓詩略具規模,魯、齊寥寥數條而已。范家相《三家詩拾遺》十卷《源流》一卷,阮元《三家詩補遺》三卷,馮登府《三家詩異文疏證》六卷《補遺》三卷、《三家詩遺說》八卷《補》一卷,諸書卷帙雖增,而所輯齊詩之規模距韓詩相去懸殊,一如《詩考》舊觀。至陳喬樅著《魯詩遺說考》六卷《敘錄》一卷,《齊詩遺說考》四卷《敘錄》一卷,《韓詩遺說考》五卷《敘錄》一卷《附錄》一卷《補遺》一卷,[5]三家間之規模始相匹敵。三家之詩輯至喬樅乃陡然大備。而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二十八卷,所收三家詩說多仍陳輯,新增不多。
應麟所輯韓詩,多直接援引《韓詩外傳》、《文選注》、《釋文》諸書,魯詩亦直引古籍舊注與魯詩殘碑,皆班然可考。惟齊詩早亡,顯見者最少,惟採翼、匡齊詩家言。與《毛詩》不同而又不能辨別家數之詩文詩義,附入《詩異字異義》,篇幅不亞於所輯韓詩。《後序》雲“楚元王受詩於浮丘伯,向乃元王之孫,所述蓋魯詩也”,又云“康成從張恭祖受韓詩,注《禮》之時未得《毛傳》,所述蓋韓詩也”,皆引前人之說以存疑,而劉、鄭二氏之詩說,實歸入《詩異字異義》,其審慎如此。
比至於清,范家相以向、歆、《淮南子》詩說入魯詩,因其家世;以《史記》所載詩說入魯詩,因史遷曾問故於孔安國,安國,魯申公弟子;以蔡邕之詩說入魯詩,因其定魯碑之事。董仲舒、班固、楊雄、鄭玄之詩說歸屬,則莫能定論。阮元繼踵其後,復以班固、桓寬所傳為魯詩。阮氏書刻於身後,喬樅未見。馮登府既廣覽范家相、趙懷玉、盧文弨、汪照、宋徠初諸家之作,复遍檢經史,旁及漢碑,以補諸家未備。其上承王應麟、下啟陳喬樅,及立說之前後變化,見賀廣如《馮登府的三家〈詩〉輯佚學》。[6]範、阮、馮新輯之詩說,以魯、韓二家為主,齊詩仍有未逮。洎陳氏父子出,歸康成《禮》注入齊,以為禮家師說均用齊詩,作《齊詩遺說考》四卷,三家詩之輯佚始稱大成。而昔日應麟猜測之辭,範、阮、馮疑惑之論,至喬樅終定於一是。試以南宋應麟所見之古籍,比於清人,孰寡孰多?而清人所輯三家佚文,卷帙累增,至喬樅而蔚為大觀,所恃者無他,惟其輯佚之方法已有不同耳。
應麟直引群籍“韓詩曰”、“韓詩某作某”、“薛君曰”云云以入韓詩,乃輯佚之基礎,無所謂方法。王吉學韓詩、匡衡習齊詩,皆史傳所明言,應麟援以入韓、齊,是為有法。至其疑楚元王習魯詩則劉向亦習魯詩,康成曾習韓詩則注《禮》亦用韓說,則有法而不敢自信,僅歸入《詩異字異義》。劉向之家派,先儒或能信之,而以《禮》注為齊詩,則至喬樅方敢定論。陳喬樅輯佚三家,上溯先秦舊籍,下逮六朝字書,靡不條分縷析,各得其所。前人多已論定家派者,如伏生、匡衡、蔡邕,陳氏因之;前人莫衷一是者,如馬遷、班固、鄭玄隸屬何家,陳氏定之;前人所未取者,如《玉篇》、《廣雅》、《博物誌》之詩說,陳氏亦能有所採擇。
陳氏以為漢儒治經,最重家法,經師各守師法,持之弗失,寧固而不肯少變。[7] 故以向歆父子世習魯詩。而《漢志》言三家詩,“魯最為近之”,語本《七略》,即為左證。班固之從祖班伯少受詩於師丹,師丹治詩事匡衡,故班彪、班固、班昭乃至班婕妤所習皆齊詩,《漢書·地理志》引《詩》『子之營兮』師古曰“齊詩作營”即為明證雲。范家相以《史記》詩說為魯詩,亦同此類。然家法之事,前人小心求證,偶爾用之。陳喬樅則以“漢儒重家法”為輯佚之根本理論,據筆者歸納,其家法理論體現為四條原則。一謂一人必治一詩,蔡邕定魯詩石經,則所學必魯詩,而非齊、韓。此原則亦二三條之基石。鄭玄注《禮》用齊詩,則此條之變例。二謂同一師門必治一詩,匡衡、師丹、班伯皆治齊詩是其用例。三謂同一家族必治一詩,班伯、班彪、班固均治齊詩,楚元及向歆父子均治魯詩是其用例。四謂凡言詩必屬四家之一,陸賈之時未有齊、韓、毛,其所習只能為魯詩。
陳氏之家法理論,可議之處甚多。史遷、劉向、班固、鄭玄之家派所屬,素為聚訟之府,陳氏之後,攻訐之聲更不絕於耳。學者或舉證陳氏抵牾之跡,以申新說,此乃議題之繼續。或釜底抽薪,否定三家詩之輯佚方法。前者多系零星考訂,不勝枚舉。後者如劉立志《三家詩輯佚學派論定之批判》,歸總清人輯佚思路六條,一一反駁,以為非直引者不可採信。[8]葉國良《〈詩〉三家說之輯佚與鑑別》,標舉清儒之失,倡議後人修正思路,實事求是,重輯三家詩。[9] 虞萬里《從熹平殘石和竹簡〈緇衣〉看清人四家詩研究》,以後出熹平殘石,檢討陳、王之輯佚成果,認為相合者僅35%,然清儒繼絕之功,未可泯滅,其闕漏謬誤,則有待於新材料、新思路雲。[10]
竊謂輯佚三家詩與三家詩輯佚之學,應區別對待。前者謀復三家詩之原貌,後者研討輯佚家之學說。前述學者批判清人所輯三家詩,無不以古學原貌為圭臬,故有是非高下之別。試以經學為譬:輯佚者,乃經學家;全盤否定輯佚理論者,更近於史家;以出土材料為是非者,乃考古家;探索輯佚者營造之輯佚學,乃是經學史研究。經學家無不以聖人之義為鵠的,而吾輩治經學史,卻不必證其是否合於聖,但論其學說之究竟則可矣。故三家詩輯佚學之研究,暫可不必問其是否合於古之三家詩。前引賀廣如《馮登府的三家〈詩〉輯佚學》,正是筆者所謂後一範疇之研究。賀氏又作《范家相〈三家詩拾遺〉及其相關問題》與《論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之定位》,探討各家特點,揭示前後因革。[11]其學生鄭於香《清代三家〈詩〉輯佚學研究──以陳壽祺父子、王先謙為中心》,究心陳、王差異之由來,啟發筆者最多。[12]筆者以為陳氏之輯佚學,體大思精,持法嚴謹,王氏先謙之承襲與變化,亦堪玩味。試申此論。
- 二、輯佚有法
初,筆者讀《魯詩遺說考·自序》,至
“佩玉晏鳴,關雎嘆之”,臣瓚謂事見魯詩。而王充《論衡》、楊雄《法言》亦並以《關雎》為康王之時。“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史遷蓋語本魯說,而王符《潛夫論》、高誘《淮南注》亦均以《鹿鳴》為刺上之作。互證而參觀之,夫固可以考見家法矣。
不禁大呼其謬。《論衡》、《法言》偶與魯詩相似,何以竟視全書為魯說?史遷不過嘗於孔安國問故,安國兼習《尚書》,所問豈必魯詩?史遷尚且如此,又遑論偶與史遷同說的王符、高誘?喬樅此說,自申公、孔安國、司馬遷一條孤線,牽連至於王、高,寥寥寡證,強事臆測,自謂“考見家法”,豈其然哉?
此後,筆者時時翻閱《遺說考》與《集疏》,於其家數分派,雖未能信服,亦歎其前後一貫,極少抵牾。以喬樅定為魯詩的楊雄《法言》為例,除其說《關雎》合於臣瓚所謂魯詩以外,並無他證。《法言》涉及《召南·甘棠》之詩說,涉及《邶風·綠衣》、《齊風·甫田》、《小雅·小宛》、《小雅·小弁》之文字,喬樅咸歸入魯詩,雖然未有新證,亦未見反例。或可成為反例者有以下三處。《毛詩·豳風·破斧》“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喬樅《魯詩考》引《法言·先知篇》“昔在周公,徵於東方,四國是王”,蓋以“王”乃《毛詩》“皇”之異文。然同引《白虎通》、《爾雅注》之“魯詩”皆作“皇”,是《法言》之“魯詩”與《白虎通》、《爾雅注》之“魯詩”不同。喬樅於此無說,蓋其疏漏,[13]此其一。《毛詩·大雅·江漢》“洸洸”,《法言》作“璜璜”,喬樅定為魯說的《爾雅》作“僙僙”。同為“魯詩”,《法言》與《爾雅》不同。喬樅乃以“璜璜”為“僙僙”之誤,以掩其抵牾之跡,此其二。《魯頌·閟宮》“新廟奕奕,奚斯所作”,毛傳以為公子奚斯作此廟,《法言·學行篇》“公子奚斯嘗睎正考甫矣”,意為奚斯作詩。《法言》此說與《文選》王文考《魯靈光殿賦》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是詩公子奚斯作”相合。喬樅對此解釋為魯、韓詩說同,此其三。以上三條,第一條確有不合,後兩條則已作出辯解。
由是觀之,喬樅以《法言》為魯詩之假說,雖然只有《關雎》一條例證,亦能周全其說,在其假說內部鮮有抵牾。《法言》之外,楊雄《方言》乃至辭賦箴誄,亦為喬樅納入魯詩。喬樅以《潛夫論》為魯詩,其立說之牽強,更甚於《法言》,然檢其見於諸篇者,亦皆此類。敢問詩派歸屬之理據既已牽強若彼,其詩說又何能整齊通達如此?
於是知陳氏輯佚之學,別有洞天,自成一體。何以分家定派,乃以家法為核心。家法演而為四則,即前述詩分四家,一人、一門、一族必治一詩。依此反觀陳氏之立論,種種欠通之處,轉而有法可循。以此繩之,《荀子》、陸賈、馬遷、劉向、《白虎通義》、蔡邕用魯詩也,班氏、禮說、緯書、公羊之學、翼匡之屬所用為齊詩,魯、齊二詩之規模已遠超前人。此其輯佚之始基。其餘載籍舊文,陳氏又參核異同,分門別類,摭其近於以上諸家者。則《淮南》、高誘、楊雄、王充、張衡、《潛夫論》、《風俗通》、《楚辭章句》、《左傳》服注、《爾雅注》皆歸入魯詩,《焦氏易林》、桓寬《鹽鐵論》皆歸入齊詩,曹植詩文等歸入韓詩,三家詩始粲然大備。
參陳氏輯佚之前後階次,四原則而外,實又立一義曰:一詩當持一說。一詩不能有兩說,故詩說相異者,不能視為一家。逆用此法,則說詩同者,或為一家。前引《魯詩考自序》,以王充、楊雄、王符、高誘四氏之說歸入魯詩,背後實有一番考訂功夫,《自序》所舉,特其顯明有力者耳。
再以《鹽鐵論》為例,[14]《齊詩遺說考·關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條引其說,並云:
喬樅謹案:桓次公《鹽鐵論》皆用齊詩。如以《兔罝》為刺,義與魯、韓、毛顯異,以“鳴雁”為“鳱”,文與魯、韓、毛並殊,以《出車》為周宣王詩,與班固《匈奴傳》合,是其證也。
喬樅列《鹽鐵論》於齊詩者,其數不下半百,此條案語所舉,乃最顯明之證據。阮元《三家詩補遺》刻本前冠葉德輝《敘》駁其說曰:
按《鹽鐵論·取下篇》雲:“是以有履畝之稅,《碩鼠》之詩作也。”以履畝、《碩鼠》為一事,與《潛夫論》“履畝稅而《碩鼠》作”之說合。陳氏既以節信為魯詩,又出次公為齊詩,析而二之,未見有合。阮氏桓、王併入魯詩是也。
葉氏所指,的是陳說漏洞。然不見喬樅《魯詩遺說考·碩鼠》案語所云“桓寬用齊詩,然則此詩魯、齊說同矣”,語雖近於狡辯,亦未可厚非。其言某詩與某詩同,乃喬樅疏通詩說之法,本出於無奈,竟成敷衍塞責之套語。阮元以班固習魯詩,故喬樅所舉《鹽鐵論》與《匈奴傳》合者,轉而成為阮氏《鹽鐵論》為魯詩之證。然檢《兔罝》、“鳴雁”所謂魯、韓之詩,無一出於直引,皆以家法論定之魯、韓,則葉、阮所以立論者亦同於陳。故喬樅與阮元實無是非之分別,其理論依據有所不同而已。阮書文寡,其體也小,其法也少,陳書文繁體大,其法也多。
觀喬樅以桓次公異於魯、韓、毛而定其為齊詩者,是以“一詩不能有兩說”別異之法。其不以齊之《鹽鐵論》與魯之《潛夫論》同說為意,不以魯之《法言》與《文選注》引《韓詩章句》同說為意,而曰某某說同者,是以“兩詩可持一說”以存同之法,此法亦可謂“一詩一說”之妙用。究此法之所本,則《史記·儒林傳》有“其歸一也”之語。魏源《詩古微·齊魯韓毛異同論》所云“三家遺說,凡魯詩如此者,韓必同之,韓詩如此者,魯必同之,齊詩存什一於千百,而魯、韓必同之,茍非同出一原,安能重規迭矩”,皮錫瑞《詩經通論》所謂“三家詩大同小異”,王先謙《集疏》屢雲之“三家無異義”,皆此類也。
或曰:所論陳氏輯佚之五法及前後階次,有明文可依否?前人輯佚亦有法,阮氏已以《漢書》、《潛夫論》、《鹽鐵論》歸為魯詩。或有法而不自知,臧庸《拜經日記》卷七《楚辭章句多魯詩說》雲:
王叔師《楚辭章句》所引《詩》,或與韓、毛不同,而與《爾雅》及《列女傳》有合者,蓋魯義也。其詁訓亦往往有異於毛鄭,而較毛鄭為長者。
與韓、毛不同則必魯、齊,豈非“詩必四家”之法?鏞堂素以《爾雅》舊注多魯詩,或又以《列女傳》為魯詩,而王註與二書相合,故云“蓋魯義也”,正是“一詩當持一說”之逆用。
“蓋”者,推測之辭,至喬樅乃成定論。《魯詩遺說考·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條引王逸《楚辭·九歌》注“窈窕,好貌,《詩》曰'窈窕淑女'”雲:
喬樅謹案:臧鏞堂《拜經日記》言:“叔師《楚詞注》所引《詩》多與毛、韓異,而與《爾雅》及《列女傳》有合者,蓋魯義也。”喬樅考叔師引《詩》,如“好人媞媞”、“苕苕公子”之類,顯與韓、毛文異。此詩“窈窕”,毛傳訓作幽閒,雲:“是幽閒貞專之善女。”薛君《韓詩章句》亦云:“窈窕,貞專貎。”(原註:見《文選》顏延之詩李注引)又匡衡習齊詩,其說“窈窕淑女”,謂:“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義與《毛詩》並同。是知叔師所用,信為魯詩矣。揚子云《方言》雲:“窕,美也,陳楚周南之間曰窕。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或謂之窕。美狀為窕,美色為艷,美心為窈。”子云用魯詩,故與叔師說合。《毛詩釋文》引王肅雲:“善心曰窈,善容曰窕。”又張揖《廣雅》雲:“窈窕,好也。”皆本魯詩說。
《楚辭章句》異於毛、齊、韓“貞專”之訓,故定其為魯詩。王逸本無家法可尋,喬樅以其多異於《韓詩章句》及《毛詩》(“好人媞媞”、“苕苕公子”),此處又不與匡衡之齊詩同,故“信為魯詩矣”。楊雄亦無家法可據,《法言》說《關雎》詩旨與魯合,系待考之魯詩。既以王逸為魯詩,而《方言》訓“窈窕”與王逸同,則更證楊雄所習為魯詩,王逸亦多一左證。王逸、楊雄二氏皆未聞有家法,終於得以確定家數,其前後階次,班然可睹。論其考證之法,則“詩必四家”、“一詩當持一說”,與臧庸同。
臧氏之法,實出於考據家之經驗,非有意用之。陳氏之法,乃為輯佚而苦心營造。陳氏輯佚,總合前人之成,倘不以家法之說統攝,必淪為《詩經》異說之彙編。先立有家法者,則無家法者亦可比附,是其輯佚之階次。而後一階次之依據,乃“一詩當持一說”,此義亦源於陳氏之家法觀念。家法乃陳學之根本,否定家法理論,《遺說考》必不復成立。
然喬樅之考證看似有理,實則外強而中乾。喬樅之證據,惟薛君《章句》信為韓詩,其余文獻,無不以家法定派,自相支撐,實乃循環論證。然《遺說考》體制之宏大,恰在其循環周流之順暢,鮮少抵牾。其引王肅及《廣雅》,訓“窈窕”與王、楊同,遂採入魯說。王肅、張揖,時代已晚,異文、異訓、異說歧出,迥異於陳氏既有之分派,喬樅分散其說,凡與某詩合者,則係於某詩。類此不能劃為一家者,又有先秦諸書,以其時未有今古之分;又如《博物誌》,詩說甚少,然間涉三家,不能概論;又有《說文》 ,許慎以毛自命而異文錯出,絕不能指為一家;又《玉篇》、《廣韻》、玄應《眾經音義》諸晚出之字書、韻書,異文特多,難以整齊。此皆漢代家法理論所不能涵蓋,與現成詩說相合,則採入某家。
亦有無可比附者,如《廣韻·十六怪》:
扒,拔也。《詩》雲:“勿剪勿扒。”案,本亦作“拜”。
《毛詩·甘棠》原作“勿翦勿拜”,“拜”字《廣韻》引作“扒”。陳氏所輯三家於“拜”字皆無說,無從比附,故不見於《遺說考》。喬樅又作《詩經四家異文考》,[15]出“勿剪勿扒”條,引《廣韻》此文曰:
案《毛詩》箋雲:“拜之言拔也。”《廣韻》所引蓋三家之異文。雖字異而訓義仍同。扒得與拜通者,考司馬相如《上林賦》“洶湧澎湃”,韓愈、孟郊《徵蜀聯句》雲“獠江息澎汃”,“澎汃”即“澎湃”也,此足為扒、拜通假之驗。
喬樅未能論定家派者,可入《異文考》,以存古籍舊觀。《遺說考》已判為誤字者則不收入《異文考》,以免節外生枝。至其不論“剪”乃“翦”字異文,則《異文考》“勿鬋勿伐”條下云“《玉篇》以剪為翦俗字”是也。
《甘棠》“勿翦勿”三字,各章皆然,“翦”有異文,各章必同。《異文考》“勿鬋勿伐”條語出劉歆廟議,則以魯詩“翦”作“鬋”。依陳氏著書之例,《魯詩遺說考》宜出此條異文,再注其出處。今檢《魯詩考》,所出乃《毛詩》原文,條下所匯諸說,“翦”、“剪”、“鬋”、“剷”互見,又檢《韓詩考·甘棠》,列異文出處如表一。
又《魯詩遺說考》雲:
喬樅謹案:《毛詩釋文》雲:“勿翦,《韓詩》作剷。”中郎用魯詩,字當作“鬋”,與《漢書》劉歆廟議引同。此作“剷”者,蓋後人傳寫,從韓詩改之耳。又《說苑》及《白虎通》兩引《詩》“勿翦勿伐”,皆當作“鬋”為是。
《韓詩遺說考》又云:
喬樅謹案:據《毛詩釋文》及《集韻》,是韓詩“翦”作“剷”,與毛文異。今本《韓詩外傳》引《詩》作“翦”,蓋後人順毛改之耳。
《釋文》與《集韻》直引《韓詩》作“剷”,兩相參證,更信於《韓詩外傳》。故定韓詩為“剷”,而以《外傳》為誤字。其餘三字,“翦”乃《毛詩》用字,“剪”以俗字不足取,[16]僅“鬋”可論。又見“鬋”字出於劉歆,遂定為魯詩。魯詩既定,則同為魯詩之《說苑》、《白虎通》與蔡邕,皆可視為誤字。然喬樅論《說苑》、《白虎通》與《外傳》順毛而誤,尚可通;既改《韓詩外傳》以就真“韓詩”,又以“韓詩”改蔡邕之文,一改再改,似於理不合。陳氏屢易典籍文字,干犯大忌,所圖者何?其“一詩一說”之義也。此義厥功甚偉,貽患亦巨,既為輯佚之功臣,復為陳學易遭詬病之處。欲詳知其學說之究竟,需觀王氏先謙彌縫改更之跡。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甘棠》雲:
勿翦勿伐【注】韓翦作剷。魯亦作剷,又作鬋。【疏】“韓翦作剷”者,引見《釋文》。《集韻》剷字注引同。據此,上引《外傳》“勿翦勿伐”之文亦當為“勿剷勿伐”,作“翦”者,後人亂之。秦《詛楚文》“欲剷伐我社稷”,剷伐連文,即同韓詩。“魯亦作剷”者,蔡邕《劉鎮南碑頌》:“蔽芾甘棠,召公聽訟。週人勿剷,我賴其楨。”蔡述魯詩,是魯本亦作“剷”。“又作鬋”者,《漢書·韋玄成傳》劉歆廟議雲:“《詩》雲:'蔽芾甘棠,勿鬋勿伐,邵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況宗其道而毀其廟乎?”據此,魯異文作“鬋”。《韋賢傳》:“鬋茅作堂。”顏注:“鬋與翦同。”翦、鬋通用字。《說苑》、《白虎通》兩引《詩》“勿翦勿伐”,知魯又作“翦”也。
勿翦勿敗【疏】《集韻·二十六產》剷字注:“翦也。”引《韓詩》曰“勿剷勿敗”。
勿翦勿拜【注】魯韓拜作扒。魯韓說曰:扒,擘也。【疏】“魯韓拜作扒”者,《廣韻·十六怪》:“扒,拔也。《詩》曰:'勿翦勿扒。'”陳喬樅雲:“扒得與拜通者,司馬相如《上林賦》:'洶湧澎湃。'韓愈、孟郊《徵蜀聯句》雲:'獠江息澎汃。澎汃'即'澎湃'也。此足為扒、拜通叚之驗。”愚案:扒、拜以雙聲通轉。“扒擘也”者,《廣雅·釋詁》文,正釋此義,知作“扒”者為魯、韓詩矣。《廣雅》又云:“擘,分也。”以手批而分之,亦拔取之意。擘、拔聲轉而義通。《毛詩》作“拜”,箋“拜之言拔也”,陳奐雲,“本三家義”。愚案:箋不用拜之本義,而訓為拔者,見三家作“扒”是正字,毛作“拜”是藉字,故讀拜為拔也。
其說如表二、表三。
表二所引之文,秦《詛楚文》刻石而外,皆出自陳書,是王氏因襲陳氏之明證。陳氏所定家派,前文所列者,悉為王氏所取。陳氏不能論定者,王氏以《廣雅》、《廣韻》異文為魯、韓之同說(如表三),又定《玉篇》為韓詩(說詳後)。是王氏之三家分派,源於陳氏,然陳氏三家詩學之體系,王氏未全部依從。陳氏改字以適“一詩當持一說”之義,而王氏則不以一詩可持兩說、三說為意,遂定魯詩之異文有三(如表二)。王氏引陳氏之文而易《廣韻》之“剪”為“翦”者,或為訛誤,或出於私意。至其以《外傳》之文為後人所亂,則又從喬樅之說而不能堅持“一詩可持數說”之原則。
喬樅之“一詩一說”與先謙之“一詩數說”,乃二氏最顯明之差別。下文由此入手,以顯陳、王三家詩學體系之特徵。
- 三、一詩一說
王氏不從陳氏“一詩一說”者,《集疏·羔羊》雲:
委蛇委蛇【注】齊韓委蛇作逶迤,韓又作褘。【疏】“齊韓委蛇作逶迤”者,《釋文》:“委蛇,《韓詩》作'逶迤',雲:公正貌。”案:曹大家賦“逶迤補過”,是齊作“逶迤”,與韓同。《楊秉傳》“逶迤”二字正用齊、韓文。“韓又作褘”者,陳喬樅雲:“據《釋文》韓作'逶迤','褘'非韓詩經文,乃內傳釋經'逶迤'之訓。”愚案:《衡方碑》“褘”,洪適謂本韓詩,與王婁說合。眾家皆有異文,“褘”是韓異文,《釋文》失引耳。《釋訓》“委委蛇蛇,美也”,《釋文》作“褘褘它它”,是褘、委通用。“逶迤”疑或作“委隨”,故隸省隨作隋,又變隋為也。
喬樅《遺說考》略同,不煩贅引。《釋文》既直引《韓詩》,故喬樅不以《隸釋》之文為韓。然碑文字僻,他書所無,不能指為訛字,遂以“非經”為辭,不辨以僻字訓常語,於理未安。觀陳氏於《爾雅》諸書,凡與經文似有關聯者,輒援以入詩,而先儒語之的出《內傳》者,又以他說搪塞,曰此非經文也,曰彼乃訛字也,或以文字音韻之學證其實為一字,殊為可笑。(上文所論某某兩詩同說者,殆其自圓其說之又一套語。)王先謙則無所顧忌,以為韓詩異文。其所云“眾家皆有異文”,是其“一詩數說”之明證。以諸儒之書觀之,四家詩之差異,舉其大者,曰詩說,曰訓詁,曰文字。(“異文”、“異說”,對言則互異。本文每泛論“詩說”、“異說”,乃兼包文、訓而言。)諸家所輯,詩說最寡,而異文特多。章句、故訓寡,故一詩一說,鮮有抵牾,雖有不合,亦易於敷衍牽合。異文眾多,則往往不能相合,遂有陳氏改字搪塞諸舉。王氏不言眾家皆有“異說”而獨言“異文”者,以此也。又案《釋文》原引《詩》“委蛇”作“委虵”,雲:“本又作'蛇'”,則“虵”、“蛇”乃《毛詩》內部異文,陳喬樅移諸《詩經四家異文考》,王氏則未有說,蓋《集疏》徑襲《遺說考》而未檢《釋文》單刻本,[17]抑或《毛詩》非其意所在之故。
王氏從陳改字者,《集疏·草蟲》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注】魯覯作遘。【疏】“魯覯作遘”者,《釋詁》“遘,遇也”,邢疏引《草蟲》曰“亦既遘止”。陳喬樅雲:“邢疏所引,必據《爾雅》舊注之文,知是魯詩也。《說苑》引《詩》亦當作'遘'為正。”愚案:《說文》 :“遘,遇也。覯,遇見也。”上言見,下不當複言遇見,魯詩作遘義長。
陳氏改字,王氏多以或說疏通,此處則不然。蓋以三家勝毛,故默許陳氏之說。王氏右三家而貶毛,是其書一大特點,詳見前引鄭於香文。
前文論及《江漢》異文,《法言》與《爾雅》不合,陳氏改《法言》以就《爾雅》。此處異文錯出,特累引其文,以觀陳、王之別。《魯詩遺說考》雲:
武夫僙僙。
【補】《爾雅·釋訓》:僙僙,武也。
喬樅謹案:《毛詩》作“洸洸”,《爾雅釋文》洸洸下云:“舍人本作'僙',音同。”考《古文苑·班固車騎將軍竇北征頌》“光光神武”注引《詩》“武夫僙僙”,又《舞陽侯樊噲贊》“黋黋將軍”注亦引《詩》“武夫僙僙”,是三家詩“洸洸”皆作“僙僙”。桓寬《鹽鐵論·繇役篇》引《詩》“武夫潢潢”,段氏玉裁雲:“蓋'僙僙'之誤。”臧鏞堂曰:“注《爾雅》者如樊光,當於'僙僙'下引《詩》雲'武夫僙僙',後人見《毛詩》作'洸洸',因據以改《爾雅》。猶《釋言》'橫,充也',或作'桄,充也',而孫本遂改作'光,充也'。”
《法言·孝至篇》:武義璜璜,兵徵四方。
喬樅謹案:此作“璜璜”,疑即“僙僙”轉寫之誤。
《齊詩遺說考》雲:
武夫潢潢,經營四方。
【補】《鹽鐡論·繇役篇》:《詩》雲:“武夫潢潢,經營四方。”故飭四境所以安中國也。
喬樅謹案:“潢潢”,《毛詩》作“洸洸”,傳云:洸洸,武貌。“洸洸”當為“僙僙”之叚借。《爾雅·釋訓》:“洸洸,武也。”《釋文》雲:“舍人本作'僙',音同。”考《古文苑·班固車騎將軍竇北征頌》“光光神武”注引《詩》“武夫僙僙”,音光,武勇貌。是三家詩作“武夫僙僙”也。《北征頌》“光光”當本作“僙僙”,故注引《詩》“武夫僙僙”為證。《鹽鐡論》“潢潢”蓋“僙僙”之訛字。《玉篇·人部》雲:“僙,作力貌,與趪同。”又《走部》雲:趪趪,武貌。
其說如表四。
前文陳氏皆改一家異字以從一字,此例則改三家異字以從一字。先以《爾雅》舊本與班固文之注語相同而定三家皆同,再改易《法言》與《鹽鐵論》文字,又證《玉篇》字同,其說迂曲如是。王氏所定迥異於陳,《集疏》雲:
武夫洸洸【注】魯洸作僙,齊作潢,韓作趪。【疏】“魯洸作僙,齊作潢,韓作趪”者,《釋訓》:“洸洸,赳赳,武也。”《釋文》:“樊光本'洸洸'作'僙僙'。”是作“洸”乃順毛所改,此“魯作僙”。郝懿行雲“聲借之字,古無正體,即'僙'亦或體”是也。《鹽鐵論·繇役篇》:“《詩》雲:'武夫潢潢,經營四方。'故飭四境所以安中國也。”桓習齊詩,是“齊作潢”。又《玉篇·走部》:“趪趪,武貌。”郝雲:“趪趪與赳赳字俱從走,《玉篇》似近之。”《玉篇》所據為韓詩,是“韓作趪”。《樂記》“橫以立武”,“橫”古音與“光”同,其字亦通。黃從炗聲,炗,古光字也,故從黃之字或變從光。《說文》兕觵之觵,俗文作觥。《釋言》“桄,充”,亦作“橫,充”,皆其證。《法言·孝至篇》:“武義璜璜,兵徵四方。”疑“僙僙”轉寫之誤。
其說如表五。
王氏引文襲陳之跡顯然。喬樅僅以《爾雅》舊注、班固註二家之文相同,即曰三家皆作“僙”,是立說之不審。陳改《鹽鐵論》“潢”字,王則以之為齊詩之文。陳於《玉篇》無所歸處,王則以《玉篇》為韓詩(詳後)。兩表相較,陳說之迂曲牽強,王說之簡絜明快,可見一斑。至於王氏擅改《法言》之文,一如陳氏,而不言魯詩有異文,是其不能守“一詩可持數說”之法,猶前文襲陳改《外傳》“翦”字與《說苑》“覯”字之例。故王氏之學雖稱齊一,論持法之謹嚴,實不及陳。
喬樅偶有不守“一詩一說”者,如《綠衣》鄭箋改“綠”作“禒”,《魯詩遺說考》曰:
喬樅謹案:楊雄、高誘並用魯詩,而於此篇皆作“綠衣”,是魯與毛同。鄭君箋《詩》定“綠衣”為“禒衣”之誤,其義獨異。疑本之齊詩,據禮家師說為解也。
所謂禮家師說,詳見其早年所作之《毛詩鄭箋改字說》。然《齊詩遺說考》引《易林》作“綠衣”,與鄭箋所據“禮家師說”不同,則齊詩已作兩字。喬樅不改《易林》之字者,蓋千慮之一失。喬樅必以鄭據三家而改毛者,《改字說·序》雲:“家大人曰:鄭君箋《詩》,其所易傳之義,大氐多本之魯齊韓三家。 ”王先謙於此條則云:“鄭氏改毛,間下己意,不盡本三家義。”此陳、王之又一差別。
《毛詩鄭箋改字說》書影
陳氏守“一詩一說”之嚴,實為歷來之最。《小雅·四牡》“周道倭遲”,《釋文》引《韓詩》作“倭夷”,《文選注》引《韓詩》作“倭夷”、“威夷”、“威遲”,《漢書·地理志》作“鬱夷”,注以為《韓詩》,此皆有本之說,王應麟《詩考》並載之。范家相《拾遺》、宋綿初《韓詩內傳徵》從之,皆不以一詩有異文為意。阮元《補逸》、魏源《詩古微》咸以顏注為非,定《地理志》之“鬱夷”為魯詩,然亦並存韓詩異文三種。陳喬樅則以“鬱夷”為齊詩,以《易林》之“逶迤”為“鬱夷”之訓,又定“威夷”為韓詩,其餘異文,或以為誤字,或以為與“威夷”通。陳氏力排眾論,固執己見,雖失於迂曲,正可見其理論之細密。所可怪者,王氏亦與陳說相似。是王氏有法而不恒守,理論粗疏也。然其體制之宏,又遠勝於範、阮諸氏。諸氏輯佚之書,間用“一詩一家”以定家數,蓋考據之素習,未可言準則,更弗論體系。至陳氏薈萃眾說,乃渾然一體,靡不條貫。王氏執守條法,雖不若陳氏之堅,亦別具一格。
陳氏不容三家詩之一家內部有異文,嚴苛若是,然其所作《異文考》,屢引《釋文》或本,以為《毛詩》異文。其於毛氏,則網開一面。何也?其“一詩一說”之義,乃輯三家之法,故不以繩毛。反觀王氏之“一詩數說”,一詩既容有異說,則何以別家法、定詩派?以王氏之理繩之,《鹽鐵論》以《兔罝》為刺,異於魯、韓、毛者,可為魯、韓、毛之異說,何必為齊;以“鳴雁”為“鳴鳱”,異於魯、韓、毛者,可為魯、韓、毛之異文,亦不必為齊也。陳氏不惜冒篡亂古書之罪,以守“一詩一說”之義,正以此也。陳氏輯佚,所圖者大,故能捨小節以全大體。王氏既採陳氏所分之詩派,而不取其所以分派之法,是其體系之癥結。何謂也?譬之以木,陳學之體系,乃以家法觀念為本,以五條原則為乾,各家分派是其枝,所匯詩說是其果。本生幹,干成枝,枝結果,未有本壞而末能久者。王氏變陳學之條例,撼動其乾,則危及其餘,而復執其枝、採其果以論詩者,殆矣。
今之學者持以難清儒者,如民國間洛陽出土魯石經“彼四牡四牡驛”,[18] 與蔡邕《胡廣黃瓊頌》“奕奕四牡”文異,則論蔡邕所習非魯詩也。魯詩石經,蔡邕所手定,斯人尚不合家法,則陳、王所輯之三家詩,其可取信與?竊謂以石刻定經文古字,論先儒得失者,皆以“一詩一說”為想當然之理。使喬樅有知,其必曰:“'奕奕'乃後人順毛而改也。”倘先謙復生,其必曰“魯詩亦作'驛驛'”是也。清人輯佚非不取石經,簡帛佚籍、碑文石刻,不過豐富輯佚之果,於其本幹則無傷。
以三家詩之原貌而論,若經止一本,何煩刻石之勞?則“一詩一說”之理為鑿,先謙所謂“眾家皆有異文”為得。然依先謙此法,清人所輯三家詩,皆近於夢揣,《集疏》亦不能免。“皮之不存,毛將安傅”,此之謂也。
- 四、陳王異趣
陳氏之《遺說考》,每有某某詩同說者,皆分篇而兩見,翰墨徒費,讀者亦苦其不便。然其條例之嚴密暢達,實非王氏《集疏》可比。王書主體之告成,前後不過三年。[19]陳氏之書,乃父子兩代苦心經營之作。王氏《集疏》,本非輯佚之作,其薈萃三家,乃以釋《詩》,與毛氏相抗(詳鄭於香文)。其所屬意者,本非三家詩之所從來。至於條法細則,更非其意所在。故又不可以陳氏之體系,苛責王氏之短長。
王氏既變陳學之條例,以便己用,又於陳氏之分派,有所改易。張華《博物誌》引《十月之交》“山塚崒崩”作“山塚卒崩”,與《漢書》劉向上封事之文引同,是與所謂魯詩相合。然又有與齊、韓之說合者,《遺說考》略採數條,分入各篇。王氏並省之。《廣雅》、《廣韻》異文異訓雜見,陳氏難以劃一,遂與魯、齊、韓之說各相比附,散於三《考》。王氏以《廣雅》、《廣韻》為魯、韓義(如表三),蓋以二書附於三《考》者,以魯、韓為多。又定《玉篇》為韓詩(如表五),以野王之時,韓詩僅存。此法實陳氏“詩必四家”之變例。陳氏非不省此理,《韓詩遺說考》“左右覒之”條下喬樅案雲:
顧野王《玉篇》撰於梁大同九年,是時齊、魯詩已亡,惟韓詩存。故《玉篇》所載《詩經》文字訓義,兼採韓、毛二家。如《人部》“仲”字下引:“《詩》曰'仲氏任只',仲,中也。”《宀部》“?”字下云:“夜也。《詩》曰'中?之言',中夜之言也,本亦作'冓'。”雖皆不言其為韓詩,然據釋玄應《眾經音義》九引《韓詩》曰:“仲,中也。言位在中也。”陸德明《經典釋文》《牆有茨》篇引《韓詩》雲:“中冓,中夜,謂淫僻之言也。”並與《玉篇》訓同。則《玉篇》所引之為韓詩訓義無疑矣。又如《女部》“嬿”字下引《詩》曰“嬿婉之求”,《門部》“閌”字下引《詩》曰“高門有閌”,亦不言其為韓詩。然據李善《文選注》二引“《韓詩》曰'嬿婉之求',嬿婉,好貌”,《經典釋文》《綿》篇引《韓詩》曰“閌,盛貌” ,皆與《玉篇》文同,則《玉篇》所引之為韓詩異文,又無疑矣。今於《玉篇》引詩有異義者,必參觀而互證之。凡《說文》所載三家異文,而《玉篇》據以採入者,概置弗錄,蓋闕疑之義云爾。[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