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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学解》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创作的一篇古文,是作者假托向学生训话借以抒发牢骚之作。全文可分三大段:第一段写国子先生解析进学正义,向诸生陈明形势,正面得出“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的结论;第二段写学生进行辩解,以先生在“学”“言”“文”“行”四个方面的努力、成就与自身遭遇对照,先扬后抑,驳斥先生的结论;第三段写先生再作自我解嘲,针对学生之意申说发挥,表明随意而安的态度,对朝廷隐含讥刺。文章构思别出心裁,语言新颖形象,在技巧上吸收了辞赋体的铺叙、排偶、藻饰、用韵等形式,又加以革新改造,富于整饬之美。名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即出于此文。
作品名称 | 进学解 | 创作年代 | 中唐 |
作品出处 | 《昌黎先生集》 | 文学体裁 | 散文 |
作 者 | 韩愈 |
作品原文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1:“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2。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3。拔去凶邪,登崇畯良4。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5。爬罗剔抉,刮垢磨光6。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7?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8;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9:“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10。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11。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12。贪多务得,细大不捐13。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14。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攘斥佛老15。补苴罅漏,张皇幽眇16。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17。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18。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19。沉浸𬪩郁,含英咀华20;作为文章,其书满家21。上规姚姒,浑浑无涯22;周诰、殷《盘》,佶屈聱牙23;《春秋》谨严,《左氏》浮夸24;《易》奇而法,《诗》正而葩25;下逮《庄》、《骚》,太史所录26;子云、相如,同工异曲27。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28。少始知学,勇于敢为29;长通于方,左右具宜30。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31。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32。跋前踬后33,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34。三年博士,冗不见治35。命与仇谋,取败几时36。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37。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38?”
先生曰:“吁,子来前39!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𫔶、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40。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41。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42。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43。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44。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45?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46。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47。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48。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49,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50,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51。” [徐中玉 金启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590-598]
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 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唐宪宗元和七年(812)他始任国子博士。唐朝时,国子监是设在京都的最高学府,下面有国子学、太学等七学,各学置博士为教授官。国子学是为高级官员子弟而设的。太学:这里指国子监。唐朝国子监相当于汉朝的太学,古时对官署的称呼常有沿用前代旧称的习惯。
- 嬉:戏乐,游玩。随:因循随俗。
- 治具:治理的工具,主要指法令。《史记·酷吏列传》:“法令者,治之具。”毕:全部。张:指建立、确立。
- 畯(jùn):通“俊”,才智出众。
- 率:都。庸:通“用”,采用、录用。
- 爬罗剔抉:意指仔细搜罗人才。爬罗:爬梳搜罗。剔抉:剔除挑选。刮垢磨光:刮去污垢,磨出光亮;意指精心造就人才。
- 孰云多而不扬:谁说有才能的人多了,就出头不易呢!
- 有司:负有专责的部门及其官吏。
- 言未既:话没有说完。既,完,尽。列:队列。这里指诸生的行列。
- 有年:多年。
- 口不绝吟:口里不断诵读。六艺:指儒家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百家之编:指儒家经典以外各学派的著作。《汉书·艺文志》把儒家经典列入《六艺略》中,另外在《诸子略》中著录先秦至汉初各学派的著作:“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学派兴起,著书立说,故有“百家争鸣”之称。披:分开,这里指翻阅。编:本指穿联竹简的绳子,这里指书籍、著作。
- 纂(zuǎn):编集。纂言者,指言论集、理论著作。
- 贪多务得:贪图多学,务求有收获。捐:放弃。
- 膏油:油脂,指灯烛。晷(guǐ):日影。恒:经常。兀(wù)兀:辛勤不懈的样子。穷:终、尽。
- 异端:儒家称儒家以外的学说、学派为异端。《论语·为政》:“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朱熹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焦循补疏:“异端者,各为一端,彼此互异。”攘(rǎng):排除。老:老子,道家的创始人,这里借指道家。
- 苴(jū):鞋底中垫的草,这里作动词用,是填补的意思。罅(xià):裂缝。皇:大。幽:深。眇:微小。
- 坠:衰落。绪:前人留下的事业,这里指儒家的道统。韩愈《原道》认为,儒家之道从尧舜传到孔子、孟轲,以后就失传了,而他以继承这个传统自居。茫茫:远貌。绍:继承。
- 障:防堵。东之:使之东流。这里指阻挡百川水势乱流,使它们向东流去。
- 劳:功劳。
- 沉浸𬪩(nóng)郁:沉浸在内容醇厚的古籍中。含英咀华:细嚼体味文章的精华。英、华:都是花的意思,这里指文章中的精华。
- 满家:形容著作很多。
- 姚姒(sì):《尚书》中的《虞书》《夏书》 。姚:虞舜的姓;姒:夏禹的姓。浑浑无涯:指内容深远而没有边际。浑浑,广大深厚的样子。
- 周诰(gào):《周书》;殷盘:《商书》。佶(jí)屈聱(áo)牙:文句艰涩生硬,念起来不顺口。佶屈,屈曲的样子,引申为不通顺;聱牙,文词艰涩,念起来不顺口。
- 奇:奇妙,指卦的变化而言;法:法则,指它的内在规律而言。
- 正而葩(pā):内容纯正言词华美。
- 太史所录:指司马迁所写的《史记》。
- 子云相如:扬雄和司马相如。同工异曲:比喻文章不同却同样精妙。
- 闳(hóng)其中而肆其外:内容广博而言辞恣肆奔放。
-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年轻时刚懂得学习,就敢作敢为。
- 方:方术,道理。左右:各方面。具:全部。
- 成:完备。
- 见信、见助:被信任、被帮助。“见”在动词前表示被动。
- 跋(bá):踩。踬(zhì):绊。语出《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意思说,狼向前走就踩着颔下的悬肉(胡),后退就绊倒在尾巴上。形容进退都有困难。辄:常常。
- 窜:窜逐,贬谪。南夷:韩愈于贞元十九年(803年)授四门博士,次年转监察御史,冬,上书论宫市之弊,触怒德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阳山在今广东,故称南夷。
- 三年博士:韩愈曾在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六月至四年(809年)任国子博士。一说“三年”当作“三为”。冗(rǒng):闲散之意。见:通“现”。表现,显露。
- 几时:不时,不一定什么时候,也即随时。
- 头童齿豁:头颓齿落。山无草木称为童山,头童即头上颓顶无发。齿豁,牙齿脱落,齿列露出豁口。裨(bì):补益。
- 为:语助词,表示疑问、反诘。
- 吁(xū):叹词。
- 杗(máng):屋梁。桷(jué):屋椽。欂栌(bó lú),斗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zhū)儒:梁上短柱。椳(wēi):门枢臼。𫔶(niè):门中央所竖的短木,在两扇门相交处。扂(diàn):门闩之类。楔(xiè):门两旁长木柱。
- 玉札:地榆。丹砂:朱砂。赤箭:天麻。青兰:龙兰。以上四种都是名贵药材。牛溲(sōu):牛尿,一说为车前草。马勃:马屁菌。以上两种及“败鼓之皮”都是贱价药材。
- 纡(yū)馀:委婉从容的样子。妍:美。卓荦(luò):突出,超群出众。校(jiào):比较。
- 孟轲好辩:《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有好辩的名声,他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意思说:自己因为捍卫圣道,不得不展开辩论。辙(zhé):车轮痕迹。
- 荀卿:即荀况,战国后期时儒家大师,时人尊称为卿。曾在齐国做祭酒,被人谗毁,逃到楚国。楚国春申君任他做兰陵(今属山东临沂)令。春申君死后,他也被废,死在兰陵,著有《荀子》。
- 离、绝:都是超越的意思。伦、类:都是“类”的意思,指一般人。
- 繇(yóu):通“由”。
- 靡(mǐ):浪费,消耗。廪(lǐn):粮仓。
- 踵(zhǒng):脚后跟,这里是跟随的意思。促促:拘谨局促的样子。一说当作“役役”,指劳苦。窥:从小孔、缝隙或隐僻处察看。陈编:古旧的书籍。
- 财贿:财物,这里指俸禄。亡:通“无”。班资:等级、资格。庳(bēi):通“卑”,低。前人:指职位在自己前列的人。
- 瑕(xiá):玉石上的斑点。疵(cī):病。瑕疵,比喻人的缺点。如上文所说“不公”“不明”。
- 杙(yì):小木桩。楹(yíng):柱子。訾(zǐ):毁谤非议。昌阳:昌蒲。药材名,相传久服可以长寿。豨(xī)苓:又名猪苓,利尿药。这句意思说:自己小材不宜大用,不应计较待遇的多少、高低,更不该埋怨主管官员的任使有什么问题。 [1]
白话译文
国子先生早上走进太学,召集学生们站立在学舍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由于勤奋而专精,由于玩乐而荒废;德行由于独立思考而有所成就,由于因循随俗而败坏。当今圣君与贤臣相遇合,各种法律全部实施。除去凶恶奸邪之人,提拔优秀人才。具备一点优点的人全部被录取,拥有一种才艺的人没有不被任用的。选拔优秀人才,培养造就人才。只有才行不高的侥幸被选拔,绝无才行优秀者不蒙提举。诸位学生只要担心学业不能精进,不要担心主管部门官吏不够英明;只要担心德行不能有所成就,不要担心主管部门官吏不公正。”
话没有说完,有人在行列里笑道:“先生在欺骗我们吧?我侍奉先生,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先生嘴里不断地诵读六经的文章,两手不停地翻阅着诸子百家的书籍。对史书类典籍必定总结掌握其纲要,对论说类典籍必定探寻其深奥隐微之意。广泛学习,务求有所收获,不论是无关紧要的,还是意义重大的都不舍弃;点燃灯烛夜以继日地学习,常常勤劳不懈年复一年的读书学习。先生的学习可以说勤奋了。抵制、批驳异端邪说,排斥佛教与道家的学说,弥补儒学的缺漏,阐发精深微妙的义理。探寻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儒家学说,独自广泛地钻研和继承它们。指导异端学说就像防堵纵横奔流的各条川河,引导它们东注大海;挽救儒家学说就像挽回已经倒下的宏大波澜。先生您对于儒家,可以说是有功劳了。心神沉浸在古代典籍的书香里,仔细地品尝咀嚼其中精华,写起文章来,书卷堆满了家屋。向上效法法虞、夏时代的典章,深远博大得无边无际;周代的诰书和殷代的《盘庚》,多么艰涩拗口难读;《春秋》的语言精练准确,《左传》的文辞铺张夸饰;《易经》变化奇妙而有法则,《诗经》思想端正而辞采华美;往下一直到《庄子》《离骚》《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的创作,同样巧妙但曲调各异。先生的文章可以说是内容宏大而外表气势奔放,波澜壮阔。先生少年时代就开始懂得学习,敢于实践,长大之后精通礼法,举止行为都合适得体。先生的做人,可以说是完美的了。可是在朝廷上不能被人们信任,在私下里得不到朋友的帮助。进退两难,一举一动都受到指责。刚当上御史就被贬到南方边远地区。做了三年博士,职务闲散表现不出治理的成绩。您的命运与仇敌相合,不时遭受失败。冬天气候还算暖和的日子里,您的儿女们哭着喊冷;年成丰收而您的夫人却仍为食粮不足而啼说饥饿。您自己的头顶秃了,牙齿缺了,这样一直到死,有什么好处呢?不知道想想这些,倒反而来教导别人干什么呢?”
国子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梁,小的木材做瓦椽,做斗栱,短椽的,做门臼、门橛、门闩、门柱的,都量材使用,各适其宜而建成房屋,这是工匠的技巧啊。贵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车前草、马屁菌,坏鼓的皮,全都收集,储藏齐备,等到需用的时候就没有遗缺的,这是医师的高明之处啊。提拔人材,公正贤明,选用人才,态度公正。灵巧的人和拙笨的人都得引进,有的人谦和而成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为杰出,比较各人的短处,衡量各人长处,按照他们的才能品格分配适当的职务,这是宰相的方法啊!从前孟轲爱好辩论,孔子之道得以阐明,他游历的车迹周遍天下,最后在奔走中老去。荀况恪守正道,发扬光大宏伟的理论,因为逃避谗言到了楚国,被废黜而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话来成为经典,一举一动成为法则,出类拔萃,德行功业足以载入圣人之行列,可是他们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样呢?现在你们的先生学习虽然勤劳却不能遵守道统,言论虽然不少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出奇却无益于实用,行为虽然有修养却并没有突出于一般人的表现,尚且每月浪费国家的俸钱,每年消耗仓库里的粮食;儿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织布;出门乘着车马,后面跟着仆人,安安稳稳地坐着吃饭。局局促促地按常规行事,眼光狭窄地在旧书里盗窃陈言,东抄西袭。然而圣明的君主不加处罚,也没有为宰相大臣所斥逐,难道不幸运么?有所举动就遭到毁谤,名誉也跟着受到到损害。被放置在闲散的位置上,实在是恰如其分的。至于度量财物的有无,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份量和什么相称,指摘官长上司的缺点,这就等于所说的责问工匠的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批评医师的用菖蒲延年益寿,却想引进他的猪苓啊!” [徐中玉 金启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590-598]
创作背景
这篇文章当作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当时韩愈四十六岁,在长安(今陕西西安)任国子学博士,教授生徒。全文假托先生劝学、生徒质问、先生再予解答,故名“进学解”,实际上是感叹不遇、自抒愤懑之作。 [孟宪承.中国古代教育文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225-陈振鹏 章培恒.古文鉴赏辞典(上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899-903]
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文章可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国子先生勉励生徒的话。大意谓方今圣主贤臣,励精图治,注意选拔和造就人才。故诸生只须在“业”和“行”两方面刻苦努力,便不愁不被录用,无须担忧用人部门的不明不公。“业”指学业,读书、作文都属于“业”。“行”指为人行事,所谓“立言”即发表重要见解也属于“行”。韩愈认为这二者是主观修养的重要方面。例如他曾作《五箴》以儆戒自己。其中《游箴》感叹自己少年时学习的劲头和精力很足,而如今年岁大了,便不如少时了;痛心地说:“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可见他始终念念不忘学业之重。又《行箴》要求自己的言行合乎正义,认为这样做了,便虽死犹生。还说“思而斯得”,要求自己一言一行都须认真思考。可见《进学解》中关于“业”和“行”的教诲都不是泛泛之语,而确是韩愈所执著的立身处世之大端。
第二段是生徒对上述教诲提出质问。大意谓先生的“业”、“行”均很有成就,却遭际坎坷,则业精行成又有何用呢?先说先生为学非常勤勉,六经诸子无不熟读精研,叙事之文必记其要略,论说之文必究其深义,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次说先生批判佛、老,力挽狂澜,大有功于儒道;再说先生博取先秦西汉诸家文字之长,写作古文已得心应手;最后说先生敢作敢为,通晓治道,为人处事,可谓有成。这四个方面,一、三相当于“业”,二、四相当于“行”。验之韩愈其他诗文,可知这里生徒所说实际上是韩愈的自我评价。以学而言,他曾说自己“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奇辞奥旨,靡不通达”(《上兵部李侍郎书》),并能穷究奥妙,达于出神入化之境。以文而言,他以“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寄崔二十六立之》)自许,欲以古文明道,传世不朽。以捍卫儒道而言,他说道统久已不传,即使荀子、扬雄也还有小疵,隐然以上继孟子、振兴儒学自期(见《原道》等文)。以为人行事而言,他自称“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害伤” (《送穷文》),即坚持原则,正直不苟;又颇自负其政治才干,青年时便说己潜究天下形势得失,欲进之于君相(见《答崔立之书》)。这些评价,虽有的受到后人讥评,如有人批评他儒道不纯,但大体说来,他在这几方面确实都相当有成绩。可是其遭遇并不顺遂。下文生徒所说“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云云,就是概述其坎坷困窘之状。他青年时本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然而经四次进士试方才及第,其后三次于吏部调试,都未能得官,只得走投靠方镇为幕僚的道路。至三十五岁时才被授以四门博士(其地位低于国子博士)之职。次年为监察御史,同年冬即贬为连州阳山(今属广东)县令。三年后始召回长安,任国子博士。当时宪宗新即位,讨平夏州、剑南藩镇叛乱,显示出中兴气象。可是韩愈并未能展其怀抱,却困于谗方诽谤,次年即不得不要求离开长安,到洛阳任东都的国子博士。其后曾任河南县令、尚书省职方员外郎之职,至元和七年(812年)四十五岁时又因事黜为国子博士。生徒所谓“三为博士,冗不见治”,即指一为四门博士、两为国子博士而言。博士被视为闲官。不见治,不能表现其治政之才。“头童齿豁”,也是真实情况的写照。韩愈早衰,三十五岁时已自叹齿落发白,作《进学解》时更已发秃力羸,只剩下十来个牙齿在那里摇摇欲坠了。仕途失意和体力衰退,使他愤慨而悲哀。生徒的这一大段话,其实正是他“不平而鸣”,借以一吐其胸中块垒而已。
第三段是先生回答生徒的话。先以工匠、医师为喻,说明“宰相之方”在于用人能兼收并蓄,量才录用。次说孟轲、荀况乃圣人之徒,尚且不遇于世;则自己被投闲置散,也没有什么可抱怨。最后说若还不知止足,不自量力,岂不等于是要求宰相以小材充大用吗?这里说自己“学虽勤而不繇其统”云云,显然不是韩愈的由衷之言,实际上是反语泄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是说自己动辄遭受诽谤,而同时却名声益彰。这就更有讽刺意味了。这里所谓“名”,主要是指写作和传授“古文”的名声。其《五箴·知名箴》就说过,由于自己文章写得好,又好为人师(其实是宣传“古文”理论),因而招致怨恨。《答刘正夫书》也说:“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据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韩愈就是因“奋不顾流俗”,作《师说》,教后学,而遭受谤言,不得不匆匆忙忙离开长安的。至于说孟、荀不遇云云,看来是归之于运命,借以自慰;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于古往今来此种不合理社会现象的愤慨。他看到不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实生活中,总是“贤者少,不肖者多”,而贤者总是坎坷不遇,甚至无以自存,不贤者却“比肩青紫”,“志满气得”。他愤慨地问:“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均见《与崔群书》)这正是封建时代比较正直的知识分子常有的感慨。可贵的是韩愈并未因此而同流合污。他说:“小人君子,其心不同。唯乖于时,乃与天通。”(《送穷文》)决心坚持操守,宁可穷于当时,也要追求“百世不磨”的声名。
《进学解》表现了封建时代正直而有才华、有抱负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具有典型意义,故而传诵不绝。此外,第二段中谈古文写作一节,可供了解其古文理论和文学好尚,也值得注意。其所举取法对象止于西汉,那是因东汉以后文章骈偶成分渐多,与古文家崇尚散体的主张不合之故。所举除儒家经典外,尚有子书《庄子》、史书《史记》以及《楚辞》和司马相如、扬雄的赋、杂文等。这数家作品往往雄深宏伟,奇崛不凡,韩愈好尚正在于此。他曾称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为“古之豪杰之士”(《答崔立之书》)。这与古文运动前期某些论者片面地将“道”与文学的审美特性对立起来,以至鄙视屈原、宋玉以下作家是很不相同的。
《进学解》以问答形式抒发不遇之感,此种写法古已有之。西汉东方朔作《答客难》,扬雄仿之而作《解嘲》,其后继作者甚多。但《进学解》仍能给人以新鲜感。这与它善于出没变化有关。如第二段先大段铺写先生之能,浩瀚奔放;再以寥寥数语写其不遇之状,语气强烈。其间自然形成大幅度的转折,而全段总的气势是酣畅淋漓的。第三段则平和谦退,似乎火气消尽;而细味之下,又感到有辛酸、无奈、愤懑、嘲讽种种情绪包孕其中,其文气与第二段形成对比。又如通篇使人悲慨,使人深思,但有的地方又似有谐趣。如先生谆谆教诲,态度庄重,而生徒却以嬉笑对之;先生为说服生徒,不得不痛自贬抑,甚至自称盗窃陈编。这些地方见出先生实处于被动,而具有滑稽意味。总之,全文结构虽简单,但其内在的气势、意趣却多变化,耐咀嚼。它之所以使人感到新鲜,又与其语言的形象、新颖有关。如以“口不绝吟”、“手不停披”状先生之勤学,以“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形容其碌碌无为,以“爬罗剔抉,刮垢磨光”写选拔培育人才等等,不但化抽象为具体,而且其形象都自出机杼。此外,《进学解》文体系沿袭扬雄《解嘲》,采押韵的赋体,又大量使用整齐排比的句式,读来声韵铿锵,琅琅上口,也增加了其艺术的魅力。 [4]
名家点评
- 唐代孙樵:“拔地倚天,句句欲活。”(《与王霖秀才书》)
- 宋代楼昉:“设为师弟子诘难之词以申其己意,机轴自扬雄《解嘲》班固(宾戏)来。”(《崇古文诀》卷十)
- 明代茅坤:“此韩公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也。其主意专在宰相。盖大材小用,不能无憾,而以怨怼无聊之辞托之人,自咎自责辞托之己,最得体。”(《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公文钞》卷十)
- 清代曾国藩:“仿东方朔《客难》、扬雄《解嘲》,气味之渊懿不及,而论道论文二段精实处过之。‘《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韩公于文用力绝勤,故言之切当有味如此。”(《曾文正公全集·求阙斋读书录》卷八)
- 近代林纾:“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
是散文。”(《说进学解》) [沛县文教局教研室.古代文选.沛县文教局教研室,1978:190]
作者简介
韩愈(768—824),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八年(792年)进士。曾任国子博士、刑部侍郎等职,因谏阻宪宗奉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后官至吏部侍郎。卒谥“文”。倡导古文运动,其散文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其诗力求新奇,有时流于险怪,对宋诗影响颇大。有《昌黎先生集》。 [萧涤非 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1405]